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少年时代殴打友人
内心的独立与身体的独立问题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我不敢断言今天能彻底解决,但最近这一问题让我感慨颇深,所以在此抛砖引玉地叙述一下。
我想从自己的糗事开始说起。那是我十三四岁时候的事了。那时我还在东京英语学校(第一高等学校的前身),寄宿读书。当时,有个朋友因九州的父母会晚点给他寄钱,所以寄宿费、生活费、每月的学费都要晚交,看着他烦恼的样子,我就把他带到了自己寄宿的地方。这样的事听起来好像有点侠义心肠,但其实因为平时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所以只是出于很自然的友情,一时救急,没什么值得夸耀的。相反,我对他的态度让我觉得很羞愧。
一晚,我们在房间,躺在床上聊天。我们开始比较华盛顿(G.Washington,1732—1799)和楠正成(约1294—1336)。我称赞楠公是爱国者,他纠正我说楠公不是爱国者,而是忠臣。他年长我两岁,而且汉学素养比我高,措辞也比我准确,现在想来也是他的说法更恰当。但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我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骑到他身上,对准他的头挥以铁拳,怒喝道:“你吃我的住我的,为什么要反对我?”
他是个比我身材高大、活跃而且急性子的人,可在那个时候他却没有还击,就那样任我打了。
过了那晚,第二天他很有礼貌地向我道谢之后,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内心的独立与身体的独立密切相关
现在,在这里说如此愚蠢的小时候的事,而且是暴露自己的糗事,是因为这一经历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即使在四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除了明白自己生来肤浅之外,还可以得到种种教训。
标题中“内心的独立与身体的独立”就是教训之一。我对朋友大声呵斥道:你吃我的饭,还反对我真是不像话。这确实暴露了我性情乖张。然而,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一时的意气用事,还是天下万民内心都潜藏着的想法呢?雇用人的一方即使不像我说得那么露骨,内心深处不也有这样的想法吗?同时,被雇用的一方内心不也存在着同样的想法吗?换言之,很多用俸禄控制他人身体的人,连别人的内心都想控制。领取俸禄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连自己的心都被主人控制了。
说得再具体一点,因认识的人的恩惠而得到地位、领取俸禄的人,对那个认识的人或者是上司、社长、董事的意见也要迫不得已地服从,即使是有相反的意见也不敢说,即使不认同他们的行为也默认,而不是主动辩解。
听说前些天,某公司的董事被逮捕的时候,他的部下才开始控诉对该董事的不满。平时对那个人的人格有所怀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前防范呢?这样想来,指责他的人的人格本身也值得怀疑。
还有在政府机关,上级更换,很多部下在迎接新任领导的时候批评前任,这样的事也经常发生。如果那个上级那么不好,为什么不在他在任的时候提醒他?这样一想,说别人坏话的人也很卑鄙,为了一点俸禄,就失去了内心的独立,想说的话不能说,更有甚者,连想都不敢去想。
只能说这样的人是机械的,不,是奴隶般地被使唤。即使没有身体的独立,只要内心独立就可以了。即使身体被束缚,只要精神上有自主的观念就好。话虽如此,但内心的自由与身体的自由密切相关,大多情况下是无法分离的。
即使动机高尚,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堕落
我曾经怀着童心,敬佩地听过维新时期一个名妓的故事。她是品川的某妓女要被外国人赎身的事。当时把作为日侨的外国人的妾叫做洋妾,是非常卑贱的称呼。她虽然是妓女,但却有不一般的秉性,她说不管怎样都要被外国人赎身的话,即使身不由己,即使身处美国,也要保有自己的内心。
把内心与身体分开考虑,这是在卖身时代就有的说法。良家女子在步入妓女生涯时,会称即使身体跟畜生一样,内心也是为父母、为主人、为丈夫或为家人而作出的牺牲。
然而,多数事实是不管卖身时的动机有多正当,一旦失去身体的自由与独立,内心也会堕落。如果统计一下我国成为娼妓的人的动机和理由,恐怕极少有人是因为自己的淫荡,大多是为了养家糊口作出的牺牲。刚卖身的时候,其实是值得可怜的,甚至有些人的动机值得尊敬,但三五年之后,如果能统计她们的心理,就会发现她们的性格大变,跟当初有云泥之别。
我有一位朋友出洋的时候,曾去过汉堡。汉堡是西洋极少的实行公娼制度的地方。所以,我的朋友经由熟悉花街柳巷的老手带领,去见识一下那里独特的制度。那时,这位老手叫出了很多女人,为我的那位朋友介绍其经历——那段时间,有个刚来了三四个月的女子,她干什么去了?这位老手不停地找新来的那位妓女。孰料她其实已经在到场的妓女中了。知道后这位老手特别吃惊。还不到一百天的时间,处女与妓女的变化居然如此之大,让这位老手目瞪口呆。
我好像说了一些污秽之事,但身体受到束缚的例子,在奴隶制度已废止的今天,我觉得只能以妓女来说明,所以才举这样的例子。事实上,即使没有处于妓女生涯中,这个世上也有很多比妓女生涯更能污染人心的东西。身体乍一看好像是独立的,但内心却比娼妓还不独立地依赖别人,而且要看他人的爱憎度日,这样的人不是有很多吗?
独立是什么意思
曾有位青年拜访我的朋友,请求我的朋友让他作为工读生寄住。朋友拒绝他说家里已有工读生,而且没多余的地方再让人住了,加上这个青年进京目的也不明确,所以劝他回家乡,但他说没有路费,不能回去。
朋友说:“能跟你这样对话,也是缘分。如果你想回到父母身边,虽说有点失礼,路费我可以帮忙。”
青年断然拒绝说:“我很注重独立,所以不想接受路费什么的。”
听了他的话,朋友觉得奇怪,于是对青年说:“你注重独立,这确实很好,但你究竟明不明白独立的意思呢?你觉得暂时接受我垫付的路费有失独立,这不应该责备你。毋宁说我希望你有这样的想法。然而,如此重视独立的你,已经从两三天前开始,每天花两三个小时求我,这实在是很难解释为注重独立的行为。你要求我让你留在我家的意思,不就是让我给你遮风挡雨的方法,今后一年、两年,甚者是五年、十年,一日三餐都让我提供吗?假设是一年,把它换算成金钱,相当于我要给你的路费的几倍。接受小额的钱就觉得有伤独立,接受大金额,反而不觉得有伤独立自重的心,我实在很难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被雇用的人未必会丧失独立
我不是说寄食在前辈家里就会失去独立。我家也有工读生,我不认为他是不独立的人。原因是家里有工读生,我会觉得方便,觉得快乐,不,是我觉得有必要,才请他住在我家的。工读生也这样想,所以是互相协商住在一起的。动物学者称“symbiosis”的生活就是一起住的共栖现象。所以,雇用方不会失去独立,被雇用的人也没理由失去独立性。
因此,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和在公司工作的人,他们领取薪水,但未必会失去身体的独立。从实际程序来看,被雇用方是主动申请才进入公司的。说申请,听起来好像只是一方的请求,是接受公司的恩惠,但事实上,社会也需要有为青年的加入,这即所谓的需求与供给是互相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契约双方依然不失独立之心。即使乍一看身体好像被束缚了,但也不是让一方觉得厌恶的束缚,而是自由的契约。如果自己觉得心里不舒服,可以解除契约。虽说官员是被国家的命令束缚了身体,但却并不要求内心自始至终都要盲从。虽说是国家的命令,官员如果对国家所做的有不能理解的,即使是不能拒绝其命令,也可以主动辞职。
即使身体被束缚,内心也要独立
凡人可悲的是担心能束缚自己身体自由的人,即掌控自己生活之路的人最终会连自己的内心一起控制。之前讲述的朋友虽然只是个少年,但因为了解这点,忍受着就那样被我打得耻辱而离去,现在回忆起来会觉得很可怜。虽说如此,但他没有完全成为我的奴隶,因为第二天他就向我道了谢,换到别的地方寄宿。因为他能换住处,所以没有失去内心的独立,没有这个余力的人,就会变得越发没骨气。
我有时会遇到这样的事,官吏觉得自己的地位相当稳固,所以有时会说些随性的话,流露出想辞职闯天下的干劲儿,一旦劝他辞职,他的态度马上转变,即日起,连谈论长官的事都用敬语,我为他一夜之间的这种巨大变化感到吃惊。
人的内心都有唯物的、拜金的劣根性,但不能断言控制自己身体的人也能左右自己的内心。有的人即使为五斗米折腰,内心也始终保持独立。古时候,耶稣教弟子保罗因信奉新教之罪被捕受到笞刑,被投狱中,受了种种苦难,最终被传唤到国王面前,接受御前审判的时候,遍体鳞伤的身体就那样被捆绑着,他说道:“其实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希望殿下能解除这个绳索,就能看到一个彻底的我。”也就是说,他觉得只要身体自由,内心就会独立。
还有以前武田胜赖(1546—1582)包围三河①的长筱城,城中粮绝,已经支撑不了十天的时候,鸟居强右卫门(?—1575)冒着千辛万苦潜入重围,求见德川家康,请求救援。当他再次回长筱城时,被武田军捉住,敌军命令他对着长筱城,告诉他们援军不会来了。当把他送至城下时,他仰望着城堡,大声喊道:“主公的大军已出发,援军不出三日就能到达,诸位一定要努力坚持住!”于是,敌人的乱刀暴雨般地砍向他的身体,但他内心的独立始终没能被攻破。即使身体被捆绑得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但他依然勇敢地说出了心中想说的,这才是真正的心之独立,百万敌军都无法堵住他的嘴。更何况是让他的心屈服了。
容易误解为内心独立的想法
只是应该注意的是,误解这一思想而违背给自己俸禄的人,觉得只要不受人拘束就是内心的独立,这一想法无疑是错误的。世上往往有人揭露自己公司的弊端,甚至揭发父母的过错、秘密,或者说上司的坏话,觉得那是自己的思想自由,但很多事情需要深思熟虑。
正如孔子所教导的那样:“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隐瞒会不会给国家带来危害我不知道,如果把公司的内幕随便告诉别人,就跟背叛一样,不应该跟思想的独立混同。身处一定的国籍之中,受到法律的保护,以此保护着生命财产的安全,却图谋对国家不利的事,这绝不能说是国民个人的独立行为,而是卖国贼的行为,会受到大家的鄙视。同样,在政府机关或公司上班的人,如果跟上级、董事有不同的独特意见,不应该在背后说三道四,而应该首先跟社长或上司陈述自己的意见。
周武王讨伐殷纣王出征的时候,大家都迎合武王的意见,只有伯夷、叔齐采取了独立的行动,他们拦住武王的马头进谏。左右的人把他俩看做弱兵,舆论给伯夷、叔齐定了罪。这时,太公望陈述了自己独特的意见,他说:“他们是义士。”一句话救了他们。
伯夷、叔齐、太公都违背众愿,注重内心的独立。如果他们兄弟二人反对武王,悄悄散播出版物,或者暗中结党,公然演说,对武王、太公的政策及人身进行攻击,他们就绝不是义士,也不是好人,而会被后世冠以乱臣贼子的称呼。为什么这么说呢?即使他们的想法跟舆论不同,是所谓的独立的思想,如果他们征求别人的同意,就可以明白他们有依赖别人之心。然而他们是真正注重内心的独立,最终不再吃跟自己想法不同的周朝的粮食,归隐首阳山,唱着歌饿死,这确实是两人注重内心独立的证据。
有违风俗习惯的,就不是独立
容易误解成内心独立的一条是:只要违背风俗习惯就能体现内心的独立。不少人觉得,如果穿跟平常不一样的衣服,就是独特的人。试着留长发,穿红色衣服外出,穿只有一个齿的木屐,这是傻瓜都能做的事情,不值得崇拜这样的内心独立。人在社会上,除了法律外,还必须接受世俗的制约。当然并不是说只要是世人的要求,不管是什么都要服从。千万人有千万颗独立的心,但很多事是有棱角的,怎么做都可以,所以没必要反抗世俗。
风俗习惯中有很多是不足以作为主张争辩的。佐藤一斋的《言志四录》说:“不违宽怀世情即是和睦,不在立足之地即是夹缝。”简单的一句话,道尽了我们跟俗世的关系。要追求内心的独立,没必要让身体离开俗世。毋宁说进入俗世结成独立的果实,才是我们的任务。
下面的和歌耐人寻味:
结庐在深山,身在心中掩。
问禅望桥段,人皆深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