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所包含的两种想法
说到“攻克”，人们就会马上联想到“强”，即“有力量”。提到“强”或“有力量”，直接产生的想法至少有两种：一是不输给别人，一是战胜别人。所以，“攻克”包含着这两种想法。查词典，“克”原来的意思是支撑房子的木材，所以用在人身上就含有能堪重压的意思，这就是最能表达所谓获胜的理由。
能攻克的人，就是能战胜外部敌人的人，是能一扫外部障碍物的人，或者是破坏者。在未开化的社会，破坏者被当做最厉害的强者尊敬。不光是野蛮人，就算是在进步的当今社会，也动辄就相信任意而为的粗鲁破坏者是最强的，把打碎什么东西当做了不起的事。我以前去私塾的时候，有人在食堂打破茶碗之类的就会被认为是厉害的家伙，我自己好像也曾那么认为。还有打破灯泡之类的就被称赞是了不起的家伙的时代。这是相信以茶碗和灯为对象是有力量的人，也就是把战胜器具看成为伟大的事。
唱独角戏厉害的人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至今还残留在我的记忆里。某地举行宴会，招待当时议会很有名的某政治家，我也坐在末座。酒数杯，宾主尽欢，大家越谈越有兴致。当大家谈论着振奋人心的朝气和刚强时，我想离开，就走出了玄关。某政治家也烂醉如泥，分不清前后，借助女佣的帮助蹒跚着来到玄关，但为了证明自己很强，他用发抖的手夺过女佣让他戴的帽子，在玄关的柱子上敲了敲，意气风发地坐上车扬长而去。
在此之前，我还一直非常尊敬这位政治家，但看到这种所谓的强，心想：啊，以前听说的他的刚强，原来就是这种样子啊，这个人是把旧帽子作为攻克对手的人啊。之后，我便失去了对他的敬重之意。在此前后，我也屡次看到过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这种事真的是刚强的证据吗？我不由得想把人看做动物了。
另外，也有与此类似的事。我们经常得意于自己战胜对方的功绩：我这样说令对方哑口无言、我让对方屈服了，最经常听到的就是我取得了如此这般的胜利等等。根据说话人所言，听起来对方好像很惶恐。但一问对方，就会知道基本都是些就算被打败或者怎样，也完全不值一提的事。这些自我炫耀的人，不过是唱独角戏厉害的人。
文明时代的刚强力量
世上有人因类似儿戏的示威运动产生恐慌，也有很多人觉得那是了不起的事。事实胜于雄辩，看看以日比谷附近为首的、在许多地方发生的暴民骚动就会明白。自己主动去威胁别人，或者欺负人，这都是未开化社会的力量。当然，可悲的是在文明进步的今天，有时候还需要这样的示威运动。但这是在其他方法完全用尽的情况下，最后所采用的手段。未开化的社会怎样我不知道，但在法治国家，必须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表示自己意志坚定的情况非常少。
况且，通过威胁别人取胜，自己也会觉得可耻，这是一种卑鄙的胜利。另外，有关个人的事，需要采用攻击态度强迫别人的情况也极少。那是不是说在文明国家，随着文明的进步，人类的强大会减退，人会变得越来越柔弱呢？事实绝非如此，不是减退，只是强大的形式、力量的体现方式变了。
所谓强大的形式变了，正如前面关于“克”这个字的解释，就是指能堪重负，即能忍受艰难困苦，以忍耐力来衡量强大与否。受人侮辱，勃然大怒，并马上反抗，乍一看好像很勇敢，但对旁观者来说，就会觉得很热闹，有意思，适合看戏。相反，即使被打、被踢，也一直忍耐的人，好像低三下四，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他的坚强。韩信在市井忍受胯下之辱，跟张飞的长坂桥上一人喝退百万大敌相比，若非凡人，一定不会为韩信的勇气欣喜吧？他们不明白会进步的人，真正的强项在于忍耐力。
外强和内强的人
我喜欢读普鲁塔克（Plutarchos）的《英雄列传》，读着读着就会因古代英雄豪杰的正气凛然、所谓的刚强之类的而忘记一切，甚至会觉得浑身颤抖。然而看《新约圣书》，它所讲述的都极其柔和，没有刚强，但读着读着就会感到一种不可侵犯的力量。它赋予人一种就算有百万人来袭也丝毫不为之所动的强大内心，这点是《英雄列传》远不能及的。当然，我不敢断言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受，也可能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但我觉得一定有人有同感。我相信，世人称为强大的所谓匹夫之勇，和灵魂深处强大的沉着的勇敢之间有很大的差异。
在绣像通俗小说和说书先生的笔记中，木村长守门因司茶者忍受侮辱的时候，或许有人会觉得倘若他要起身杀掉对方毫不费力。或者为了博得女孩子们的喝彩，他最好立刻杀掉对方才是勇敢的表现。然而能理解他思想的人，看到他眉间的伤，看到挨司茶者们的打，还泰然自若的他，只要是有心人，都无法忍住眼泪，且会不禁称赞这个年轻的贵公子才是真正强大的人。
能忍耐的人是强大的人
德国先帝弗里德里希（Friedrich）陛下得了不治之症，卧病在床数日，而且那个病是最痛苦最剧烈的一种。不只是在旁边侍奉他的人，全体国民都对他表示深深的同情，祈祷他能早日康复。在痛苦过于剧烈的时候，如果他呻吟，多少也能缓解一下痛苦。世人得病会不自觉地呻吟，但大帝绝不会呻吟，而且也不会让人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他总是莞尔笑对身旁的人，像不知道痛在自己身上一样。
驾崩数日前，他把当今皇帝（Kaiser）叫到床头，告诉他：“不要抱怨，要学会忍耐。”不理解弗里德里希大帝的强大的人，是无法体会这种感受的。当时是从德意志殖民地来的一个黑人在先帝身边侍奉。如果是小孩在他身边伺候，他们一定会认为先帝没有丝毫痛苦，觉得他躺在柔软的被子下笑嘻嘻地很开心。如果他一直是一副高兴的表情，或许就会疑惑他为什么不外出骑马，为什么不参加阅兵式了吧。
关于桂公爵的人格或政见等，见仁见智。但大家都认同他不是一般人。忍耐力强是他的长处，他常年卧病在床，据说连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没有看到他脸上有痛苦的表情。听说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人偷偷地看他，才发现他脸上有痛苦的表情。即使他自己抚摸疼痛的地方，只要有人进入病房，他的表情马上转变，假装并不痛苦。
在战场上战死容易，因而可以像死了一样对待所有的事。即环境促成了死亡，所以是死的伟大。但要忍受长期卧病在床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坚强的人能忍耐，能忍耐的人就是强者。
千钧一发之时的坚强
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仔细观察有很多是内心坚强的。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努力去仔细观察他们。
一直与不认识的佛一起，
朝夕相处，共度日月。
这是光俊①朝臣叙述的感想，把和歌中的“佛”换成“武士”、“豪杰”等具有刚强人格的文字也是一样。一本正经地穿上铠甲逞威风的人，自古就被称为“猪武士”。
相反，外表看起来温和完美，不与人起争执，一旦有事的时候又具有不可侵犯的力量，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乍一看是个柔弱的男人，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但一到关键时刻，就会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力量。之前听说英国的大船泰坦尼克号（Titanic）沉没大西洋的时候，一直到最后都非常沉着、视死如归，从容地和船一起沉没的人达数十名之多。这样的大勇，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是做不到的。生平没有自吹自擂，安安稳稳地坐着敲打算盘的实业家，能做到这一步都是值得尊敬的。人的坚强必须达到这种程度。
战场上日俄兵的比较
我曾问过一位军人，在满洲战场上日俄两国军队的优劣如何。那个人说：“俄罗斯人把死活都看做神的力量，行动不行动都是为了神，因而有很多懦弱的人。无论什么事，只要接到命令，就不管人在与否，他们把努力完成任务，也看做是为了神。所以日本兵不挑唆，他们就不行动。就算是称做敢死队的，如果没有别人，特别是将校不在场的时候，他们就会状态散漫、士气不振。”
事实可能真是这样。现在一般民众对刚强这一概念的认识相当幼稚，有人认为像猛兽一样，让人一看到自己就害怕，就是刚强；或只要不随时露出一副要咬人的样子就是不刚强等，但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本身就会让自己变弱。很多人认为即使是争论的时候，比起讲道理，声音大更容易取胜。或即使说别人坏话也要精神抖擞。有这样的想法，就很难理解真正的刚强。
克己者方能战胜世界
古时候，斯巴达人的教育方法过于生硬，只知道让人勇敢、再勇敢。我年轻的时候，也非常佩服斯巴达式的教育方式。但是，思及该国的这一教育方式取得了什么成就，就是让人相当失望的结果了。我并不是说斯巴达式的教育完全不对，但不能只教人勇敢，即斯巴达式教育的一大缺点就是没有养成精神上的勇气，只养成了猛兽般的刚强。这一点时至今日也一样。
研究青年道德品行的一个人曾对我说：“某县来的学生，刚进京时相当顽固。原因是在某县的时候接受的是斯巴达式的教育，变得像猛兽一样强有力了。然后，最早最严重堕落的是他们的伙伴，原因是他们在外部寻求强大。”
如果不养成精神上的勇气，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真正的强者首先应该是战胜自己，然后战胜别人。然而人们往往弄反了这一顺序，所以结果就变得无趣了。
比如栗子，从外部用手无法击中其要害，就要从内部破坏栗子的外壳。栗子的外壳是非常强硬的，但把它当做力量就大错特错了。真正的力量就是确信内部以及为了实践这一信念而忍受所有压力的意志。这样得到的力量才是真正强大的力量。
真正的力量发自内心，在内心修炼，在内心养成，在内心积累，然后由内心流淌到外部，游刃有余。所以，内能战胜自己，外就能战胜世界。不能战胜自己，却战胜世界，这样的情况，短期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却很难指望有恒久的胜利。古书说：“除了自责，没有战胜别人的办法。除了自强，没有超越别人的办法。”远古时代，大禹说过：“一能胜己。”后世学者也评论说：“君子要慎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