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出现了严重的偏差,沉吟之下,紧蹙着秀眉轻轻拍了拍火狐的头顶,再也无心观望南门宴问道修行,愤愤然转身跺了跺脚,身形攸起,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嗜血蝙蝠的巢穴洞门之内。
壮硕修长的火狐颇为眷念地回头遥望着那山鬼如电而逝的身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暗沉的山洞深处,方才转身冷冷地盯住犹在潜心修行的南门宴,凶狠无极地呲了呲牙,喉结滚动,仿似喘息一般低低呜鸣了两声。
南门宴于静定中修行,未及多久,随着被汹涌澎湃的天灵之气逼至气海一隅的天冥之息仿佛不堪重负似的轰然崩散,体内流转不歇的『玄清一气诀』戛然而止,前一刻尚还因为天冥之息而有所感触和把握的天灵之气骤然如断线远去的纸鸢,散至四肢百骸,泯然不可捉摸。
突破焚元境之后的第一次养气修行,就这样不期然而至,又不期然而止,南门宴多少觉得有些始料不及,也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通过全身气脉隐隐有些膨胀的感知,他很清楚自己真的在得到突生异变的石珠的帮助下成功踏入了养气境。至于说他如今的修为到底是在养气下境还是养气上境,他也不知,只觉得充满全身的力量较诸从前强大了数倍不止。
面对这样的结果,南门宴还是相当欣慰和满意的,况且如今他已找到了自己的修行秘钥,只要日后将体内崩碎流散的天冥之息再次凝聚,又或者再从天地间吸纳一缕天冥之息,便能再次感悟天灵之气,进而继续修行。
前景是光明的,道路却是曲折而艰难的。最起码眼下他还不知道如何才能凝聚体内崩碎流散的天冥之息,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从天地间吸纳天冥之息,他唯一的希望或者期待,便是神秘的石珠再次生发异变,从而馈赠他一缕天冥之息。
当然,南门宴对于这样的期待和希望,并不如何强烈。在确定证实了自己暂时再也无法感悟到天灵之气后,又查看了一番自身伤势,发现经过这么一次短暂的养气修行,嗜血蝙蝠夜前留下的创口尽已闭合结痂,不由得更为心满意足,甚而极为少见地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踌躅满志。
三年来,在南门宴身上,不管是忧伤,亦或是喜悦,情绪这种属于生理范畴的东西,从来都未曾强烈与持久过。是以,他很快又恢复了那淡泊宁静的心绪,探手抓过身旁的二尺短剑,抚膝探腰而起,环首四顾了一番,转而正对十多丈外的幽暗山洞,深吸一口气,纵身长跃,噗通一声扎进石台外的如镜寒潭之中。
潭水冰凉,深沉幽暗,南门宴虽然已经突破焚元境,踏入了修道之门,修为见长,身体也已变得更为强韧,但是依然有些抵受不住,匆匆攀爬上岸之际,双唇已然乌青赛紫,四肢亦是震颤如鼓。
丝丝缕缕的阴风,从头顶幽暗狭窄的山洞中吹拂而至,更添几缕寒意。南门宴翻身仰躺在洞外的七尺青石之上,微微咧开嘴角,悠悠吐了口浊气。
浊气吐尽,南门宴忽而觉得头顶上的阴风不再,同时一片暗沉的阴影缓缓压上额头眼角,心头微微一跳,不觉想起了过去常常站在焚元石瓮的西北方向为他遮挡寒风的南牧雪,清明澄净的眼底猛地腾起一抹璀璨的神光,扬眸望去,见到的却是一张呲牙咧嘴、无比凶狠的狐脸,不禁愕然怔愣。
壮硕狰狞的火狐傲然横立在山洞入口,昂首俯视着南门宴怔愣发呆的面容,仿佛认定他是被吓傻了一般,如血一样晶莹闪亮的双眸深处掠过一抹极为不屑的寒光,索然收起呲咧开来的锋利獠牙,漠然转头往幽暗狭窄的山洞深处看去。
南门宴看着情绪化的火焰灵狐,脑海中浮现出昨天夜里紧随在它身后与漫天蝠海搏斗的英姿少女的身影,不觉暗自心生感激与挂念。很显然,有了那英姿少女的出现,眼前的火狐纵使充满了灵性,也绝然不可能是他最初所认定的“狐妖”,那英姿少女才是。
经过前两次的亲密接触,南门宴感觉火焰灵狐已经不再陌生凶残,反倒像是继南牧雪之后的又一个朋友。见它昂首翘望山洞深处的姿态中犹有几分殷殷向往企盼之意,只当它也正在为那英姿少女悬心,凝力发劲,麻利地翻身一跃而起,稳稳趴落在它那壮实修长的脊背之上。
感觉到背上骤然一沉,火焰灵狐出于本能地浑身一紧,目露凶光,獠牙倒立,作势就要发难。可随着脖颈和胸腹间传来记忆深刻犹新的紧迫触感,醒悟到趴到背上的正是令其生厌的南门宴,猛地奋起四蹄,一头扎进幽暗深沉的山洞,喉头滚动,愤怒的呜鸣从咧张的嘴角扶摇而起,隆隆地回荡在狭窄的山洞之间,恍若闷雷般惊起一片纷乱惶恐的蝠啸以及肉翅扑棱的声响。
火狐如电前行所激起的劲风扑打在南门宴犹且稚嫩的脸上,火狐的怒声呜鸣夹杂着嗜血蝙蝠饿惊惶嘶啸回荡在南门宴不算招风的耳畔,悠悠汇成了他心底缓缓流淌的一抹清泉般的愉悦和嘴角轻轻咧裂开来的阳光般的浅笑。
然而,刚刚依照习性返回巢穴意欲休养生息的万千嗜血蝙蝠却是惨了,不仅好梦不成,而且倍受惊吓,整个幽深漫长的山洞,噪噪杂杂,比万鸦齐鸣还要聒噪。
南门宴嘴角的笑意不减,仿佛觉得在火狐惊掠蝠群的逗趣下,贯通整面青岩的幽深蝠穴较诸昨夜似乎变得短浅了些,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便已遥遥看到璀璨的天光宛若逼近海岸的潮水般轰然迎面拍打过来。
哗啦啦,一息如水,黑暗连同嗜血蝙蝠的屎溺腐臭一并被抛向身后,南门宴只觉迎面扑来的光芒灼烈得直逼人眼,情不自禁地微微眯起了双眸,然而两旁的眼角尚未合拢却又猛地骇然擎张,清净如墨的瞳孔随之急剧紧缩,寒剑般的目光紧紧黏上扑面而来的光芒,只见如幕的光芒飞聚如星,竟成一支绚烂如虹的长箭。
南门宴昨日夜里便已见过这般炽烈如阳的箭芒,此时乍然再见,仍是不禁心惊魄动,微张着唇角,木然看着这强悍无匹的箭芒如电疾飞而至,掠过他的耳畔,破风嘶鸣着飞向嗜血蝙蝠的巢穴深处。
大约五息之后,一阵剧烈的震动和洪亮的声响,伴随着万蝠聒噪从青岩深处传送回来,南门宴的鬓角青衫连同火狐脖颈上修长柔软的毛发,俱都还在劲风中逆天飞扬。
璀璨如同星辰殒灭的箭芒强光过后,再次映入南门宴眼帘的却是宛若修罗场似的晦暗天地,寒风呼啸的阴山涧下,无数嗜血蝙蝠的碎屑残肢和着腥烈浊臭的污血,在原本莹白如玉的雪地之上,汇成了一道道幽深暗沉的河流,见之触目惊心,闻之令人作呕。
在依旧无声流淌的涂河岸边,南门宴改而认定为“狐妖”的英姿少女双手攀扶着长弓,疲惫而艰难地半跪在地上,英挺的俏脸惨白如纸,紧抿的唇角挂着一串凄艳如梅的血珠,一阵阵寒风不歇,点点滴漏,早已把胸襟湿透。
少女明净无尘的双眸中暗藏激怒,牢牢盯在她身前丈许开外,那儿横躺着一具略显佝偻的尸体,鲜血正从那尸体的咽喉流泻,缓缓将其身下的积雪沁染成了一朵怒放如狂的红棉。
南门宴看着眼前似乎有些反常的情境,很快便从震惊中平复下来,麻利地从火狐背上翻身而下,反手轻握二尺短剑,缓缓向河边走去。
从嗜血蝙蝠的巢穴入口到涂河岸边,短短不及百丈距离,南门宴走得不快也不慢,盏茶工夫不到,便已近到僵卧在地的佝偻尸体身前,俯首侧眼探视了一下,疏淡俊逸的双眉不禁缓缓轻蹙而起。
横躺在地上的尸体满面丘壑纵横,浑浊的双眸神光尽散,粗糙满是老茧的双手紧握着一柄朴刀和一枚竹箭,正是昨夜送他过河的老人。然而此时此刻,老人枯瘦干瘪的咽喉下,赫然洞穿了一个大拇指粗细的缺口,暗红的血液仍然流泻不止,生机却是早已断绝。
南门宴不太明白,对阴山涧分明忌讳得一言不发的老人为什么会去而复返,也不知道那原本久居九嶷山迷谷灵泉的英姿少女为什么要对老人痛下杀手,不觉缓缓停下了继续前行的脚步,微蹙着双眉,犹疑而又迷惑地远远审视着河边逾见气息衰颓的“狐妖”。
南门宴远远地审视着他眼中的“狐妖”,那英姿少女也在远远地审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