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城的春夜,凉意不减,风一起,满城樱花飘舞。
这个季节是这座象征权力的城市最美的时侯,特别是在粉楼。粉楼之名也因遍植粉樱而来,粉樱纷纷而下,给夜色中这座如庞然巨兽般的城市带着些许的柔色。
纪浔下了楼船后,便径直朝岸边走去,如他所料,宁子絮并没有跟来,跟着他的只有漫天的飘樱,零落如尘、美幻如梦。
樱花树下不聚集着不少的文雅酒客,各自拥美把酒,偶尔还吟出一两首诗来,此处虽然人多,但却并不喧闹,这些雅客自恃身分,又喜欢玩味风景、情调,粗瞥之下,倒真让人想不到此处尽是青楼之中。
天空中朦胧透着月光,纪浔回头望向那座孤零零的无悔楼,随及轻轻摇了摇头,在樱花香和酒香间继续前行。纪大世子虽然公认品行低下,这天底下骂他的官话和土话也不计其数,却没有人不承认他生得一幅好皮囊,因为这件事情更有传言他不是留承公所生。当初在陈、留国内一座青楼的名牌为了纪大世子差点自杀,民间更不知多少女子为了他拒婚不嫁。
这样一个俊俏的男子,独身走在粉楼的樱花岸边,怎会不招蜂引蝶?
一路上,纪浔不知被多少女子借搭话之机揩油,好在他算是纨绔里逛青楼的祖师爷,打发这些女子自是不在话下。
风打樱花成雨下,片片坠湖可是家?
纪浔穿过那阵樱花林,寻了处清静之处,手里拎着一壶酒,望着粉湖。留承公不明白他为何知道要去天定城会那么高兴,温良恭和简经武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初来天定城便要去粉楼跟人争个高下,宁子絮也不知道他会何会站在楼上望着粉楼流泪,这些跟他亲近或陌生的人都不知道。
纪浔喝了一口酒,有些疯痴的笑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温柔美丽可敬的女人,那个不是母亲甚似母亲的女人,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永远占据着最重要位置的女人。
酒能醉的永远是想醉的人,跟多少无关,纪浔不停歇地往嘴里倒着酒,眼神也迷离了起来。湖面上飘飞的樱花,如梦如幻,像一座巨大而美丽的囚笼,将这个少年最珍贵的东西锁住。
良久,纪浔慢慢地站了起来,随手扔掉那个空空的酒壶,定了定神情,缓缓踏步朝粉楼外走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是深思熟虑后才踏出,直到他耳边开始弥漫起酒客和姑娘们的调笑声,这才又加快了脚步。
夜风微凉,像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不同的是今夜有月。
纪浔缓缓地吸了口气,让凉爽的空气充满鼻腔,驱散那阵酒意。
粉楼外依旧车水马龙,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门口也跟其他青楼一样围着一群讨钱的人,眼巴巴的渴望遇上那些酒意高的客官趁兴打赏。让纪浔意外的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春雨巷里那个算命的瞎子孤零零地守着摊子。
纪浔转身走去,打算逗逗那算命的骗子。
“大仙,给我算算看什么时候能发财。”纪浔坐了下来,压着嗓子,学着那喝醉酒的口气说道。
瞎子闻声一愣,然后摸了摸没胡子的下巴,脸上的褶子挤出个笑容来,然后伸出手去。纪浔倒不会真让他摸手算命,又扯着嗓子叫道:“大仙,你怎么不说话呢?”
“世子殿下可是来借刀的?”瞎子低着头,凑了过来,轻声问道。
纪浔望着瞎子,突然笑了起来,这些跑江湖的人自然也都有两把刷子,想他一个瞎子耳力定是不凡,自己装腔作势倒是碰了一鼻子灰了。听得瞎子这古怪的一问,纪浔笑着说道:“你这破摊子哪来的刀,这大半夜我借刀干嘛用去?”
瞎子闻言也不解释,突然伸手指了指粉楼外停着一辆马车。那不过是辆很普通的马车,连马夫也没有。
“这马车有什么古怪?”
瞎子干笑了一声,说道:“我只知道这马车在那里停了很久了。”
“你不是瞎子吗?”
“我是瞎,但耳朵不聋,那马蹄声四个时辰前停在了那里,后来便再也没有响起过。”
纪浔一把抓住瞎子那干瘪的手,冷笑道:“你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很有意思?这马车停四个时辰就有鬼?”
瞎子听得纪浔出言不善倒也不急,将被抓住的手挣脱开,接着说道:“我记得两个时辰前有两个人进了那马车,他们应该都是练家子,他们说要给那留国世子点颜色看看。”
纪浔寻思着瞎子的话,想起无悔楼里的那位皇子。
“所以老头子问世子是不是想借刀一用?”
纪浔望着瞎子那一脸谄媚奸商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借个屁的刀,本世子要是会用刀就好。”
“那世子殿下,你早就应该跑才对。那两人应该盯着我们半天了。”
纪浔没好气的瞪着瞎子,旋即想到对方根本看不见,只好踢了两下那张算命的桌子泄气。
他这一踢,居然从桌底踢出一柄刀来。
“看吧,老头子说有刀就真有刀。”
那是一柄很旧的刀,刀鞘的雕纹都已经看不清,纪浔使出浑身力气试图将刀抽出来看看,哪知刀柄却纹丝未动。
“就这破刀,你是从哪个坟里刨出来的吧?”
瞎子不承认也不否认,又摸了摸光滑的下巴,说道:“能防身就不错。”
“多少钱?”纪大世子从来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
“这刀是借世子一用的,得用完了还给老头子再谈价钱。”瞎子笑得比卖“大力丸”的奸商还奸。
无论如何,这把破刀纪浔确实需要,因为那辆马上已经走下来两人,他们目光早就锁定了纪浔。在青楼这种地方,人多混杂,门口不乏喝醉的酒徒闹事,所以自己要在这里被修理一顿,肯定没人管。
待那两人走得更近一些,纪浔心头便涌起一阵寒意来,这两人绝不是教训自己一顿那么简单,难道那个皇子打算对自己下杀手?
纪浔的脑袋飞快地盘算着对策,他手里虽然有刀,但天下人都知道留承公一家子只会使刀杀猪做饭。纪浔在留国也曾跟宫里的武师学过两手三脚猫的功夫,这些年只偶尔用在调戏姑娘身上了,要真跟人动手,万万是不行的。
关于江湖上武夫的品级纪浔也有所闻,大凡能在武技上有所造诣的便可入品,从九品到一品,跟王朝的官制一般。那两名大汉虽然看不出品阶,但这踏步之间,自有一番气势,让纪浔战栗不安。
不过片刻间,那两名大汉已经走到了纪浔身前,走在前面的高个大汉撇了一眼算命的瞎子,行走江湖最要小心的便是这些不入流的人物,大汉那一眼便确认这个瞎子不过是个毫无气数的江湖骗子,也就放下心来,朝瞎子低喝道:“瞎子,赶紧滚开!”
那算命瞎子其实早就开始偷偷地收拾摊子,待大汉发话,拿起招牌便朝一溜烟跑掉,“刀记得要还我。”
纪浔没理会瞎子,只是望着那两名大汉,他现在十分的难受,身上像被绳索给捆住,连抬手都吃力,能在皇子身边的武夫定然不是凡人,纪浔头疼了起来。
“小子,你很狂,今天我们便给你点教训,让你知道这里是天定城,不是你随便撒野的地方。”高个大汉冷笑一声,朝纪浔走来,他走得很古怪,每一步都重重落下,却像浮在地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高个大汉也不多言,举拳便轰向纪浔,纪浔现今连抬手都困难,整个人像根木桩般,硬挨了大汉这一拳,顿时便像箭般飞出,落在几丈开外。
这是纪大世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那两名武夫无形的威压,在那两人的注目之下,自己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他本来还在盘算的脑袋也因为这一拳“嗡嗡”直响。
纪浔艰难的爬了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若非手里这刀柄硬吃下了那一拳大半的力劲,他此刻恐怕已经死了,未待他回过神,那名大汉已经再次朝自己走来。
“在别人眼里,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在我的眼里,你只不过是一团会喘气的肉。”高个武夫双臂环抱,望着纪浔。
“你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别人的走狗,拽什么?”纪浔从来不在嘴上吃亏。
出乎意料,高个武夫并没有动怒,而是冷笑着哼了一声,“啪”一巴掌打在了纪浔有脸上。
纪浔被这一巴掌扇得晕头转向,两眼直冒金星,好不容易地站定,佝偻着身子,又吐了口血,继续说道:“有种就在这里杀了我,不然,这顿打我迟早百倍还给你。”
“告诉你小子,我们今晚宰了你,便要走了。”
高个武夫说话间,瞳孔猛然一收,又是一拳朝纪浔轰去。这一拳跟刚才完全不同,他似乎已经决定不再浪费时间。
十六岁的大纨绔第一次最直观的感受到死亡,他没有吓得发抖,因为他连抖的力气都没有了,高个武夫这一拳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是本能的将手中的刀举了起来。
高个武夫从来没把纪浔手上的刀放在眼里,这时见他手刀来格挡,依旧毫不在意,借着这一拳之威,他打算将这柄刀连鞘一起击碎。
眨眼之间,拳与刀鞘便相汇,出乎高个武夫的意料,这一拳并没有将那刀鞘击碎,只是又一次将纪浔连人带刀轰出几丈远。
高个武夫并不是那拖沓之人,虽然这柄刀坚硬得十分古怪,但他连片刻也没有迟疑,举步再次朝纪浔追去,这一次,他必须要纪浔死。他去势急,拳势更是急,这一拳他自信在这天定城之中没有几个能硬接下来。
就在他一步跃起,打算一拳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纪浔抹杀时,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他没有被这股气息所迷惑,依旧死死盯住纪浔。高个武夫拳罡已成,由无形之气而化有形之质,瞬间他整个人坠下。
不过片刻,高个武夫突然又一跃而起,如白日撞鬼般讶异,他将双手负于身后,望着那个拼死救下纪浔之人,问道:“阁下自哪里来?”
不合身的锦袍早已破碎,一只娇嫩的小手正在轻轻的颤抖,一道血迹从袖口直直流下,脸色苍白得怕的,只有莹莹的目光之中除了愤怒,还有杀气。
宁子絮自习武以来,从未动手杀过一人,今天是她第一次动杀心。她不明白,眼前这个实力已将近一品的武夫,为何会对纪浔下杀手。
从楼船下来后,她独自在樱花林中待了一阵子,周围那些酒客姑娘的温婉情话,让她脸红心跳。那些****故事她从小便在书里读到过,本以为自己今生便没尝试的机会,哪知尽然遇上纪浔,更可气的是她还未有相恋的机会便失恋了,喝了两口平常最为讨厌的酒,大骂了不知多少次纪浔,这才晃悠悠地从粉楼里钻了出来,然后她便听到一阵拳风破空之声。
待看到纪浔被轰倒的模样,她的心突然一紧,像被刀割一般。那一刻,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见到那高个大汉跃起,毅然冲了过去。
宁子絮虽然天赋极高,习武也用心,不过毕竟时日过短,硬接下那一道拳罡已经是极限,现在能勉强站在这里,凭的便是那阵怒意。她回头望向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纪浔,突然放声哭了出来。
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刚刚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被他无情的拒绝,然后便要生死相隔。
宁子絮哭得很伤心,长这么大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那个不过跟她相识几个时辰的男子,为何会让自己这么伤心。
宁子絮的哭声并没有惊动四周闲散的人群,他们连看热闹的心思也没有,不过一条长巷,却仿若是两个世界般。
高个武夫扫了一眼宁子絮,在他的眼里并没有什么世家子弟,有的只是相敬的对手和该死的废物。宁子絮现今气数尽无,高个武夫嘴角挂起冷酷的笑意,再次踏步向前。
“竖子,尔敢伤吾徒儿!”
就在高个武夫一步踏出之时,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雷鸣般的大喝,硬是让高个武夫踏出的半步凝在了半空,拳中气数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