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月末寒风北来,南国大雪便断断续续的一月有半而未止。
九嶷山,楼溪峰南麓,南氏部族的圆盘寨子中央,族长大屋内的火塘里,依然篝火熊熊。在这岁末寒冬的深夜,雪困人足的时节,对南昌河来说,这一炉篝火俨然便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明与温暖了。
南牧雪随巫奇往万圣山去了,前程未卜;南门宴则趁机溜出了营寨,踪影不见。
戌时过半,屋外的风雪更见张狂,扑打得沉重幽闭的大门吱吱作响。
南昌河不胜寒冷一般,紧了紧披在肩头的虎裘,弯腰向前往炉火旁稍稍凑近了三分,如川轻蹙的额头上徐徐飘下几丝凌乱的发梢,在悠然自舞的焰尖余照中烫得微卷。哔啵一声轻响,一丝丝轻烟从火焰深处的树节中扶摇而起,熏得他的双眼一片苏丹红,眉角耷拉,英伟的面容上由此挂满了沉郁疲惫之色。
金氏部族的族长金不易,双脚交叠着陪坐在一旁,神色显得略微有些忸怩,宽大厚实的双手间紧握着一筒猴儿酒,久久不见啜饮,双眼斜斜瞟视了南昌河几次后,终于忍不住犹犹豫豫地说道:“昌河,已经一个多月了,整个九嶷山我们都已经几乎找遍了,也不见南门宴的踪影,说不定他和我们那些兄弟一样,已经……”
金不易话说到一半,便看到怔怔发呆的南昌河陡然抬头朝他瞪了过来,血丝满布的双眼擎张如鱼,面色凶厉阴沉,俨然一副暴怒几欲择人而噬的猛兽模样,不觉气息凝滞,话语中断。
然而,他也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随即转开眼去,叹息说道:“为了找他,我族中都已经有十来个英勇的少年入山不归了,虽然谁也没有跟我抱怨半句,但是我很清楚,他们心里暗藏着困惑和愤怒。对不起,我不能再派人跟你进山了。”
南昌河虎视眈眈地瞪着金不易,可听到金不易把话说完,脸上的激愤之色便又落潮似的消退了下去。
他也知道,不能完全责怪金不易这时候选择后退,毕竟尧皇余部五族中,这一个多月来为了寻找失踪的南门宴,除了他的南氏部族外,牺牲最多的也就是金氏部族了。
而淮炎玉、葛青松和水木华三族,都只是象征性地派人在各自营寨附近搜寻了一番,不仅几乎没有任何伤亡,而且每每假借关心探问之机前来大倒苦水,说什么族人伤亡惨重,说什么冬储物资不足,总之就是意图赖掉往年例行的供奉。
南昌河想到小半个时辰前还在他这屋里争得面红耳赤的淮炎玉等人,回头看向熠熠轻舞的火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喃喃说道:“水木华虽然不尊尧皇帝孙,但是先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们之所以不远万里逃到这九嶷山中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重履中原,推翻虞舜。也不是我当真就放不下南门宴这么一个人,试想一下,若是没有他这么一位尧皇帝孙的大幬,整个中原百族都将视我们为异邦蛮夷,纵使我们有一天集聚了足够的力量北伐,也只怕冲不到帝都平阳便会全军覆没。”
金不易看着面色沉凝萧肃的南昌河,不禁有些怔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生性和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比较耿直、刚毅。在他心里,他是中原人,不管到了哪里,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也都是中原人,而且觉得别人也都一定这样认为,所以他不是很能理解南昌河话语里头的深意。
南昌河也预料到金不易不会懂,在说完话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回头朝他落寞地笑了一笑,轻轻摆了摆手。
别说生性耿直近乎鲁钝的金不易不懂南昌河的话了,就是自以为聪明的淮炎玉乃至水木华,也都不一定懂得他这番言语背后的深意。
在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像南昌河一样与虞舜有过布衣之交。也正因为南昌河曾与虞舜相交于微时,所以他才较诸别人更为了解虞舜的品行与性格,才在送南牧雪去万圣山一行中重履中原寸土后,于民俗风化的微变之间,隐隐窥探到了一丝虞舜意欲统御百族、德化天下的政治野望,才较诸从前更为在乎尧皇帝孙南门宴的存在。
……
……
风萧飒飒,雪狂纷纷,金不易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南昌河依然紧紧偎依在炉火边,不是他不想休息,更不是他不需要休息,而是想到远在中原腹地受人称颂为继尧帝之后又一圣皇的虞舜,想到下落不明且三年焚元不入道门的尧皇帝孙南门宴,纵使躺下亦不能合眼。
啪啪,忽然两声沉重的拍门声,在静寂的深夜,显得格外的突兀、响亮。
南昌河抬眼看了看门脚下来回疾走不定的人影,深深皱了皱眉,轻淡而略带威严地说道:“进来。”
哗啦一声,沉重的大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精瘦的少年裹着一团寒风闯进屋来,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挂着一抹莫可分辨的神色,似激动,又似忸怩,看到南昌河冰冷威严的目光,好像不胜寒冷一般,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哈气说道:“族长,少爷回来了!”
精瘦的少年正是今夜寨门前的哨塔上当值的,南昌河从他口中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先是不禁微微怔愣了一下,片刻间便又猛地弹立而起,满是血丝的双眼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也不顾厚实的虎裘从肩头滑落在炉旁灰烬之中,迎风往门外大步而行,话语间略带一丝干涩的颤音,急急问道:“人在哪里?”
精瘦少年鲜有看到素来沉着威严的族长这般近乎失态的情境,看着南昌河大踏步往门前急冲而来,忙不迭闪身避开,讷讷的正准备说一声什么,眼角的余光却又看到南昌河急踏出门的脚步猛地停顿了下来,转头望去,只见南门宴已经到了门前石台之上。
南昌河高大伟岸的身影从门前扑上石台,牢牢地罩住了南门宴的面容,却没能罩住他那一双看起来似乎更为平静而明亮的眼眸。
南门宴稳稳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神色憔悴的南昌河,疏淡俊逸的眉宇间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束身执手,弯腰长揖,唤了一声:“义父。”
南昌河深深看了一眼南门宴,隐隐觉得他与之前似乎有了一些些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却又瞧不太仔细,不觉转眼朝他身后看去,只见三尺开外傲然挺立着一只壮硕修长、体型几近老虎大小的火狐,火狐背上跨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面容瑰丽,宁静深沉,不禁愕然怔愣,英挺轩扬的眉峰复又微微紧蹙而起。
南门宴从定军山一路返回九嶷山,之所以较诸最初去的时候多花了近乎一倍有半的时间,是因为他与徐昭然都伤得不轻,路上辗转耽搁了不少时日,又先往迷谷灵泉深处休养了些时候。直到日前他的伤势尽愈,徐昭然也渐渐有了清醒的征兆,这才安心带着痴呆的小女孩离开。而那高傲通灵的火狐,经过这一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似乎也与他亲近了不少,竟然舍弃徐昭然不理,反倒跟着他一起回来了。
感觉到南昌河对火狐与痴呆少女的皱眉审视中暗藏怀疑提防之意,南门宴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
南昌河在送南牧雪前往万圣山一行中,曾听南牧雪仔细讲过她身中瘴毒的始末——最初的起因便是淮山献媚讨好地送过来的那一张新剥的雪白狐皮引得神异的火狐前来报复,南门宴为了保护南牧雪而与火狐周旋被带进深山迷谷,南牧雪纵马狂追,于迷谷外不及止步而差点坠落山缝峡谷之际身中瘴气入侵。
回想着南牧雪描述过的火狐情状,南昌河觉得与眼前这只完全相仿,心底确实有些狐疑,有些猜忌,听到南门宴出言维护火狐及其背上的女孩,又不禁仔细端详了那小女孩一眼。这一眼看到深处,愕然察觉小女孩似乎并不像是第一眼所看到的那般宁静深沉,而是一个神识无主的痴呆,不由得更觉讶异。
一只曾是仇敌的火狐,一个痴呆的小女孩,是如何成了南门宴的恩人兼朋友的,南昌河一时间并不是很能想象,不过这些事情都可以往后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南门宴深夜归来,总不能让他觉得再受冷落,略略收拾了一下心情,侧身让步,说道:“回来了就好,带着你的朋友早些回屋歇息吧。”
南门宴自知此番独自离开营寨远行,定然是令南昌河极为不满的,本来早已作好了接受严辞训斥的准备,却不料南昌河完全一副往事不究的温和姿态,意外之余又不禁有些感念,默然点了点头,领着火狐与痴呆少女进屋,归置安歇。
南昌河在门外稍站片刻,回身进屋之际,看到南门宴一如从前领着南牧雪一样,带着那痴呆小女孩回了那间相对摆放着两张小床的偏房,始终轻蹙不展的双眉皱缩得更紧了些。
在炉火旁端坐沉吟良久,直到四下里声嚣俱静,夜色极沉,南昌河方才探腰长立而起,迈开坚定而轻缓无声的脚步,向南门宴所住的偏房走去。深沉笃定的目光宛若闪亮的冰凌,牢牢盯在幽闭的房门之上,似乎想要洞穿那薄薄的门板,清清楚楚地看看横躺在南牧雪床上的痴呆少女恬静非常的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