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做梦和清醒,有时候是没有界限的。”曹志鹏笑起来,“你们村不是叫云梦村吗?这云梦跟****是谐音。我来这里,还不是常做那种梦。我也不想做,但忍不住呀!自发的,生理本能的驱动。”
“你都做些什么?”宋玉芬紧张地问,“在梦里?”
“你应该问,都跟谁做,是吧!”曹志鹏调皮地笑起来,“做梦怎么能当真呢?那只是梦,是一种头脑中的意识活动。古人说,春梦了无痕。做过了,就全都忘记了。那种感觉像在沙滩上写的字,海水一卷,什么都没有了。”
“你在敷衍我。”
宋玉芬有些娇嗔地说。她一扭身,往里走,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曹志鹏赶紧走过去,蹲下来,仰头看着宋玉芬微微扭到一边的脸。
“好啦,别生气了。在这世界上,谁不是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呢?那算什么困难,任何困难都应该乐观面对。我给你讲个笑话。你笑一下,我觉得你微笑的样子,特别漂亮。”
“……”
“我有个同学,我们大四的时候在深圳一家公司实习。有一天晚上,他回来晚了,路过一条小巷。在一个闪烁着霓虹的门口,一个穿得花花绿绿,搽着厚厚脂粉的女子对着他就喊,帅哥哥,帅哥哥。他当时一愣,以为对方认错了人。他脚步停下来,讶异地去看那个女子,没想到女子已经依靠到他的胸口。女子身上那种廉价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我那同学长相很平庸,从来没有人说他长得帅,甚至在女人面前因为长相而受了不少白眼。女子一个帅字就让他热血沸腾,兴奋异常。他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的男人感觉被激发出来了。女人拉着他进屋,他豪爽地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花在了女人身上。那个感觉,别提有多爽了。完事以后,女人倚在他身边,送他到门口。正巧有一个脸色黑乎乎,猥琐而肮脏的糟老头从他们面前经过。女人立即丢开我那同学,迎着那个老头就大声喊,‘帅哥哥,帅哥哥!来,快来,正好有张床给你空出来了。’”
“无聊!”宋玉芬说。在说话时,脸上的冰融了不少,看到一些暖暖的感觉。
“是。确实是很无聊的。”曹志鹏站起来,“我后来也直骂我那个同学,一个帅字就用得着那么当真吗?怎么会把女人的广告语当成产品的品质!太天真了。”
“我是说你脑子里怎么那么多无聊的故事?好啦!好啦!”宋玉芬站起来,“你心情好了吗?”
“好啦!这故事真有趣。”曹志鹏嬉笑着,为自己的故事沾沾自喜。
“高兴就好。高兴就不用害怕什么鬼了。你出去吧!”宋玉芬在曹志鹏没什么准备的情况下,把曹志鹏推出了门。门一下子关上了,让曹志鹏站在黑暗里。
即使有一千个不愿意,曹志鹏也没有办法了。他很想身子一蜷,将就在门口睡一夜。看到沉寂的夜色,他心里更加害怕。曹志鹏觉得,就算是被小鬼掐死,死在床上总比在姑娘家门口好。曹志鹏迅速地奔跑回自己的屋子,关严了门窗,头捂在被子里睡觉。
在村里停了三天灵,该把徐奶奶送上山了。村里的男人少,到出殡的时候,连抬棺材的人都凑不够。
张光奎对曹志鹏说,“你来抬棺!”曹志鹏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看四周的人,他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没办法,只能站在抬棺的行列里。曹志鹏从小娇生惯养的,稚嫩的肩上很少承担重担,这副杠子他能否承担下去,他心里没有底。
在棺材边站了八个男人,有高有矮,有年轻有年老,都是临时勉强凑起来的。曹志鹏是里面最年轻的,但他又是里面最弱的一个人。沈金凯五十岁左右,算第二个年轻的,魏晓冉和沈金凯差不多,另外的就都上六十岁了。
魏晓冉和曹志鹏抬一根杠。曹志鹏没注意到这种安排的不合理。他的个子最高,魏晓冉的个子最矮,而且他还背着一个高耸着的罗锅。这样一副杠子,在力量的分担上,是很别扭的。在忙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曹志鹏没有经验,所以他也提不出什么意见。
齐国辉在窜来窜去,不仅要忙着做起灵之前的法事,还得不时找到空隙,指挥这些迷茫的众人。曹志鹏感觉自己像一个木偶,被其他人指挥来指挥去。魏晓冉的眼神紧紧地追着齐国辉,他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魏晓冉很想跟齐国辉学徒,但是齐国辉嫌他的形象太过于猥琐了,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出发之前,刚刚赶回来的徐国胜跪在地上,朝每一个抬棺材的人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曹志鹏站在中间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这样年轻,承受一个比他大的男人的磕头,心里有些感动。
这是主人表达自己谢意的方式。
徐国胜磕完头,抱着母亲的灵牌往前面走了。做法事的齐国辉在前面,像一个鬼魂那样说着奇怪的话,做着奇怪的动作。他不是鬼魂,却是和鬼魂的沟通者。
女人们站在棺材后面,脸上肃穆着,密密麻麻的,人数还不少。曹志鹏往后看去,觉得那些肃穆的脸,还是有一种动人的俏丽。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伸过来一只手,拽拉了曹志鹏一下。周边响起一阵很有力量的喊声,“起呀——”曹志鹏忙转身,弯下腰把杠子落上肩。他个子高一些,杠子上的绳子大部分靠近他这一边,这意味着他承担的力量要更大一些。曹志鹏看看棺材对面的矮个子,对多承担一些力量他也默认了。
有人喊了句什么,肩上立即有重量压下来。后面有人指挥着他的手,去抓住杠子上的绳子,以免往魏晓冉那边滑。
跟着众人,他的腰上一用劲,身子就站直了,黑漆漆的棺材就离开了地面。
人群开始移动起来,曹志鹏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感觉。肩上那种沉重的压力,落在肩头上,那种巨大的力量快要把身上的骨架都压散了。他的肩头,最多承受过书包带子,什么时候承受过这样的压力?力量压下来的苦涩,像猛虎一样咬着他的肩膀。
脚步走得很吃力,但也没有办法,他几乎是被拖拽着走。而手抓住的绳子,有一股邪性的力量,磨着他的手,他似乎承受着两个方向的力量。绳子往下滑动,缓慢地在手上摩擦,手被磨得火辣辣的痛。
他很少干过重活,身上的力气不知道该怎么使用。肩膀也像手掌一样难受起来,杠子把肩膀磨得厉害,像烧起一团烈火,热辣辣地痛。疼痛随着脚步的移动,不断地增加着。
曹志鹏的身上很快就被渗出来的汗水浸透了。他微微地喘着气,眼神迷离,动作变得机械起来。曹志鹏咬牙坚持着往前走。脚下的路,并不是平坦的,而是坑洼而崎岖的。他们正在往一座山上慢慢地爬着,压在肩上的杠子像要倾倒过来,把他掩埋了。
曹志鹏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一个老太婆,加上一副木棺材,让八个人抬,每人分摊的重量能有多少呀!再加上其他的都那样的年纪了,他难道连他们都不如吗?这么点重量就让他如此不堪,看来他这身躯壳也是毫无用处的。曹志鹏咬着牙,拼命忍着,脚步有些颤抖地移动着。
脚步越走越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到达的尽头。他多么期望能够放下来歇一下呀!这个想法还没在心里安稳,脚下一绊,他几乎被摔倒。错乱了几步,身子好不容易稳住了,但他感觉自己的腿也被拉得像裂口一般痛起来。
“怎么回事?要死啦!”有人低声地斥骂着。曹志鹏觉得自己眼中有些湿润。但他顽强地忍住,调整好了自己的步伐。
“就要到了。就要到了。就要到了。”曹志鹏在心里不断给自己鼓劲,“再难的路,已经都要乐观面对。下一步,再下一步就到了。”
曹志鹏内心一直朝自己喊着话,但头上的汗水“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滴落。他顾不了那么多,一步一步用劲地踩,实际上落到地上的脚虚虚飘飘的,找不到一点感觉。
似乎经过漫长的征途,人群终于停下来,重量落到地上去了。他身子一软,幸好手挂在杠子上,他才没有瘫下去。棺材停放下来,等着齐国辉做法事,找方位,然后才能埋起来。
虽然不能说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毕竟可以暂时解脱了。抬棺材的人把杠子拿开,为给齐国辉腾出空间来,都散到一旁去了。
曹志鹏走到一块石板处,一屁股就坐下去,嘴里不停地喘气。张光奎正在帮主人发烟,他手里拿着撕开包装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只只白白的烟,递到大家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