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仪凤三年除夕的前几天,皇帝李治和天后武曌终于率领诸王群臣从离宫移驾回到了长安宫城。
已经寂静良久的内廷里倏然火热起来。婉儿与母亲郑氏再度相见,自然悲喜交加。仅仅几个月时光,婉儿已经再不是掖庭里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儿,也再不是习艺馆里坐在角落的太学生了,她现在是天后身边权势煊赫的红人,内廷里炙手可热的一颗新星。
郑氏在由衷为女儿高兴的同时,也不禁替她担忧。她是读过经史的人,深知“物太过不祥”的道理,她隐隐觉得女儿这么小年纪就已开始平步青云未必是好事情。
但时值除夕佳节,文武百官的礼物络绎不绝地递进宫来,每张拜帖上都对郑氏恭维有加。郑氏兴味之余,也就再不介怀了。她从家族破败被贬掖庭,这十五年里第一次感觉到高门贵妇的仪态和尊严。
结果这个除夕照例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
然而洋溢在宫中的喜气却并不浓烈。因为皇帝李治的身体越加虚弱。他在长安城里抵御不过那甚至可以透墙而过的北风,因而得了寒疾。皇帝身体不豫,群臣也就不敢纵情狂欢。仪凤四年的春节虎头蛇尾。没出正月,皇帝就又张罗着搬家——这次不再搬回离宫,而是搬到地气和暖的地方:东都洛阳!
这次大搬家无论规模还是时间都远非移驾离宫可比。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之间相隔千里,绝不像离宫和长安城快马朝夕可至,因此出巡之前就要安排好一切的程序。除了宫室带不走之外,一切能带而东都洛阳宫可能没有的东西全得带上。大至车辇旗纛,小至杯盘碗盏,上至诸王亲贵下至小狮子狗,随行人数总计逾万。
婉儿自然也在随行之列。这次的区别在于,她可以带母亲郑氏和侍女上官羲同行,除此之外还可以带两个随身小丫鬟,这也是郑氏十五年来第一次离开长安城。所谓天子出巡,地动山摇,长长的队伍在秦中土地上扬起漫天的黄尘。
这次举世瞩目的大迁移整整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前锋部队已经抵达洛阳,后卫的军马还只刚出陇中。这段时间里婉儿仍旧无事可做,好在一个月后终于抵达东都洛阳,事情也一点点趋向正轨,尤其婉儿和萧璟所居的偏殿格局与长安城和离宫的偏殿一模一样,所以极好适应,尽管她们实际上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叫做东都洛阳的伟大城市。
皇室诸人的到来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饥荒,但很快就被安抚下去了。在洛阳城温暖的宫殿之中,皇帝似乎恢复了他的活力,有时甚至可以勉强上朝议政了。而朝政也在天后武曌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仪凤四年似乎是平常无奇波澜不惊的一年,但到了这一年的五月里终于爆发了一件大事。
明崇俨死了!
大唐第一术士的故世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都是整个大唐王朝街头巷尾窃窃私议的焦点。有些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亲眼目睹了明崇俨的死亡——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明崇俨骑着白马走在长街上,手里按着法诀,受他法诀辖制的鬼物们蠕动在黑影里。然而突然不知为什么,似乎是法诀失灵了,黑色的厉鬼们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把明崇俨围在中间。明崇俨愤怒地咆哮,身躯周围散发出耀眼的白光,但厉鬼们数量众多,前仆后继,终于最后一点白光也被黑暗吞没了。人们抱着头,躲在板壁之后听着厉鬼们啃噬明崇俨躯体的嘁哩喀喳的声音,他们以为明崇俨的身体一定被吃尽了。但第二天早上,第一缕阳光照亮长街的时候,人们发现明崇俨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地上,几乎没有伤痕,脸上还挂着微笑。
龙虎山的天师们亲自出马,会同刑部——不得不承认这个组合十分滑稽,他们认真地核查了明崇俨的尸体和事发现场,而后众口一词地说,明崇俨死于鬼物们的反噬,千余年前,汉朝有一个能役鬼的异人叫做费长房的,就是这般死法。朝廷最后勉强接受了这个结论,然而并不信服。
“这是胡说八道!”
萧璟毫不掩饰脸上的冷笑:“刑部的官员们全部失职。明崇俨的死不可能是鬼物。实际上,他能挨到现下才死已经不易了,不过我们还是得闭着眼睛接受这个结论。明崇俨毕竟只是个死后才被追授四品的人,他的死就算再有文章,也不能影响到整个王朝的运转。”
她发表完这篇宏论之后,就又埋头去处理奏章了,听众只有婉儿一个。婉儿反复琢磨,觉得她单单对自己说这些绝不会是没有来由的。
明崇俨的死对王朝本身影响不大。但在王朝的至高之处,它的影响极其深远。它使那些曾经信服于明崇俨法力的人明白地意识到世人莫有不死,即使明崇俨也不例外。皇帝原本身体已经有些转机,但在听闻明崇俨噩耗之后迅速垮下来,任何太医都束手无策。
于是五天之后,宫中传出圣旨来,诏令太子监国。大唐王朝的至高权力终于第一次传到了太子李贤的手里,虽然这只是形式上的。
这一年,李贤二十九岁。
婉儿明显地感觉到王朝的权力中枢迅速向太子李贤转移。她和萧璟日复一日地无事可做。皇帝已经诏令太子监国,现在中书省的文书都送去太子府里,由李贤手下的一班文士张大安、许叔牙、刘讷言诸人署理,她这个天后跟前的红人突然感觉到有些寂寥。
但她和萧璟两个人都没有离开偏殿。实在闲来无事,她们会把以前的奏章存底拿出来再批一遍。婉儿在其中翻检到许多已经年深月久了的奏章,她起初以为这说明内廷在她和萧璟之前就存在类似的角色,后来才意识到不是这样。因为,她所看到的,是当年天后亲自批改过的奏章。
于是她们以武后自己的批语为金科玉律,翻来覆去地琢磨。婉儿和萧璟会各自写出一份奏章,然后送给对方批,然后再转给自己批,再送给对方,如此往复。天后的倏然失势使得她们这两个潜在的对手一下子失去了竞争的动力,反而有了些同仇敌忾的悲壮。
这时候天后也会时常驾临偏殿,看着两个女孩儿彼此词锋发难,却笑而不语。这使得婉儿和萧璟重生斗志,她们都相信天后绝不是那种轻易放弃权力的人,因为她们都听过天后年轻时的故事。
那还是在先帝太宗朝发生的事,天后当时也只有十四岁。那时宫中有一匹名马,野性难驯。太宗皇帝命人设法将它驯服,始终不得其人,最后还是小姑娘的武曌挺身而出,说道:“驯马不难,但要三样物事。”
“哪三样?”
“鞭子,铁锤和匕首!”
这就是天后的行事风格。
但当她们将这个故事说给天后听的时候,天后武曌哈哈大笑。她说:“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有所隐瞒。我当时还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我在马上用铁锤拼命地敲打,马就拼命地跑,谁也拦不住,最后把我甩到草地上了事。”接下来她油然感叹道:“那时候真年轻呵!”
婉儿和萧璟都不敢接话,反而是天后回问她们:“设若是你,遇上狮子骢,会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婉儿和萧璟都无法及时回答。
这时候,宋昭华又神秘地出现在洛阳宫中。婉儿注意到她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到了许久,但一转眼就又消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对这个人,婉儿要比对萧璟更加重视。有一个秘密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即使是幻境,她见过明崇俨,而明崇俨则在和她短短的交谈中说起过宋昭华。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和明崇俨一样同样有着隐秘而显赫的身份,这也就是婉儿为什么绝不离开偏殿的原因。她知道明崇俨不仅仅是大唐王朝的第一术士,他还是天后的爱将!
所以她预感到明崇俨的死并不是一个结束,恰恰相反,那只是一个开始。
她比以往更密切地关注着周围的动向,除了自己之外还调动了母亲郑氏和侍女上官羲。郑氏因为女儿的原因水涨船高脱离了贱籍,现在她可以在洛阳城中随便走动,而以往对她们母女处境不闻不问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来攀亲、巴结。上官家和郑家虽然已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然而毕竟累世为官,家族中潜在的影响力还在。郑氏每天在各勋亲贵戚府第里周游,在帮助女儿打探消息的同时越来越远离了她起初安闲度日的初衷。
六月,礼部呈上奏章,请改元仪凤年号为调露。实际上这一年并不风调雨顺,这个年号明显是在拍新掌国柄的监国太子李贤的马屁。婉儿也看得出天后对此不感兴趣,她循例草草朱批了事。
仪凤年就这样结束了。这个年号在皇帝的一生之中甚为普通,但是对于婉儿来说则终生难忘。
也就是在这年六月,一个叫做狄仁杰的陌生的名字进入了婉儿的视线。这一年狄仁杰四十九岁,甫从大理寺丞迁为侍御史,他在朝中以忠直敢谏闻名,但同时人人也都认为老狄恐怕干不了几年了。只有极其熟悉天后的爱憎倾向如婉儿或萧璟这般的,才察觉到这个叫做狄仁杰的人颇受天后赏识,日后很可能成为朝野瞩目的人物。仪凤年间狄仁杰做过很长时间的大理寺丞,手中掌握着不少机密,同时也是一个追亡捕盗的干才。
这时候,婉儿和萧璟就已经开始随着天后接见大臣了。这种接见都是小规模的偏殿接见,座中除了天后和被接见的大臣之外只有她们中的一个——天后武曌从来不同时带她们两人接见大臣,总是穿换开。婉儿因此见过狄仁杰,并且对他印象深刻。她和萧璟每次跟从天后接见大臣后的笔录都被严密封存,连自己都不能拆开。
尽管机密如此,但婉儿还是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氛。她将之秘藏心底,从来不说出去,连母亲和上官羲都不知道。但当她在梦寐中辗转反侧时,她的脑海中仍然时常会浮现出太子李贤微笑着靠近她的画面。婉儿这一年十六岁,经常莫名烦躁。
第二天清晨,婉儿收到来自太子府的礼物:一叠锦帕,整整齐齐的放在红木小盒之内。似乎是鬼使神差一般,太子李贤恢复了对婉儿的进攻,而这时婉儿已经失去了太平公主的庇护,从情理和位份上她没有理由拒绝太子,然而这对她的身份是尴尬的。好在天后武曌似乎并不追究。
而太子的礼物仍是每天送到。
天后武曌显得格外生机盎然。尽管天后这一年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但她精力仍然饱满,并且兴致勃勃地提议驾游嵩山,仿佛对政事全无兴趣。虽然婉儿了解那并不是真相,她不能不叹服天后这一着甚是高明。东都洛阳距嵩山相去不远,但天子出巡,规模宏大,事前的准备工作在这一年七月就已经沸沸扬扬。皇帝和天后即将离开东都的消息无疑进一步巩固了监国太子李贤的权威,而他们的离开必将给世人造成一种假象:天下已归太子所有。
就在这时,杜若兰再次亲身来见婉儿。
“婉儿,你要救我!”她直截了当地说。
“杜姊的意思,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杜若兰说,“这是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