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相怜的软弱
上一章简单论述了外柔内刚，但关于内刚的看法还没说完，本章我想再叙述一下我的想法。
我跟各式各样的人交谈过，也收到过很多人的来信，在这个世上，不分等级、不论年龄，经常会有人因自己胆小而困扰，咨询我有没有变坚强的窍门。
我在跟别人的接触中也痛切地感到这一问题，我自身也想改变胆小的性格，所以更谈不上把方法教授给别人了。说同病相怜，就是我自己也知道自己非常胆小，在这方面，多年来我也作了一些努力。在此我想说一下自己的那些努力，或许我的那些努力还不够成熟，又或许没人能从我的叙述中直接受益，但我还说希望世人知道我的想法，或者努力纠正这种想法的缺点，或者有人能重新想个办法。本着这一想法，我提出了该问题。
盲人不怕蛇的豪胆
我有个朋友跟我一样软弱胆小。小时候，他的父母把他带到当时有名的将军那儿，说：“无论如何，拜托您帮忙练一下他的胆量。如果像现在一样胆小，他的将来很让人担心。”
将军却说：“不，胆小不需要担心，那是聪明的证据。”
当事人反而得意地回去了。胆小是聪明，抑或聪明是胆小。不管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总之这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但我觉得自己胆小未必会聪明。世人所谓的盲人不怕蛇，因完全搞不清前后左右的状况而采取的行动，乍一看像豪胆，但其实并非如此，只是不明白状况而已。不是知道有危险而大胆行动，而是根本不知道有危险，这只是看起来像豪胆。
人生本来就既有明显的危险，也有很多潜伏在身边或者地下的危险。多少能够看到这份危险的人，就算不想害怕也会不得不害怕。也就是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胆小，想象力丰富的人就会更恐惧。所以，要想矫正胆小、软弱，如果变成盲人，或许会达到目的。但我们要矫正软弱的想法不是要丢掉原来的自己，消极度日，而是要达到能够看到的事越来越敢看，看到危险也不害怕这样一种境界。变成盲人，看起来像豪胆，但却有违初衷。
由身体产生的软弱
要想不再软弱，就必须思考软弱的原因，根据具体的原因思考解决的办法。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身体。但身体强健的人，也未必就是一个刚强的人。非常强健的大个子，也有在人前声音颤抖，不能正常说话的。有的人，看起来像能被风刮走般的瘦弱，实际上却很厉害。所以不能广义上只说身体，应该从狭义上说神经质的人是能战胜软弱的人。这也是前面所说的聪明与软弱结合在一起的原因。
神经过敏的人，易于察觉周围的事物，能很快辨别出他人的脸色等，也能听出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像这样神经敏锐的人，即聪明人，因为有预见性，所以容易认输。这点乍一看会觉得有矛盾。也许有人会说如果是理解能力那么好的人，不是更应该觉得什么事都不足为惧了吗？但这就是只有智力不足成事的证据。所谓敏锐、头脑清晰的人会思考：这件事会成为这样，下次就会成为那样。然后就会担心自己该怎么办。
越是能想出解决的办法，越是有理解力，就越会胆小。如果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就会因此种下担心的种子。然而，不管能多么聪明地解决问题，将来的事都不能完全按照自己预见的那样发展，所以一定会有潜在的危险因素，即存在担心的隐患。这样，就得出了聪明人一定是懦弱者这样一个结论。但未必一定如此。只要意志坚定，不论贤人还是愚人，即使万难迫近，也一定能够坚强面对。
所以，吉田松阴说：“明知这样做会如此，也不停止，这就是大和之魂。”
我想要的是明知自己的行为很难达到预期的结果，仍然能够坚持做下去的刚强。有了这种刚强，不管多么聪明的人，都不会胆怯。但如果是意志薄弱的人，因为有聪明的头脑，能预见将来的事，就会增加担心的痛苦，让自己变得非常胆小。另外，根据人的身体，特别是神经的构造，如果智力方面特别发达，其他方面，比如意志，就无法跟智力均衡发展，这时人就会软弱。再加上在身体的发育方面，从几岁到十几岁是智力的特别发育时期。那时会是最胆小的时期。
由身体局部问题产生的软弱
胆怯是由生理原因产生的，所以要矫正胆怯，必须采用生理方法，可以采用冷水浴。如果是睡眠不足，就充分地补充睡眠。如果担心营养不足，就必须改善饮食等等。一般的健康状态暂且不说，身体的某一部分有问题，就会自卑、消极退缩，有可能会出现忧郁的倾向。这只是我的推测，不一定正确，我也是根据很多事实归纳出来的。
例如，眼睛不好的人，就会经常郁闷，因而会觉得越来越不愉快，进而到了讨厌在别人面前出现的地步。再进一步发展，就会害怕在众人面前出现，也就是所谓的胆小。再比如，胃不好的人会一直觉得焦虑不安，会厌烦跟别人打交道。这种厌烦进一步发展，就会产生恐惧，变得胆小。如果能排除由生理状况产生的不快感，就会心情舒畅，遇到别人也能觉得舒服，因而就会越发出现在众人面前，胆小、恐惧都会消失。
我在少年时代，对事物没有恐惧感，大胆不敌，有点过于不谦辞。即使是父母的朋友来，也毫无羞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说自己想说的话，家人都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但到了20岁左右，变得像不爱出门的大家闺秀，不喜欢抛头露面，害怕被人看到。现在回顾起来，我觉得是身体原因，特别是我的眼睛。我这样说，可能有人会觉得像听个笑话一样一笑而过，但为了让年轻人参考，我还是想说一下。在那之后七八年的时间里，情况有些好转，恐惧也消失了，这虽然与平时的努力有关，但最重要的是身体状况好转了。
由意识到自身的缺点所产生的胆怯
还有因为意识到自身的弱点所产生的胆怯，这在世上随处可见。经常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嘲笑、被厌恶、被奚落，所以就会不想出现在会有这种担心的场所。其实，不管什么人都有秘密，但秘密绝不限于不好的事，说自己没有任何秘密的人才奇怪。无论是谁，都有应该隐藏的事情。一说到秘密，别人就会觉得是不好的事，但事实并非如此。
处女最害羞的是自己的身体，因为连父母都不能让他们看。这应该是秘密，不该以善恶的标准来谈论。但如果从解剖学上来说，作为女子，觉得丢人的应该是没有女人该有的身体。所以，如果有各自的秘密，这不足为奇，而是理所当然的事。怕秘密被别人发现的想法，才会让自己胆怯。
京都人使用“害羞”这个词，就是东京所谓的“难为情”，他们认为站在人多显眼的地方就会害羞，这是因为害怕被别人发现什么秘密，这些应该隐藏的秘密中如果有什么缺点，那这种想法就会更严重。
我在前面也提到过自己小时候的糗事，从小经常会被人嘲笑，比如说脸长得像盆一样大，鼻子低，皮肤黑，大的地方只有眼睛、凸额头等等，因为经常被人批评，出现在人前，就会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因而就会产生恐惧感。脸长在外部，谁都能看到，因被人看到而产生恐惧，自己有谨慎的意识而产生恐惧。但在容貌方面，年幼的淘气鬼还没有那样的意识，所以小时候就算别人说什么也不会放在心上，长大后就会有这种自觉，出现在别人面前会觉得害羞，特别是出现在女子面前，这不只是前面所说的生理原因，还会因为以自己长得丑为耻而胆怯。
这样的事本来不值一提，真的是微不足道，但这世上真的有跟我一样胆小的人，意识到自己的容貌或身体某一部分的缺陷而觉得丢脸，所以我把自己的事说出来，以供参考。
暴露容貌和秘密不足为耻
即使长得丑，也没必要采取整形手术这样的矫正方法。人各有所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被丢弃的东西。不管长得多丑，都会有相应的天赋。容貌并不是解剖方面的东西，而是由心理作用产生的，所以你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的表情。而且在看别人脸色的时候，更多的是看他的表情，而不是看他骨骼上的胖瘦。美国总统林肯是有名的丑男子，但如果跟这个人近距离接触，就会忘了他铁青的脸、过大的嘴、凸出的眼，而只会被他富有慈爱的表情吸引。
就算不能改变表情，至少可以改善自己的心。如果改善了心，即使不能直接体现在脸上，也没必要介怀辨别不出自己内心的人对自己的不亲切。一直苦恼自己的长相，并为此失去了进取精神，只会变得自卑，不爱出门。明白这些，心里就会轻松一些。
另外，不直接体现在外部的秘密，如果是从道德上来讲无伤大雅的事，虽然不想让别人知道，但自己心里清楚。或者有可以无愧于天地良心的秘密，就不必担心说出来会成为笑话、或者成为别人的笑柄，并为此感到心痛、苦闷而不敢见人。
从乡下进京的人，因为不知道东京的风俗习惯，有时候对一些事会表现出不礼貌的做法。扪心自问，如果毫无对人不礼貌的念头，行为上的不协调，也会得到别人的谅解。自己的良心也能原谅这点。把自己知道的礼仪竭尽全力地做到最好，
就能简单地得到谅解
虽不知真假，但听说以西乡为首的明治维新的豪杰们第一次被天皇召见陪膳，他们都是乡下的武士，是一些连西洋料理都没见过的人，因为不懂用餐礼仪，他们不仅担心会失礼，甚至战战兢兢地想要推掉陪膳的荣耀。
终于到了那一天。靠近天子的坐席，在饭桌旁坐下，都没有人能沉着地伸出手，也没人能轻松地开口说话。听说这时西乡站起来开口说话，首先为能得到陪膳的荣耀向天皇表示了由衷的感谢，然后又说：“臣等都是乡下武士，不懂宫中礼仪，只知道一心效忠天皇陛下。有什么失礼之处，或在席间有跟礼仪相悖的行为，请求陛下看在臣等一片忠心的分儿上，恕臣等无罪。”
说完后他就坐了下来，要喝汤的时候，两手捧起碟子“咕咚”一声就喝了。如果明知礼仪，即使表现得稍微有点差池，或者模仿英雄人物，也免不了被批评失礼。但如果把自己所知道的礼仪做到最好，就算在言行举止上稍微有不足之处，别人也会谅解。如果不懂这些礼仪，但是知道自己的缺点，就算出现在别人面前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反之，如果会在意这种事，对此说三道四的人，也不值得跟他交朋友。
后藤男爵（名新平。1857—1929）少年时代，曾蒙岩仓公召见，并款待他吃点心。从乡下来的后藤毫无惧色，大口大口地吃起点心来。但他绝没有对岩仓公不礼貌的想法，只是因为让他吃才吃的，他只不过是做了恰当的事。但事后，他被告知受到这样的招待时，不能那么随性地吃。后藤男爵觉得一定是岩仓公不高兴了，岂料第二天，岩仓公却说昨天来的青年看起来很喜欢点心，于是命人又送来了一箱点心给他。
我多次说过听到这样的事，如果佯装豪杰才子，故意违背礼仪，就是自欺欺人。如果没有自欺欺人的想法，就算被人看到自己的缺点，也没什么丢脸的。所以也不必恐惧。
反问一下自己的内心有可憎之处吗？
另外我想说的是与此相关的，如果能明白弱点最终是掩藏不住的，心就会宁静。“人焉廋哉”①，想要掩藏自身弱点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但看的人却有几千万人。表现出有掩藏之心的人，不可能从头到脚不漏任何展现自己某一部位的机会，就算想要掩藏，这些器官也会背叛自己，流露出自己的心情。这样想有点辛苦，但把有的说成没的，把没有的看成有的，终究不能持久，真相早晚会被揭露出来。
所以，我更欣赏克雷蒂亚斯王的想法。他曾对画匠说：“如果要画我，就一五一十地画出，不管是瘊子还是其他的什么，都要画出来。”虽然这样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会被人嘲笑，甚至受到指责，但却没有给心上锁，没有想要掩藏的负担，仅这一点就会感到轻松，这是很大的益处。
简言之，我相信只要内心坦坦荡荡，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恐惧害怕。在人前如果觉得胆怯，重要的是退一步反问一下自己：“我的内心有什么可憎之处吗？”对于胆小的我来说，莎翁的名言“Bejustandfearnot！（做事公正，无所畏惧！）”是一大振奋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