横行于世的人惹人厌恶
有这样一句谚语：“好人早辞世，歹人磨世界。”我想把它颠倒过来，我认为横行于世的人惹人厌恶这才是事实。
到底这个“横行”是什么意思？查了一下《言海》（译者注：日本词典名），解释为跋扈、桥梁，有“四处爬行”的意思，一般是贬义。但如果只从文字上来看，也不一定都是贬义，也有茂盛、繁茂的意思。在种大米或小麦的地里，大米或小麦繁茂，杂草繁茂，都是“茂盛”，前者是有用的植物，所以会让人欣喜；后者是障碍物，所以惹人厌恶。欣喜与厌恶之间有区别，但在“茂盛”这层意义上，两者是一样的。
另外，在种豆且想收获豆的情况下，如果是小麦茂盛，就算它比大豆更珍贵，只要不符合耕种者的目的，也还是只能把它当成杂草一样处理。也就是贬义上的小麦“横行”。
这样看来，“横行”这个词是否是贬义，因使用者的想法不同而不同，所以对想收获大豆的人来说，麦子就是贬义上的“横行”。想要收获小麦的时候，如果大豆茂盛，大豆同样是贬义上的“横行”。对我们要达到的某个目的，或为满足某种欲望而采取的行动来说是障碍的，我们就直接把它看成是有害的东西。然而从横行的一方来看，他们只是完成自己的天赋而蔓延。所以在天看来，他们并不是不好的东西。现在人们看到世上所谓的横行的人，就容易憎恶他们。但如果跟那人密切接触，观察他的动机与行动，不一定就是坏人，很有可能那人还有很多让人非常钦佩的地方。
古今事例证明了这点
有的人深信，自己的行动是天职，是自己该走的路。也就是意志坚强的人横行于世，所以总会妨碍某些人前进的道路，被人看做障碍物。即使是像圣人君子那样意志坚定，始终坚持自己目标的人，也一定会被某些人看成绊脚石。
孔子的言行，在盗跖（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大盗）看来，无疑是极大的障碍。耶稣致力于自己思想的贯彻实践，所以被当时的官僚僧侣看做障碍，正因为他们认为没有比耶稣那样横行更令人讨厌的事了，所以导致耶稣在十字架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还有，苏格拉底的言行也妨碍了当时荒淫浮华的社会之风的增长，所以他被冠以毒害社会青年的罪名处以死刑。
所以，跟“歹人磨世界”形成对比，在世上横行的人招人厌恶，这不管是在历史上还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都是可以看得到的事实。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让所有人都喜欢的人。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那也是没有主见的人。无论对谁都充当好人的人，不会惹人憎恶，当然也不会在社会上横行。遇到真事，只要去处理的人，几乎无人能不树敌。只要有敌人，就一定会招人憎恶。
在当前的政界，经常能看到这种事。美国的“politician”这个单词，可以翻译成“政治家”，但也被用作指“普通议员”，含有“买卖政治、没有任何政见与信念”的轻蔑之意。相反，有主见，把自己的信念作为国策实践的人叫做“statesman”。然而，不管是什么样的政治家，只要活着，就会被敌人恶语中伤为政治人。所以有人把“statesman”解释为“死了的politician”，也就是只要活着，从事政事，就会受到各种指责。
如何协调坚持自己的意志与搞好社交
人生在世，谁都不愿意受到别人的种种指责与憎恶。因为不愿意，就“随波逐流”地混日子，这是有志之人所不愿意做的事，毋宁说是他们感到羞愧的事。所以，如果已经有了自己的信念，就要有即使遭到反对也必须努力实践的觉悟。话虽如此，但也不可能所有的事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旁若无人地任意而为。既然无法一个人独立处世，在一定程度上顾忌他人，是社会生存的必要条件。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最近的路是直接从山顶到山顶，但事实上，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必须回到山脚的峡谷，然后再登上险峻的山峰。走直线虽然近，但如果前面有人，就必须顾忌一些，只能迂回着走。因为需要迂回而中止前行，那就是胆小。在意别人说三道四，也是胆小。
但应该顾忌到什么程度就不能一概而论了。根据周围状况、各自的性质以及想要达到的目的，顾忌的程度也不一样。我们要牺牲的意志，就跟买衣服的代价一样。对于衣服的价格到底是多少这一问题，无论是谁，都很难立刻作出回答。因为衣服有单衣有棉衣，有棉制品有丝织品，有和服有洋装。具体到每件衣服，其价格是确定的，但如果只是笼统地说衣服，就什么都无法确定。同样，现实中该多大程度上顾忌他人也几乎不可能一概而论。
经常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来找我咨询，他们所说的主要是自己的意愿跟父母的意愿不一致，或者是世人不认可自己所期望的，应该以什么态度应对这样的情况。对于这样的咨询，我总是这样回答：如果不了解具体情况，这终究不是局外人能解决的事。
坚持自己的信念背后所隐藏的苦心
原本，从根本上来说不该有义务与义务之间的冲突。但即使义务本身是绝对的。个人根据轻重、本末、主从、大小、远近等关系上的区别，一定无法把它们看成是绝对相同的东西。所以很多事从根本上来说并不冲突，但要实行起来就会有冲突。
感叹忠孝难两全的不止是平重盛（1138—1197）。即使是很小的事，稍微思考一下，也一定会有冲突的问题。早上出门要去事务所或学校的时候，一定会想一下要走左边的路还是右边的路。右边近，但左边更好走，或者右边平坦，但左边更干净等等，大部分事情都有产生得失的理由。接着要判断得失，就会费不少心。
看以前的英雄传记，写着他们能果断、轻而易举地作出决定，他们无疑有着能比一般人更早抓住事物要点的聪明头脑，但其实也经历了一般人所不知道的辛苦。光圀卿（译者注：德川光圀，日本江户时代的大名）说过：“看似并不辛苦，实则就像水鸟的脚忙得没有空闲一样。”
恺撒（J.Caesar，前102年—前44年）出征时，听说罗马发生暴乱，于是从出征地直接率领大军归国，当他站在卢比孔河畔时，要不要进入自己的国家——他也考虑了这个一般人都会考虑的问题。虽然在外界看来，他好像是毫不费力，直接果断地跨过了卢比孔河，但在世人的心中留下了他挣扎过的痕迹，这也是历史上的一个分歧点。
听说美国南北战争时，李将军（R.E.lee1807—1870）为决定加入南军还是要追随北军，整日整夜地伤透脑筋。或跪求神意，或独自沉思，一个人在屋里徘徊。没有商量的对象，亲友也不足以依赖。他最终为道义牵绊，加入了南军。可见，在下定决心之前，他经历了怎样矛盾的挣扎啊！
信长织田（1534—1582）在率领寡兵进军桶狭间①之前，也是煞费苦心。西乡南洲辞官归隐萨南②时的决心，还有一直到他举起让大多数人拥护的新政厚德的旗帜，即使是周围的人也不会理解他内心的苦楚吧，我们更是连十分之一都无法想象。
某学者曾在听那须与一（12世纪时日本镰仓前期的武士）的琵琶歌时潸然泪下，旁边的人责问他为什么听这么雄壮的歌会哭，特别是听着与一在拉圆弓放箭的时候，让敌我双方都拍打着船沿大加赞叹的这一功绩，更没道理哭。
这位学者黯然地作了如下的回答：“在数千军人中，只有与一一人被选中，即使他不顾个人名誉，但他在身负着整个源氏军的名誉开弓时内心是怎样的？正因为他射中了，才受到敌我双方的赞叹，但他拉弓、放箭时内心该有多苦啊。思至此，我不禁非常同情他。”
实际上，不管是谁的行为，都是抱着极大的决心去做的。由此可以判断，贯彻自己的信念和意志，绝非易事。
善事背后也有敌人
我想顺便多说一点，即使是那须与一，在准备作战时，也一定有人希望他失败，而且希望他失败的一定不止平家的人。还有那个从奥州①出来的乡下武士，当他在大将前展示他超群的武术时，一定有人羡慕他是个幸运儿。同时，也会有人怀疑他的武艺，希望他演砸了，自己能取而代之地好好表演。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根据人之常情来考虑，我想还是会有这样的事。在他成功的同时，就如歌曲以及历史上记载的那样，他会博得人们极大的喝彩，但也有很多在其背后想直接伤害他名誉或者嫉妒他的人，觉得他惹人注目，横行于世，令人不快。
虽然我讲的都是历史上的事，但今天，甚至是每天，即使在某些细小的事情上，我们为了贯彻各自的信念与决心，也会惹得某些人不高兴。一定存在跟我们意见不一致的人，我们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因为我生来胆怯，自己做的事，每次觉得都做好了，结果却总会听到很多令人不快的说法。有时，心中暗自为做了好事高兴时，还是免不了担心在某处某些人正在计划着破坏我的好事。
我并不是说这样的想法好。如果是圣人，没有这样的想法，毫无顾忌地就能做好事。但一般人并不是总做善事，偶尔发自内心地想为世人做点什么，这时，胆怯的想法就会产生。需要有一定会出现搞破坏的人这样的觉悟，我自身仅有的经验中有很多这样的事。既然世上圣人君子很少，那就一定会有很多人有同样的经验吧。
一定有人也有这样的经验
假设读者中有人碰到可怜的人并救了他，即使并无所求，只是出于一片好心，也会被有的人指责是伪善或假慈善。或被很多人怀疑这样的举动是心有所图。
有人特别孝顺，也会被某些人批评说那只是装模作样。
有人细心照顾生病的妻子，受到他人表扬的同时，也会被某些人批评说那家伙是妻管严。
有人教给小孩什么，受到表扬的同时，也会被某些人指责，说他太能装成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
还有，有人给弱女子什么建议或说了什么热情的话，就会有人质疑说那家伙是个可疑的人。
为公事奔劳，会被怀疑是个有野心的人。不想老后给别人添麻烦而攒钱，就会被人批评为吝啬的家伙。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举手，一投足，没有不能被人见缝插针地指责的。这就是社会。
做得越多，批评之声就越高。在世上闯荡的人，大多是行动，这样的人最容易招人怨恨。然而什么都不做，或做了不负责任的事的人，却往往最受表扬。眼观社会，处于没有丝毫责任的地位，只是用笔头或口头批评别人的人却最受欢迎。至今，仍然是这样一种局势，无处实践自己志向的人，不会遭到最坏的评价。所以胆小的人认为：
不吹笛不打鼓，
只做狮子的后腿，
心中方安稳。
什么都不做，往往就能免于被人指责和憎恶。我的一位已故友人，生前任公职，参与藩政，鞠躬尽瘁，最终招致怨恨，被幽禁而亡。他把自己的经验写成《樱花物语》一书，留给子孙。这位友人很喜欢吟咏下面的古诗：
花开难免被人折，
樱之敌人实为樱。
事实正如这首诗所吟咏的那样，事不关大小，只要你做了，就一定会招致某些人的怨恨。也就是会被某些人看成绊脚石。佐藤一斋（1772—1859）先生道：“没有犯罪而获罪的人，是非常之人，只要暂时忍耐，必能名扬后世。犯了罪而免罪的人，是奸佞之人，只是一时得志，必会臭名昭着。这就是古人所谓的人定胜天。”（见《言志四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