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仪凤三年就快过去了。婉儿有时候忙里偷闲回想往事,总感觉这一年在她人生中格外短暂,却又格外漫长。
等到腊月的时候,她的公事已经娴熟。天后本人虽然不露面,却一直暗暗关注着她,也慢慢将不太重要的奏折交给她批。然而对于婉儿和萧璟之间的优劣,天后却从不稍微表态。——这就是她的御下之道。
离宫之中忙碌起来。消暑胜地不适合过冬,人人都在做回长安城的准备。十一月下了那一年的最后一场雨,而后就刮起了朔风。雨雾在树枝上遇冷凝结,形成了银色的美丽树挂。这使得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儿们格外欢喜雀跃,离宫中到处是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进了腊月,天空飘起雪来。婉儿把自己缩在厚重而温暖的大衣服里,靠着栏杆看雪。细小的雪花落在她手指上,悄悄融化,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气息。
也就在这个时候,婉儿突然无事可做了。不仅是婉儿,连萧璟也一样。中书省上呈给内廷的奏章其实并没有减少,而是增多了,但是奏章的内容却不再是往日的例行公事歌舞升平,几乎件件都涉及到她和萧璟无权决断的所谓五大禁。这是因为王朝打了一场败仗。
九月里唐王朝的军队和吐蕃国在青海大战,损失惨重。当时皇帝和天后正在离宫中避暑,都心情愉快,当事将佐不敢拿如此重大的惨败去找不自在,但时间一长,终究是瞒不住的。这场败仗的余波十二月里才波及离宫,上至皇帝,中至皇族诸王,下至省部文武百官个个忙得脚底起雾。奏章来不及传入离宫就被天后亲自迅速决断掉,反倒是婉儿和萧璟,由此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
于是趁这个空闲,婉儿就去时常找太平相聚。
她们的友谊并不因月余不见而稍有减损,两人仍是亲爱有加。上官羲也因此得见了太平公主,并且在心里默默地承认:这个看起来寒微的新主人实际上是比那位翻脸无情舍弃自己的旧主人更有面子的,或者也更有根底。于是她服侍婉儿更加尽心竭力。
有一天,婉儿闲来无事,照旧命车马往公主宫里来。等到了宫外,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围栏边上,正背着手看雪。他眯着一双细长的凤眼,容貌妖异而妩媚。
婉儿认出了他——他就是起初出现在皇太子李贤身边,与他并马奔驰的那个人。
那男人也注意到了她。婉儿和上官羲刚下得车来,他就已经不怀好意的走了过来。
“啊,这位岂不就是近日里盛名传遍京华的上官姑娘!”
他的笑容神秘而猥亵。上官羲本能地挡在婉儿身前:“你是什么人?知道我家姑娘,还不一边伺候!”
那男人笑了笑,就伸出手去,在上官羲脸上摸了一把,低声道:“你家姑娘我或者摸不得,你么……呵呵。”
上官羲几乎气昏了,伸手向那男子打去。但她虽然取过“猛将”的名字,其实不曾习武。而那男人的身手却相当敏捷,他只是微微躲闪,上官羲气急之下的踢打压根不能挨到他的身。
婉儿也想不到这个男人竟会如此轻佻无礼。她的内心愤怒异常,但她也知道凭她们两个与这个男人对抗是没有结果的。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太平公主的声音地背后冷冷响起:“赵道生!”她说,“你仗了我哥哥的势,就敢在我这里放肆。以为我杀不得你么?”
“岂敢。”那个赵道生撤回身来,“不过是因为天气严寒,逗引这位姑娘出些香汗而已。”
他的言语仍然轻佻,但却不再像方才那样肆意放纵。太平公主终究是非同小可的人,赵道生即使自恃宠幸也不敢轻易得罪她。这时候,从殿中又走出一个人来。
那是皇太子李贤。
李贤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上官婉儿。他微微一愕,眉峰挑了起来,对赵道生说:“道生,休得无礼。这是上官姑娘。”而后他慢慢地走下台阶,迎着婉儿走过来。细雪纷落在他的鬓发上,更映得他一张脸丰神俊朗。他望着婉儿,凑近身子,他的呼吸在冷风中凝成白雾。婉儿心里一阵慌乱,她竭力躲避开太子那深邃的眼神,将脸侧过去。李贤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一向不见,别来无恙?”
他轻声在她的耳边说,而后越过她大步走下去,一边束紧大氅的飘带。赵道生立即迅速跟上。院外传来骏马的嘶鸣。
“我这个哥哥对你还真不错。”进殿之后,太平公主半真半假地打趣。
婉儿脸红了。
太平公主大笑起来,“不过你要小心赵道生。”
婉儿赶紧趁机下台,“那是个什么人,和太子很亲近的样子。”
太平公主啐了一口,“那就是个小人!”
那天夜里,婉儿失眠了。她在床上躺了良久才昏昏睡去,继之而来的是不断的睡梦。在睡梦里她一次次与太子李贤四目相视,呼吸相闻。他的鼻息在她脸上激起热浪。他一次次地凑近身来,似有所言。而最后这些梦寐终于都化成一片片破碎的残影。她醒过来,眼前一片虚无。
“无论如何,不能去太子府!”她想起杜若兰的话。她发现自己似乎能接触到一切,但其实却什么都不知道。她意识到杜若兰的警告很可能和赵道生有关。那个男人和太子李贤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君臣主仆那样简单。她隐隐猜测到太子府里或者埋藏着她现在无从想象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极度隐晦,也极度危险。
“阿羲?”第二天午后,婉儿懒懒地躺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
“姑娘?”
“之前……”婉儿欠了欠身,“习艺馆的时候,有一位杜姑娘,你还有印象么?”
出乎她的意料,上官羲回答得非常迅速。
“有啊。她家的大丫鬟还是婢子的好朋友。”
“哦?怎么认识的?”
“杜家的人一向在刑部有很深的关系。之前婢子家吃了官司,萧氏族中懒得插手,是杜族中人帮忙才能安然无事的,所以我家始终欠着杜家的人情。因为这个,杜姑娘在习艺馆时,婢子和她家上下都很亲近。”
“既然这样,”婉儿沉吟,“明儿我就准你一天假,你去那边走动走动。”
她在“走动走动”上加重了语气,上官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走动走动”这四个字在宫闱门族中含义相当深刻,有时候实际上就是刺探的意思。
当然,那一切都是形若自然且不露痕迹的。女人们有女人们的方法,坐在一起说说笑笑聊一下午天,想知道的消息往往就知道了。上官羲虽然人情世故上不太通达,但她并不蠢。尤其是跟了婉儿这些时日之后,婉儿稍一点拨,她就明白主人的意思了。
就婉儿而言,这实际上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在宫廷,不知道文章经史未必有人笑你,但不懂得各宫各府各个势力之间微妙而繁复的关系,就不仅仅是被不被笑话的问题,有时候甚至可以关系到性命。
婉儿虽然年纪尚幼,涉世未深,但她耳濡目染接触的事情已经不少。她敏锐地觉察到太子府绝非一般人想的那么简单。可是要了解它,就要向里打进钉子,然而她身边无人可用。
她只有一个上官羲,还只跟了她一两个月,尽管表现得相当忠诚勤勉,婉儿仍然拿不准她究竟是否可靠。所以她即使不得不向她交代,那措辞也是微妙的,以免万一之时留下把柄。
好在上官羲表现得比婉儿估计得更出色。傍晚的时候她就回来了,神色从容。这证明她颇得了婉儿的风范,否则按她自己以往的脾气,这时候多半是连跑带跳进来的。直到等到夜深人静,只剩主仆二人的时候,上官羲才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
“姑娘,姑娘!我不但见到了杜姑娘的丫鬟,而且还见到了杜姑娘!”
“哦?她怎么说?”
“她也没说什么。姑娘知道的,身份有别。她只是见我在,就特意过来问候了几句,说早已知道我跟了姑娘您,只是府里杂事缠身,一向不能有空过来拜望,叫我给您带信问好,又叫她的丫鬟好生招待我。她的丫鬟本来就跟我无话不说,这一来更加随心所欲。我们就在太子府里整整闲聊了一个下午。”
“呵,有什么好玩儿的,拣几句听听。”
“有啊有啊。姑娘您还不知道吧。那个赵道生——就是我们上次在公主宫里见到的那个无礼的男人——他其实是太子爷的男宠!”
“嗯——”婉儿故作淡然,心里却不免剧震。原来她所料想的竟是真的,太子李贤和那个叫赵道生的男人之间果然有些令人难以想象的私密。她尽量压住自己的心绪,装作兴味盎然的样子问:“然后呢?”
“然后啊?”上官羲得意地说,“原来这个赵道生和太子的事,整个太子府已经尽人皆知了。杜姑娘的丫鬟偷偷跟我说她亲眼见过他们动手动脚的,婢子估计她也就是吹牛罢了。不过说起这个赵道生,他也不是一般的男宠。他身手敏捷,又师从异人学过剑术,弓马、武功都很好。太子府里的人都在议论,说这个家伙每天跟着太子,迟早会生出事来。”
婉儿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她从见到赵道生的第一天起就认为他绝非等闲之辈。那个妖异而妩媚的男人就像一个深重难明的矛盾。这个绝不简单的人出现在太子李贤身边,婉儿也绝不认为仅仅是出于爱欲。上官羲继续说下去,却多是些并不重要的女儿家事了。
婉儿终于有些明白了杜若兰的警告,又觉得杜若兰或许有些意思难以通过上官羲来转达。但她又不想亲自贸然跑去太子府,那样未免太招人耳目,更不可能剖心露胆地将所有秘密都对她和盘托出。说起来杜若兰与她并没有什么深交,不过是同学时彼此较为亲厚而已。
“杜若兰也不简单!”婉儿反复地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