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所表现出的内外差别
西乡南洲第一次见桥本左内时，暗自鄙视他，心想：这样柔弱的男人，凭什么来谈国事？后来，西乡坦承他曾经的想法。我也觉得他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听说桥本这个人，从外表来看是个极其温和柔顺的好男人。所以不了解他内心的人，很难想象出在他温柔的外表之下，流淌着怎样激情澎湃的热血。
听说西乡见到藤田东湖后，就对人评价说：“是个看起来像劫匪的人物。”
他会这么想，也不无道理。据说藤田身材高大魁梧，肤色黝黑。看他的外表，一般人很难判断出他有多么温柔的内心。为了拯救危机中的母亲，他几乎豁出自己的命。还有，关于南洲自身，从外表上来看会让人害怕，但他却有着让孩子很容易亲近的地方。乍一看，他那炯炯闪烁的大眼很恐怖，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包含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据说靠近他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被吸引。
世上诸如此类的事，屡见不鲜。有的人乍一看，好像是那种连虫子都不敢杀、柔弱得像女人的人，但随着相处，逐渐就会发现他是多么的刚毅，是那种一言既出决不退缩的人。也有的人从外表上看威严可敬，穿衣服也露着胫骨挽着袖子，一副能跟鬼打架的样子，但往往是个内心如同女人般柔和的人。
外表与内心相反，并不稀奇。柔、刚都有褒贬两种意思，现在所说的像女人，同样可以解释为褒贬两种含义。一种可解释为娘娘腔、窝囊废，但此处我所用的像女人是褒义，取温和柔顺之意。
让人害怕就了不起吗？
从日本以前的教训来看，有觉得让别人害怕就了不起的风气，有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当成豪杰的理想，认为让人不敢靠近就了不起。所以，想要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的人，就努力不让人靠近，或者是旁若无人地把别人当傻瓜，自以为了不起。世人也会倾向于表扬这种人。所以，如果盛气凌人地昂首阔步，或者就算知道别人会介意，依然我行我素地大声喧哗，对方会怀疑是病犬在吠，因此避开，而自己却理解为对方是害怕自己才不敢靠近，就会越发起劲儿。
随着文明的进步，这种假装豪杰的人逐渐减少，我相信这样的人今后会越来越少。特别是如果人们开始穿洋装，上述情况就势必会减少。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不能穿洋装，也露着胫骨、挽着袖子。西装革履的人，举止也应端庄规矩。但如果脱了洋装，换上日本和服，前面所说的那些做法就鲜明地显现出来了。更有甚者在火车、电车上会以露胸毛、大腿来表现英雄气概，并为此沾沾自喜。
被曲解的训诲
与此相关，“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这样的训诲很容易被世人曲解。诚恳温和地说话，立马会被曲解为花言巧语；威严地讲话，又会被曲解为伪善，别人会马上下结论说你不仁。为了避免这一残酷的判决，想要巧言令色的人，也会尽量表现出粗暴的样子。在表里不一的问题上，日本比西洋更为严重。
在此我并不想谈论表里不一是好还是坏。事实上我只想简单地说一下刚与柔的区别。以前的书生，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外表粗糙，衣服尽量短，头发尽量不梳，脚上尽量不穿布袜等等，就算这样不修边幅，还是有很多人并无粗暴的样子。所以我认为没必要挑剔外貌。我在此说的刚柔，也不是指外貌上的刚柔。
特别是从事实业的人。“商人，总是八面玲珑，笑脸相迎。”像从事商业这种以客人为对象的人，为了利益得失，会尽量让外表柔和，以此来努力吸引别人。对于这样的人，更没必要谈论他们的外表。关于外表上的问题，我认为更应该对学生说，所以在此就暂且作罢了。
拿捏得好刚柔度的人格是完美的
所谓心的刚柔，正如前面谈“女”这个字时说过的那样，也可以解释为“善恶”两重意思。过于刚强，就成了倔强、顽固、固执。过于柔弱就成了木偶、软弱无能。在哪个极端都不好，但只要不超过一定的度，就必须要刚强。
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一次都不能违背自己的决心，自始至终都要不受旁人的影响，要有奋勇直前的刚强。虽说如此，如果只有刚强，失去慈悲之心，柔和的部分全都丧失，不仅会给别人带来不幸，自己也不能善尽其心，会经常感到不幸。所以得拿捏好刚柔的度，保持协调，才能养成完美的人格。
内心的维持方法该刚还是柔？
最近我听说有人这样评论我的一个朋友：“那个男的确实是个好男人，但可惜的是，他为了成为宗教家而变得柔弱至极。如果他能再刚强点，其实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想到我这个朋友是基督教信徒，我认为这一番评论也有对的部分。说有对的部分，是因为我的这个朋友无论说话还是行为，都很柔和。在他信教之前，是个刚强的硬汉，信教之后，性情大转，变成了一个温和柔顺、容易掉泪的人。从这点来看，别人对他的评论是正确的，但随之产生的问题是，宗教有让人变柔的力量，那会不会也有让人变强的力量呢？
这个问题再进一步，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他所说的刚强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中进而又浮现出这样的疑问：最近所说的硬教育是什么样的呢？但这都是题外话，暂且搁置。重要的问题是内心的维持方法到底该刚还是该柔，重点该放在何处，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作出慎重的判断。
处身刚柔都需要
人有天生刚强的，也有天生柔弱的。就像动物有乌龟有海蜇，植物有栗子有草莓一样。本来已是天生具有的东西，一定要强迫自己今后要刚强或者今后要柔弱，这样矫正、限制天生的性格是很难的一件事。但也不能一直刚强，或者不管做什么事，自始至终柔弱以待。这听起来好像有点矛盾，但人生在世，有时必须刚强，有时则必须柔弱。
人的身体不能只有骨头，还要有肌肉、脂肪。不能因为肚子、大腿是柔软的就说人体是柔软的，也不能因为有指甲、牙齿等就说人体是硬的。所以刚柔都不应该只说一方面，根据碰到的事情，有的需要以刚克之，有的需要以柔待之。很好地协调两者，人才能完美地处身。虽说根据不同的事情，有的需要刚，有的需要柔，但这绝不矛盾。不管是前面所说的桥本，还是藤田、西乡，因为他们具有两方面的特性，所以看起来外表和性格不一样。
人生的妙趣在于轻轻地握
我曾多次说过，人生在世，就像跟很多人一起乘船。要和别人一起处世，就要心态平和，不能固执己见，该谦让的时候就要谦让。我经常引用《菜根谭》的如下箴言：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
滋味浓的，减三分让人食，
此是涉世一极乐法。
还有：
处世让一步为高，
退步即进步的张本。
这些箴言反复强调处世的秘诀是谦让，事实确实如此。最大限度地要求自己的权利，就会陷入卑劣的境地。不可思议的是，人生有很多时候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莎士比亚说过：“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是用你的小哲学想象不到的。”
以前的故事也曾讲述过同样的道理。如果你用尽全力，想要尽可能地多抓住一些东西，反而只能得到很少。轻轻地握，反而会得到很多。这是由握的程度而定的，这里所说的是用于握谷子、米等。如果是铁棒、金棒之类的，情况就不同了。但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人们还是会把幸福比作谷子、米之类的东西，轻轻地握，反而会得到很多。如果是权利、名誉、利益，我不知道是否有别的握法。因为我更看重人生的妙趣与真正的幸福，所以宁愿轻轻地握，即用自己退一步的态度谦让别人，这样就能体味人生的妙趣。
前面提到的我的那个宗教家朋友，被人批评过于老实很可惜，但我觉得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像基督教那样，以柔和为教义的，很少会有浮华的事。也很少会有吵架、争论。戏剧性的东西非常稀有，所以不会得到旁观者的喝彩，而是很平稳地度日。但我觉得比起华丽的生活，这样才能体味人生真正的妙趣。
用柔和的心引出对方柔和的心
从人之常情考虑，基本都是如此。正如谚语“处世靠人情”，如果人情敦厚——简单来说就是亲切、体贴、真诚，人间就是美好的，就有生的意义。然后说到这些亲切、体贴、真诚是如何体现的，只要你表现出体贴、亲切、真诚，作为回应，很多情况下对方也会表现出来。就是所谓的你来我往，如果你用柔和平稳的心态对待别人，别人的柔和之心也会被引出来。像敲钟一样，人心也会被触动。一起坐电车，你站起来让座，对方也会说“谢谢，你请坐”。客气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你强行闯过去，对方就会觉得你这个人非常没礼貌。处世，要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样的客套话，这并不是懦弱。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可能还是一种狡猾的方式，假装老实、用谄媚的语调欺骗人，就像西方所说的披着羊皮的狼，是最伪善的人。当然，这也会成为伪善的一种方法，但世上的事没有不能伪善的，如果把柔和说成伪善，同样刚毅也可以说成是伪善。不能因为有假的东西，就指责那个人，毋宁说正因为有假的东西，才说明真正的好。如果是不好的东西，也没必要伪装。越好越有各种各样的假东西。假装老实的人很多，这正是柔和受到人们重视的证据。
柔和的人承继世界
有句俗语说：“好人早辞世，歹人磨世界。”它把原因和结果颠倒了。应该是磨世界的是歹人。不磨世界，谦逊柔顺才是真正的处世妙方，这也是持久的根基。《圣经》说：“柔和的人应该承继世界。”承继世界的人是柔和的人，指的是柔顺的人是世界的永久继承者。
换言之，柔顺是永远的品德，靠武力取胜，即使有一时的效果，也不能永久持续。看一下野兽就会明白。像老虎、狮子等野兽，数量在逐年减少。如果可以统计，它们的减少率一定非常迅猛。照目前的状况发展下去，用不了多少年这些猛兽就会濒临灭绝。动物学者反倒开始担心它们，在寻求它们的生存之法。
然而，从这些猛兽来看，被认为卑躬屈膝、像女人的牛马羊之类的动物却在逐年增殖。也就是柔和的动物承继世界，厉害的猛兽却逐年减少。人也是如此。野蛮时代一个劲儿地逞威风，但却不能永久持续。靠争吵处世的人，最后会两败俱损，不能持续。
武士吵架，产生两个寡妇。他们互相残杀，所以不能永久持续。以凶猛当勇气的时代，免不了还是野蛮时代。把武力上的强，当做武士道的训诲，这是极其幼稚的武士道。有理想的武士，有深沉的感触，长于仁德，是温和柔顺的人。
听说以前英国有个小孩问他的父亲“gentlemanly”是什么意思，父亲回答他说，一般的书中所写的这个词的断法不正确，一般都是把“gentleman”和“ly”断开，这在语法上是正确的，但从意思上来说应该在“gentle”这里断开，然后加上“manly”，意思就是像男人一样的柔和。
世上有很多事可以谦让
柔顺，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没主见，一味顺从别人的意愿，但事实绝非如此。柔顺，并不是说意志薄弱。如果只从一个方面考虑，会这么想也不无道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想法可以放弃，也有很多不值得表达的想法，那些想法没必要明确说明。
意志——这个词我们经常会听到，但不管什么事都要明确地表达自己想法的人，不是神经质就是胆小的麻烦人。比如说穿衣服，如果从条纹花样、缝制方法到穿法都一一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且贯彻实践，基本上所有的裁缝铺或者是妻子一定会觉得力所不及。一日三餐尚且有软有硬，如果俗世的人，对于饭菜的做法，明确地表达自己想法，那恐怕三分之二的人生都会在抱怨饭菜中度过。
我相信，世上有很多事都没必要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志。换言之，也就是很多事怎样都行。比如吃饭，鲑鱼、泥鳅、咸菜、青菜都行。酱汤的配料，可以是白薯也可以是萝卜。只是特殊场合，比如有客人或生病的时候，就有必要明确表达想法。但大多数情况下怎样都可以。如果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把自己要做的事，要接触的事都一一罗列出来，就会发现有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有些事，对别人来说可能至关重要，但对自己来说却可有可无。这样一想，也不应该用“无关紧要”这样的词。但确实有很多东西对自己来说关系不大，跟别人却密切相关，这时就应该让给别人。这就是我说“谦让处世”的原因。
到了不能让步的时候要彻底坚守
虽说要谦让处世，但有的事一步都不能让。重要的事一步都不能退让。我不是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步。要尽可能谦让，到了不能谦让的时候就要彻底坚守。
人们总是从表面现象来衡量一个人，为了别人让步，对方反而趁机逼迫，有时会越来越侵犯自己的权利。你往后让十步，就会渐渐再让你退二十步、三十步。你说着“是、是”就这样被推着让步，最终就会被逼入水沟。那就让步到水沟边缘吧。在被逼到水沟边上的时候就要说：“且慢，不行了哦，我不能再往后退一步了，半步都不行。”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还会让你让步，这时就要断然拒绝。相反，最适当的就是留在水沟边。到了这一步，才算发挥了真正的坚强。
想有这样的坚强
这种事经常在女人身上发生——性格温顺，不管别人说什么都顺从，就算无理的要求也会点头忍受。有人会欺其温顺，但在关系到她们的名誉或生命时，她们就会毅然拒绝。
以前，袈裟①遭到远藤盛远②骚扰时，一直努力忍耐，点头应付，但到了为救母亲不得不防守的时候，毅然牺牲自己。③到了这一步就是女人不可被侮辱的刚强所致。平时“倒着拿簪子都会害怕”，只不过是故作温顺，在处世上，无论如何都需要这样的坚强。
我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很多人表面上装得刚毅，一旦遇到事情，马上脆弱地倒下。就像松树被风吹断一样。相反，随风摇摆的柳树，虽然摆动，却仍不失本性，而且能不被折断地过完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