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宛晴的新工作是老板秘书。
新工作有些陌生,但总比樱花馆里的客人好对付。水里煮过,血里泡过,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相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把自己打倒。
她在办公桌上摆了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满了颜色缤纷的绣球花。蓝的粉的白的红的紫的,簇拥在椭圆形的绿叶中,仿佛一张张嫣然的笑脸。她终于跟这些绣球花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对汪君煌充满了感激。与谭力维再度交锋之后,处境注定比从前更加艰难。汪君煌的决定,可以说是救她于水火。她不能不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此获得汪君煌的认可,她只用了半个多月。不论公务还是私务,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办公室跟汪君煌只有一墙之隔,中间嵌着一面亮汪汪的镜子。她经常对着它整理仪容,心情好时笑一笑,不好时就做个鬼脸逗逗自己。生活中充满了烦恼,苦中作乐是生存条件之一。
后来才发现,这个习惯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
一天之计在于晨,因而早上是祝宛晴最忙的时刻。她需要向汪君煌汇报当日行程,以确定当日要赴的约会、要接见的人和要主持的会议,同时呈进各种需要签署的文件。一切就绪之后,才可以松上一口气。
这天早上,在一阵人仰马翻之后,她特别需要来杯咖啡抚慰一下紧张的神经。不过遗憾的是咖啡已经喝完了,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
才喝了几口,汪君煌来电话找她。她赶紧来到老板办公室。汪君煌却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指着桌子上的一杯咖啡说:“朋友给我的咖啡,你也尝尝。”祝宛晴拿起来喝了一口。口感醇厚润滑,如黑巧克力般香滑。比起牙马加蓝山、夏威夷可纳和印尼曼特宁,别有一番风味。
“好喝吗?”汪君煌问。
“不错。”“那当然了,上千美金一磅呢。”“什么,上千美金一磅?”“这种咖啡名叫KOPI LUWAK,也就是俗称的猫屎咖啡,你应该听说过吧。”猫屎咖啡产自印尼。据说咖啡豆炮制过程非常特别,先由一种野生狸猫吃掉,而后从它的排泄物中提炼出来的。因为狸猫的肠胃中有一种特质,能使咖啡豆中的蛋白质分解为小分子,从而产生独特的香味。
祝宛晴感觉自己中了暗算。她扔下杯子,在汪君煌狞笑声中跑了出去。这件事的后遗症是,她从此改喝茶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她在赶公交车时不小心把丝袜刮破了,本打算中午抽空出去买一条的,偏偏汪君煌通知她中午有应酬,这下可把她急坏了,总不能穿着破洞丝袜见客吧?焦头烂额之际汪君煌的电话又来了,说有点东西要送给她。她蔫头耷脑地过去,发现桌子上摆着一条女士丝袜,国际上很有名的一个牌子,贵得吓人。
“刚才在柜子发现的。大概是从前想买来送人的,你要是用得着就拿去吧。”他说。
真是雪中送炭,她不客气地收下了。
中午出去时汪君煌一直盯着她的腿看:“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穿上这条袜子你都可以去竞选美腿小姐了。”她听了也有一些小得意。没有谁不喜欢赞誉之词的。
又有一次她不小心碰掉了花瓶,收拾残局时手指被碎片扎破,正在想办法止血,汪君煌拿着一只创可贴进来了:“我猜你现在很需要这个东西。”他抓起她的手,细心地帮她裹上。
她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跑到隔壁。原来那面镜子是经过特殊处理的,需要时可以掣下机关,变成透视的效果。不用说,她的一举一动尽在对方的控制之中。可恨的是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真真尴尬得要死。
相处的久了,她发现汪君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伺候。工作之余,也会开一些玩笑。不过有一点倒是名副其实——他的的确确是个花花公子。
工作内容里也包括帮他协调各个女朋友之间的关系。每逢大小节日包括生日,都是她最忙碌的时刻。女友甲乙丙丁卯,个个都要照顾到。那些女孩长幼并蓄,风情各异,足足有十几个,谭力维真是没有污蔑他。
甄子翘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她好像已被汪君煌打入了冷宫,很久没有“召见”了。喜新厌旧是男人的天性,汪君煌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一天她正在办公,楼下接待处打来电话:“祝小姐,大堂有一位甄小姐要见汪先生。”“哪间公司的?”她循例问。
“不是什么公司,她说她是汪先生的女朋友。”入职君煌以来,经常接到这种电话。一开始她还积极地请示汪君煌,结果被骂了一顿:“你动动脑子行不行?当真是我的女朋友,有什么事自然会通过私人手机联络,哪用得着找上门来?”“可她们言之凿凿地说跟你认识。”她小声辩解。
“笨!我认识的女人那么多,难道个个都能称之为女朋友?”汪君煌斩钉截铁地命令她,“以后这种与工作无关的电话一律拒接!”祝宛晴领命而返。所以这一次,她同样不假思索地说:“汪先生没空。”“这位小姐不肯走,坚持说如果汪先生知道她的名字,一定会见她。”接待小姐为难地说。
“她怎么称呼?”“甄子翘。”祝宛晴怔了一下,说:“稍等,我通报一下看看。”立刻致电给汪君煌:“甄小姐找你。”“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与工作无关的人一概不见。”汪君煌不耐烦地说。
“是甄子翘。”祝宛晴强调。
“谁也不见。”汪君煌飞快地收线。
祝宛晴只好回复楼下:“请转告她,汪先生正在开会。”“她问什么时候能开完?”“不好说,叫她别等了。”打发了甄子翘后,祝宛晴发了一会儿呆。看汪君煌的态度,甄子翘已经被飞出局了。也不算意料之外。上一次提起甄子翘时,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冷漠中透着蔑视。没有人愿意睡在枕榻边上的那个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何况除了那些流莺之外,他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她摇摇头,继续忙手头的工作。
祝宛晴的作息时间终于恢复了正常。她这株蜷缩在阴影里的植物,终于可以走出潮湿的角落,尽情地享受阳光的抚摸了。祝柏年也甚感安慰,觉得是汪君煌大发慈悲。
“我早就说过了,他其实人还不坏。”祝宛晴说。
“别那么轻信。有一句话说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祝柏年依然保留意见。“他跟子翘发展得如何了?”“应该没什么戏。”“为什么?”“汪君煌的女朋友实在太多了,她只是其中的一个。”祝柏年托着眼镜说:“你看你看,刚才你还夸他呢,这样的人也能算得上好人吗?”“我只是说他‘不坏’,可没说他是‘好人’。”祝宛晴笑着纠正,“横看成岭侧成峰。事情都是具有多面性的,杀人犯对于受害者来说是万恶不赦,但在家里可能是个好父亲好丈夫。我自问是个自私的人,只要我的亲人平平安安的,方寸之外的事也顾不了许多。”“不管怎样子翘都曾经叫过你大嫂,有机会的话还是提醒她一下吧!”祝柏年叹了口气。
“爸爸,我知道。”祝宛晴点头。她早就有此打算,只是祝甄两家现在关系不比从前,有些话不知如何开口。
比甄子翘的情况更糟糕的是凌千惠。这天深夜,她接到了凌千惠的电话。
“宛晴,我出事了!”她声音颤栗破碎,仿佛三九寒天又被泼了一身冷水。
祝宛晴一骨碌坐了起来:“怎么啦?”“晓海、晓海什么都知道了!”“啊!?”“今天晚上那个谭力维又来了,还带来了几个朋友。没想到晓海也是其中之一……”凌千惠泣不成声。
按照规定,只有金卡会员才能进入樱花馆消费。但凡事皆有例外,某些身份特殊的贵宾享有特权,可以邀请一些朋友入席。谭力维无疑跟汪君煌关系匪浅。
祝宛晴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谭力维大概是冲着她来的。
名仕酒店一役,汪君煌令他颜面扫地。他拿汪君煌没有办法,却可以找她的麻烦。最痛快的报复莫过于在她的旧同事面前羞辱她了。如果不是基于这个目的,以他的身份怎么会跟沈晓海搞在一起?
万幸的是她已经离开了樱花馆!不然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的地狱。她完全可以想像出那个画面:她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任人一瓣一瓣地剥掉鳞片……而今这悲惨的一幕,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凌千惠的身上!
凌千惠的痛,她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千惠,你现在在哪里?”她问。
“星海广场。”“我马上过去找你。”半小时后,祝宛晴见到了凌千惠。她倒在一把椅子上,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晓海不理我了,也不肯接我电话!我去他家找他,他也不开门……”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结局。怪只怪她被欲望蒙蔽了心智,一意孤行地错下去。
祝宛晴从她手里夺过电话,给沈晓海拨过去。系统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不需要多么好的想像力,就可以了解沈晓海此刻的心情。他一直奉为女神的凌千惠,早已把纯洁当成了廉价商品卖给了魔鬼!而他还生活在虚拟的童话里,爱她,宠她,信她……直至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心中的丰碑轰然倒塌。
“你先别急,给他点时间消化一下!”她说。
“你说他会原谅我吗?”凌千惠惨兮兮地问。
“不知道。”祝宛晴老老实实地答,“我想就算再伟大的男人,也不能容忍女朋友被别的男人染指……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她知道凌千惠现在最需要的是安慰,但她不能只拣好听的说。希望和失望是成正比的,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给你一座海市蛰楼,但不给你攀登的楼梯。
第二天一早,祝宛晴去鼎丰找沈晓海。得到的答复是他没来上班,又去了他家,似乎也没人在。她干脆请了两天假,陪着凌千惠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网吧、影院、咖啡馆、健身房……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真的不要我了!”凌千惠怵然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没有眼泪,眼泪已经流干。曾经清澈闪亮的明眸,此刻变成了干涸的河床。
人啊,为什么在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来后悔?
当天晚上,凌千惠从钻石俱乐部的天台跳下。
她的坠落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像是从地底冒出来似的,很快将她围得水泄不通。一不留神,会让人以为这是超市换季促销的抢购现场。
但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血渍都不剩一点。道路依然畅通。行人依然如鲫。钻石俱乐部里依然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一切的一切,都跟从前没什么不同。
这个世界,每一秒钟都会有人出生,每一秒钟都会有人死去。茫茫人海中的一只虫蟊,多一个或者少一个,谁会放在心上。
靛蓝色的天幕上,一穹的星斗挨挨挤挤,莹然欲堕,仿佛随便一阵风,就会掀起一场蔚为壮观的流星雨。而那盏新月则似一只独眼,凸着青色的眼白冷冷地看了下来,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尽收在它的眼底——斗转星移,人跟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唯有欲望,在年复一年地上演着相似的戏码。
凌千惠去世后的第三天,沈晓海终于出现。其实这段时间他哪也没去,只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撕心裂肺的四天,让他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一切如同祝宛晴所猜测的那样,这场宴席的发起者是谭力维。他力邀陆鼎丰和沈晓海等人,就是想在他们面前揭开真相,以扳回在名仕酒店输掉的那一局。
令他失望的是,祝宛晴已经离开了这里,让他扑了一个空。
既来之则安之,便换了另一名女体盛艺伎为他们服务。
沈晓海是不想来的,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谭力维是公司的大客户,得罪了他等于自砸饭碗。
准备就绪的房间里,一个年轻女孩一丝不挂地躺在里面,青春的肌肤在灯光里闪烁着湛然的晶光。
这样的画面,令在场的每个人都血脉贲涨。他们团团坐下,对女孩的身材、容貌等展开了评论。甚至还有人猥亵地伸出手,像抚摸猫咪那样去体味肌肤的触感。
沈晓海没有参与这些行动。他无法理解,人怎么可以跟动物一样躺在那里任人鱼肉呢?金钱有价,尊严无价,一个人如果沦为金钱的奴隶,那么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他很想将那个女孩从桌子上拉起来,给她披上一件衣服。他更想站起来质问身边的这些人,如果现在躺在这里的是你的妻女,你会是什么心情?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在座的这些人个个职务比他高,根本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怎么样?过瘾吧?”谭力维得意洋洋地对陆鼎丰说。“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带她出去……”“那不跟夜总会的性质一样了吗?”陆鼎丰也是钻石俱乐部的会员之一,只是很少去。这种会员卡是身份的一种象征,你可以不去,但不能没有。在生意场和名利圈里打滚的人,门面包装是必不可少的。要知道现在社会上的那些俱乐部、协会之类的商业团体,其实就是一些建立关系的地方。
“嘁,你还真相信什么卖艺不卖身的鬼话呀?老实说这个妞我上过,不但身材一流,服务也是一流……”谭力维一脸的不屑。
沈晓海就坐在他们旁边,句句入耳。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打算找个借口离开。这时,有人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把茶水溅到了女孩身上。
女孩惊叫了一声。他怔了一下,怎么这么耳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刹那之间,一道黑色的霹雳在他的大脑里炸开……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躺在桌子上任人鱼肉的女孩竟然就是凌千惠!
当他清醒过来时,已经在外面的街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记忆仿佛被掐掉了一段。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孩子似的泪流满面。
世界上还能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吗?
答案是有。几天后他接到了凌千惠的死讯。
他赶去送她最后一程。凌千惠躺在冰棺里,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将她的身体包裹了起来,上面洒满了娇艳的玫瑰花瓣。经过化妆的脸美丽如昔,犹如传说中的睡美人,在等待一个亲吻将她唤醒。
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场演出。
她被葬在母亲的旁边。在那个世界,她应该不会孤单。
墓地里生长着一种藤蔓植物,密密匝匝地爬满了路径和墓碑。起风的时候,那些绿油油的叶子飒飒地响,仿佛有人在坟墓里窃窃私语。那是为她举行的欢迎仪式吗……
“千惠的身世很坎坷,”沈晓海告诉祝宛晴,“她很小父亲就去世,与母亲相依为命。梁姨开了一间发廊,勉强维生计。日子本来过得很平静,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差点颠覆了她们的生活。九年前的一个晚上,梁姨被一个衣冠禽兽强暴。她报了警,将他绳之以法。不料强奸犯的儿子竟然拿着刀子找到她,要进行疯狂的报复。幸好当时有人经过,才制止了惨剧的发生。”强暴?报复?梁?祝宛晴呼吸一滞:“那个强奸犯叫什么名字?”“骆峰,他儿子叫骆正龙……”天哪,怎么这么巧?祝宛晴愕然地瞪着墓碑。梁燕如——就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害死了骆叔叔,又让小龙哥身陷囹圄的吗?她不禁遍体生寒。
天空越来越阴暗了,扑面的风里夹杂着凉沁沁的雨丝。
沈晓海仰起脸,陷入甜蜜而苦涩的回忆:“第一次见到千惠,也是在这样一个飘着雨的早晨。”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挤巴士上班。
时值上班高峰期,每个站点都人满为患。很多人都一面咬着早餐,一面抻着脖子盯着某个方向。每当有巴士停下,都会有一群人蜂拥而上。
巴士一辆接一辆地经过,但站点上的人并不见减少。他们像是割不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年龄性别身份不同,却都长着一张烦躁不堪的脸。
他一眼就看到了凌千惠。蓬松的马尾,干净的棉布裙子,宛若一朵淡雅的小雏菊,绽放在颓垣败瓦之中。他注意她已经很久了。她一般在每个周一的早上出现。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种清风扑面之感。苦于无缘相识。在这一方面,他向来低能。
这一天机会来了——有个老人不慎滑倒,所有人都冷眼旁观,唯独他和她走上前去,将老人从地上扶起。四目相视的那一笑,像种子似的在彼此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她最初吸引我的就是这份纯净,谁知有一天她会变成这样……”沈晓海蹲下去,用力撕扯着头发,“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躺在桌子上的样子,那种感觉,如同一千把刀在心里戳着一样……”祝宛晴同样痛彻心扉。爱情于她,早已是一座无法企及的空中楼阁,所以她寄希望于凌千惠和沈晓海,希望他们能够替她圆了这个梦。结果等待她的,竟然又是一场无言的结局。
他们的爱情,在灾难和贫穷面前没有夭折,却结结实实地败给了欲望。
欲望,是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