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风消雪霁,旭日的光辉穿透远天淡薄的云霞,如水般从积雪覆盖的山峰之巅倾泻而下,掠过臃肿斑驳的树影,悠悠洒落在南氏部族族长大屋门前。
松软莹白如同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的敞阔石台上,南门宴一袭单衣,手执二尺青峰短剑,趋避腾挪,点刺挂扫,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平阳剑”。
剑风激荡,晃得轻沾剑刃的阳光仿似水花一般四散飞溅,惊得沉静蛰伏的积雪宛若柳絮一样轻舞翔扬,然而却丝毫抛甩不动汗水淋漓后紧紧黏在腹背之上的青衣。
如青衣一样不被剑风所扰的,还有门檐下仿似沉迷于行云流水般的剑势之中的痴呆少女,以及孤傲漠然中满含轻视鄙夷之意的火焰灵狐。
从卯时初刻到辰时前专心练剑,是南门宴三年来早已根深蒂固的积习,风雨不断,日月不辍。由最初的一招半式的不断重复的呆滞古板,到而今的招式绵密的剑走随心的行云流水,其间经受过太多的冷眼或漠视,以至于他渐渐忘却了身与剑之外的存在。
剑风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劈、斩、截、撩、挑、钩、刺、穿、抹、扫、点、崩、挂、云等十四个基本剑式,在南门宴手中剑下,早已不再是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的简单重复,也不再是从头到尾拘泥不变的轮回,而是或劈、或扫、或钩、或刺,随势而走,杂乱无序,却又给人一种浑然如一的感觉,颇有几分类似远古战神蚩尤指碎苍穹狂草的『踏天行』帖的神韵。
不过,或许是体内天冥之息隐匿蛰伏继而对天灵之气无从把握的缘故,南门宴纵是已经身具养气境的修为,却也无从动用,剑法虽精,气意亦雄,但落在旁人眼中,终究不过是没用的花架式。最起码,徐徐踏马来到石台前的淮山,在看到练剑中汗流浃背的南门宴时,阴郁沉抑的脸庞上不觉悠悠浮起了嘲弄、鄙薄、蔑视、戏谑等意味不一而足的微笑。
自从那一日激愤之下差点溺死南门宴、且抢走了南牧雪留给南门宴的狼牙项链以后,淮山是不大愿意再到这南门部落的营寨里来的,一则或许是心虚,害怕那一日驱赶他的三个少年认出他来,二则或许是嫉恨,不想再看到南牧雪留给南门宴的任何其他的东西。
不过,迫于他父亲淮炎玉的威严,又于心底切实暗藏好奇,想要看看消失了一月有余的南门宴到底有什么变化没有,这才打马带着些许供奉匆匆而来。
看着南门宴举手投足之间与从前并无二致,周身上下也没有一丝天灵之气的波动,淮山这些日子多少有些悬空的心思,终于缓缓落地。只要南门宴依然不能入道修行,他便无所畏惧,等到春祭大典一过,九嶷山中便再也没有尧皇帝孙这一高高在上的存在,而他则依然是五族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想到春祭大典后的美好光景,淮山止不住内心的愉悦,傲然微笑着抬手将横挂在马背上的供奉抛上石台,语带讥讽地笑道:“二少爷不声不响出去一个多月,我本以为定会遇上什么奇士高人,从此有了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呢。没想到五族上下数十条英勇少年抛却性命不要,找回来的却还是一只不会叫也不会飞的笨鸟。”
淮山带来的供奉不算厚重,但砸落在石台之上,却激起半垄积雪,原本包扎得就不太严实的包裹,翻滚两圈后松散开来,其间三五张猫狗獐鼬之皮还残带着几缕血水,二十来斤或残缺或枯槁的药材散落满地,和着他那不甚高亢却也不算低弱的讥讽之言,宛若一张张枯黑而狰狞的嘴脸,昂首仰望着南门宴,无声阴笑。
南门宴早已不意淮炎玉与淮山父子二人还会对他有所恭敬,面对淮山此刻骄狂无礼的举动和言语,一如既往地漠然置之,手中的短剑,脚下的步伐,既不刻意退避,也不刻意逢迎,依然行云流水,不巧刚巧地将散落满地的供奉一一破碎。
淮山看着南门宴手中的短剑划破獐皮和药材,心中自觉更是满意,他自然不会认为那是南门宴的无心之举,而当作是南门宴恼羞成怒的反应。
要说三年以来,从资质与成就而言,他方方面面都远远要比南门宴强,在南牧雪面前,南门宴应该自觉羞愧,应该自觉退避三舍,应该自觉对他保持恭敬。可南门宴的实际表现却是万物不萦于心,始终淡泊宁静。
他最受不了的便是南门宴的这一份超然的姿态,那仿似宽广无限、无所不能容忍的胸怀,总让他每每不经意间心生自愧不如、高山仰止之感,总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彼此是一个君上一个臣下的关系。
这一刻认定南门宴俨然恼羞成怒地剑斩供奉,淮山彻底舒坦开来,漠然冷笑着抬眼往石台后的族长大屋前看去,他想要看一看南氏部族的族长南昌河有没有从屋里出来,想要看一看南昌河脸上是否阴沉如云的神色。
南氏部族的族长大屋下,没有南昌河的踪影,只有一个容颜不输于南牧雪的娇俏女孩和一只傲然修长的火焰灵狐。
淮山看到昂然顾盼的火焰灵狐,适才因嘲讽南门宴而来的宽慰与舒坦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太过阴柔的俊俏脸庞青白流转不定,心头紧缩,怦怦急跳。
当日火焰灵狐循着雪狐皮毛上的血腥之气追到南氏部族营寨,势要将怀抱雪白狐皮的南门宴粉身碎骨的凶狠姿态,淮山此刻依然记忆犹新。他一时间有些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生性凶残的火焰灵狐不仅不再视南门宴为死敌,而且还一派温和地守在门檐下看他练剑?
淮山暗自心惊犹疑,不经意间感觉神思受到牵引,自然而然地转眼看向火焰灵狐旁边,入目只见一个容颜俏丽如仙的女孩,年纪与南牧雪相仿,神色近乎木然,只是那一双看起来呆滞无光的眼眸深处,似乎隐隐有一股妖异的灵动跳跃,很轻很淡却又很冷,仿佛他每一次入山行猎之际漠然把尖刀捅进野兽咽喉时一样——只不过,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变成了那尖刀下濒临死亡的困兽。
阴冷的寒意莫名而来,淮山暗自哆嗦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转开视线,不再去看那痴呆少女略显诡异的双眸。然而,就在他神思不属、眼神尚还没有找到落点之际,他身下的大马却是骤然发狂,奋蹄腾身而起,一头狠狠撞在石台边缘,霎时间头颅破碎,马血四溅。
淮山猝不及防,身形随着大马的扑腾向前滚落在石台之上。
南门宴手中的短剑剑势依旧,不闪不避,似拂开绣帘的春风,又似推开波浪的船桨,刺啦啦划破淮山左臂的衣襟,破开腕上三寸处柔韧的肌肤、强劲的血肉、坚硬的骨骼,贯穿而过,扬起一片如雾的血花,飞洒半空。
啊……伴随着疾厉的惨呼,淮山身不由己地从南门宴剑下翻滚过去,一只左掌却落在血污之中,柔韧修长的五根手指,轻颤蜷缩,似乎极力想要挽留或抓握住什么,却又于呼吸间空落落地僵硬不动。
凄厉的痛呼,宛若春夜深处的枭鸣,破坏了莺歌燕语一样破坏了大雪放晴后南氏部族里的宁静与美好。
久未成眠后难得休憩片刻的南昌河,与族中其他的老人少年一样,惊扰之下从屋内大步而出,看到石台上哆嗦痛哼的淮山、三尺开外仗剑漠然长立的南门宴、以及僵卧在血污之中的左掌,英伟的面容之上,蹙眉沉凝的神色中,隐隐透发出一丝热望。
南门宴静静地站在石台中央,看着脚下血淋淋的手掌以及三尺开外哆嗦惨哼的淮山,手中的短剑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神色也如从前千百次用屠刀洞穿猛兽咽喉时一样平静如水。
虽然淮山的坐骑骤然发狂将其抛掷他的剑下,大大出乎南门宴的意料,虽然他有好几种办法能够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但是他没有惊慌错乱,也没有选择退避,而是直剑而行,斩下了淮山从香樟树下抢走南牧雪留下的狼牙项链的左手。
倘若刚才闯到剑下的不是淮山的左手,而是咽喉,南门宴自问也不会易剑而行。
是以,这一刻他很平静。
淮山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凶狠怨憎的目光并没有紧盯着南门宴,而是死盯着门檐下愕然呆坐的小女孩。不过,在外人看来,他看的也不是那痴呆少女,而是匆匆立定在门前的南昌河。
别人怎么看或者怎么想淮山断腕这事,南门宴并不在乎,至少他不可能误会是南昌河令淮山的坐骑发狂进而将其抛掷到他剑下的,双眼循着淮山的视线,悠悠落定在那痴呆少女的眼眸深处,冥冥中感觉到那依旧呆滞无光的双眸间,隐隐似有一抹淡淡的欢喜流动。
怔愣之间,南门宴剑眉轻蹙缓舒,眼底亦隐隐有一抹微笑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