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巡嵩山的期限日近。这一次天后武曌降下旨意来,命婉儿和萧璟亲身参与内廷朝觐嵩山大典的筹划。也许是为了让两人在实务中增进一点见闻,但这一来差点把两个人都忙疯了。上官羲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婉儿,任劳任怨,只是每隔几天仍旧会去太子府一行,替婉儿探些消息。而悲剧就这样难以预料地降临了。某一次上官羲照旧去太子府找杜若兰的丫鬟,却遇到了神情诡异的赵道生。
“赵先生,让开。你我素无渊源!”上官羲正颜厉色地说。赵道生妖异地舔了舔嘴唇,说道:“那可难说得很……”而后他就将上官羲一把推进旁边的屋子……
婉儿得知消息的时候,上官羲已经神情木然,坐在轩馆里什么也不做。郑氏一刻不离地陪着她,怕她寻了短见。婉儿也气得浑身发抖,她忍不住去找太平公主。在她面前大骂赵道生。太平公主听了只是苦苦一笑,“没有办法。至少你我现在没有办法!”
两天之后,上官羲恢复了意志。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办法是有的。只看姑娘愿不愿意为我报仇!”
“怎么说?”婉儿平静地问。
“赵道生!”上官羲咬着牙关。“那畜生胁迫我的时候露了破绽。我当时说,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喊了。他说你尽管喊,你喊,我就杀了你!我说你敢?他说:岂止敢杀你?
婉儿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这日午后,婉儿秘密地会见了侍御史狄仁杰。
傍晚的时候婉儿再回来,当着上官羲的面将一年前写下的记有十棍的纸条撕得粉碎。她说:“我生平没有一个朋友。如果不能给你报仇,我就不配再当你的主人!但你一定要等,一定要忍。我需要时间!”
上官羲默默地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的是,上官羲此后仍然往太子府去,不顾一些人异样的目光。赵道生自从那天以后就开始躲她,再也不同她见面。而郑氏和婉儿都知道上官羲从此身上常备一把匕首,昼夜不离。而表面上,上官羲很快就又恢复成了那个爽朗单纯的有点没心没肺的女孩儿。而婉儿也似乎将这件事搁在一边,她现在有更紧要更重大的事亟待处理。何况,她这样也是在步天后武曌的后尘。
她知道在某种程度上天后与她在做相同的事。
天子出巡嵩山的筹备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开春。调露二年春天,婉儿和萧璟都作为随侍女官跟随天后与皇帝上了少室山。少室山是嵩山一脉,南朝禅宗初祖达摩驻锡之地。大唐王朝时期,少室山少林寺既是天下禅宗名寺,也是世间武学荟萃之地。天后游览少林寺时诗兴大发,赋诗一首:
陪銮游禁苑,侍赏出兰闱。云偃攒峰盖,霞低插浪旂。日宫疏涧户,月殿启岩扉。金轮转金地,香阁曳香衣。铎吟轻吹发,幡摇薄雾霏。昔遇焚芝火,山红连野飞。花台无半影,莲塔有全辉。实赖能仁力,攸资善世威。慈缘兴福绪,于此罄归依。风枝不可静,泣血竟何追。
这首诗并没有诏令婉儿等工于诗词的臣子应和。但婉儿和萧璟却时常作为侍书女官跟随武曌接见外臣——其中绝大多数是武将。一者天子出巡本就有大量的军将随从护驾;二者以霍王李元轨为首的将帅集团本身也是随驾的一部分;三者少室山少林寺为天下武学源泉,大唐王朝中的大量中下级武官都和这座盛产武士的寺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尽管婉儿早就意识到,天后武曌选择太子监国的时期离开东都必然有她的打算,但她的确没料到武曌实际上是借这个机会在收拢军心。相比之下,封禅嵩山倒是不紧要的事情。而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时,婉儿知道,收网复仇的机会到了。而这时距离她密会狄仁杰已经半年有余。谁也不会想到那座大厦轰然倾颓之际,是她上官婉儿推出了第一把。
赵道生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狄仁杰派出的大理寺问事们联手拿下。狄仁杰本人虽已就任侍御史,但他在大理寺内仍然势力深厚,而婉儿与狄仁杰的密谈也恰给了他们拘捕赵道生的理由。
然而赵道生在狱中抵死不招,直到狱丞里走出一个叫做来俊臣的人。
“把他交给我。”来俊臣冷峻地说,“我一个人就够了——要他说什么?”
结果赵道生终于招了。他的供词令所有官员面无人色。这件案子一直递到皇帝和天后那里。调露二年秋七月,宫中派出三个得力官员共理此案,而后在太子李贤的东宫马坊里搜出大量盔甲和兵器。
奏章报进宫里,皇帝的身体有如风中残烛。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他一遍遍地喃喃低语着,“贤儿杀了明崇俨!贤儿是朕从小看到大的,他纵然荒唐些,不守礼些,也不至于心术坏到这个地步啊。他小的时候朕亲自教他学书。他读到‘贤贤易色’的时候就悠然神往。那时候他才那么大,怎么可能呢……”
“或许是因为你我春秋太高的缘故。”天后武曌淡淡地说,将奏章放回案头,“假如你我已经不在了,贤儿也许会是一个好皇帝。”
她向下挥了挥手。
大唐监国太子李贤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婉儿秉承天后武曌的意旨亲笔写下废除太子的诏书。她在书写诏书的同时内心隐隐涌动着复仇的快感。
但当诏书写好,进呈御览,盖了玉玺,发了出去之后,婉儿的心里突然一片怅然。她想那样扬扬赫赫的一个太子说完就完了,在天后的面前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实际上,即便没有自己与狄仁杰的密会,太子的倒台也是迟早的事。早在明崇俨死去的那个清晨,天后和太子这对母子之间已经注定势不两立。太子李贤的致命错误在于他过分低估了武后捍卫权力的决心,也过分低估了明崇俨在皇帝和天后心目中的地位。就此而言,太子的毁灭完全是自取其咎。
但婉儿常常会怅然,也常常会想到在皇家书库里他们的初次相遇,会想到李贤率领军马奔行在大地上的英姿,会想到纷纷扬扬的雪里李贤微笑着贴近她与她呼吸相闻的那一瞬间。
然而这一切,都已随着她亲手写下的诏书灰飞烟灭。
太子李贤立即被废黜,而他的宠臣和爱将赵道生则作为手刃明崇俨的凶手被明正典刑。赵道生被处死那天,上官羲撑着油纸伞立在刑场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赵道生被剐下最后一块肉。
那天晚上,婉儿带着上官羲最后一次去了太子府。太子府早已人去楼,门庭冷落,门前都无人把守,婉儿吃力地推开偏门的时候心里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但她感觉到一定要来。她和上官羲静悄悄地走在偌大的太子府里。一个淡淡的身影在雨丝中停了下来,掀开斗篷——是杜若兰。
“你终于来了?”她向婉儿点点头,“可是我要走了,多谢你救了我!”
婉儿继续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终于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舍前停下,而后她就听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说:“太子,您还有机会!”
半晌沉默之后,太子李贤的声音响了起来,“太累了!”他说, “算了吧。赵道生已经死了,我无谓做那些无聊的事。说起来想皇帝的宝座想了十年,一旦没了想头,倒觉得很坦然。”
“您太天真了。”那声音微笑,“天后的性格,您也不是不知道。从明崇俨身死至今,您有一年的时间可以缓和,却始终没有去缓和。而今她已经终于动手了,您才想起息事宁人。不可能的,太子,要么他日您成为王朝之主,要么,您就只能在这里了断自己,没得选择!”
李贤长久地沉默着。
“事已至此,微臣告退了。”
那人彬彬有礼地起身,退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毡袍,连头带脸都裹住了。婉儿和上官羲躲在墙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那人显然发现了有人追踪,加快脚步奔走起来。婉儿和上官羲紧追不舍,终于绕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座空旷的庭院里。
“站住罢,萧璟!”婉儿冷冷地说。
那人怔了一怔,而后缓缓将毡袍解开,“婉儿,想不到我们在这时都能见面。”
“我也想不到。”婉儿说,“想不到世家大族萧姑娘的用心比我想象得还深,简直深不见底!”
萧璟不以为忤,反而轻笑起来。
“帝王心术,是这样的。”她朗声道,“可惜婉儿你已经再没有学习的机会了——摩诃!”
上官羲,当年的萧摩诃沉默着从怀中拔出匕首。
婉儿的血顿时冷了。
“也难怪呵。”萧璟一边自然地说着,一边从袖中抖出短剑。单从她抖剑的手法就看得出她在剑法上也下过些功夫,“婉儿你自幼生长寒门,从来没有培养部属的经验。你又天性仁厚,大概还是想以心换心那一套吧!让我来告诉你。要控制一个人,就要切切实实控制他的全部——我将摩诃交给了你,但她的父母亲族还时时刻刻在我的手里。所以她永远是我的萧摩诃,不是你的上官羲!”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婉儿低声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天后对太子不满,却始终在其间挑拨?你不惜挑起王朝的内乱,到底为什么?”
萧璟嘴角绽露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
“摩诃,杀了她!”
萧摩诃向前扑出,匕首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但她并没有向婉儿出手,而是一转身迎上了萧璟的短剑。她状如疯虎,一柄匕首只攻不守。萧璟的短剑猝然间封不住她的匕首,被她欺近身来,两柄短兵霜雪翻腾。
“萧摩诃,你疯了吗?”萧璟厉声怒喝,“你不认得谁是你的主人了么?你不在乎你父母兄弟的性命?收手,快收手!”
婉儿目瞪口呆的地看着泥水之中萧摩诃,或者说上官羲拼命地纠缠住萧璟,她们的匕首和短剑在彼此身上乱刺,血混着雨水四下横流。
“我不是萧摩诃。我是上官羲!”上官羲大声说,“我的主人……是上官婉儿!”
她冲上前去抱住了萧璟,而后两个人一起没有了声音。良久良久,掌声从房舍之上缓缓响起。
“精彩的打斗!”习艺馆女学士宋昭华踏着屋瓦,居高临下地望着呆如木鸡的上官婉儿,腰间挎着一把很长的刀,“精彩绝伦,令人叹赏!我的学生们都已经超越了老师啊!”
婉儿怔怔地站在雨水里,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终于哭了出来,泪水混杂在雨水里。宋昭华从屋顶轻轻跃下,挽着她的肩,带她离开。在庭院的一隅太子李贤无声地站在那里。婉儿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他低声说:“这个时候,很开心你能来看我。”
她们并没有乘婉儿来时的马车,而是上了宋昭华的马车。马车迤逦而行,东折西回,最后终于拐进了洛阳宫城。她们在平日里朱批奏章的偏殿下车。婉儿脸上的泪痕犹然模糊。宋昭华叹了口气,将她拖进偏殿去。明亮的灯火之中,天后默然端坐。
“启禀天后,一切都结束了。”宋昭华说:“萧璟的确是萧淑妃的旁支亲族,她们一族和天后有过节,所以萧璟自进宫起唯一的目的就是挑动王朝内乱。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她终于和自己的丫鬟同归于尽了。”
天后武曌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那么,婉儿呢?”她说,“我该怎么惩罚你?若不是你推波助澜,我和太子之间也不至于如此收场。但你最后还是去见了太子,说明你并不是个薄情的人。何况萧璟已经死了,我身边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侍书女官。”她伸出指头,在婉儿额头上戳了一戳。
“这里,”她说,“自己去领罪吧。黥刑!领罪之后,你依旧跟着我。”
于是上官婉儿的额头上从此就多了一块小小的墨迹,那是永远也洗磨不掉的刑罚的象征。墨迹虽小,像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捺,但婉儿还是不喜欢,此后她的额头上就总有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额头梅花的装扮,以后在大唐王朝流行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