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南门宴喂完痴呆少女之后,自己却是一点东西都没吃。尔后,脱了痴呆少女的衣服,抱她到灵泉中沐浴清洗。
徐昭然看到南门宴竟然不闪不避地当着她的面为痴呆少女洗澡,怔愣之间不觉想起自己当初在灵泉之中醒来时同样赤条条的情景,虽然南门宴明明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在他的认识中还压根就没有明确的男女分别,但她还是止不住脸上发热,撇嘴鄙夷轻哼了一声,默然背过身去。
南门宴帮痴呆少女梳洗干净后,又帮她换上南牧雪以前穿过的火红衣裙,外面再套上一袭厚实绵软的紫貂裘袍,大小刚好合适,样式庄严华美,衬得少女的容颜更加美艳动人,可惜的是眼神木然依旧,神采略显不足。
将痴呆少女换下的衣服铺散在火堆前,南门宴扶着她坐好,绕到她身后,默默帮她编起细长的发辫。以前南牧雪没有离开,每次碰到重大节日的时候,都会让他帮忙辫起满头细长的发辫,再配上简朴而大方的红绳桃木发饰,美丽而活泼。如今伊人已经离开,也不知去往万圣山的道路是否通畅?
徐昭然于沉寂中渐渐平复下来,转身回头,静静地看着南门宴细心为痴呆少女辫着发辫,不觉间忽而心生一丝怅然失落之意。
徐氏部落虽然是谷城中势力最大的族群,但是她的记忆中只有她父亲这么一个亲人,而且她父亲自小就对她颇为严格,更在五年前将她送到了临渊七十二圣峰修行,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像南门宴对待痴呆少女一样对她好过。
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孤独与落寞,徐昭然暗自叹息着缓缓垂下了眼眸,目光穿透火焰,不觉落在痴呆少女瓷玉般的脚趾所对的一只长袖上,袖口半翻开来,雪白的称纱上红笔勾勒着三个娟秀挺拔的小字——莫尘衣。
徐昭然静静审视着袖口内里上的字迹,知道那是痴呆少女刚刚换下来的衣服,抬眼看向南门宴,见他好像有点神游物外,尖细俊俏的眉峰轻轻蹙动了一下,脆声问道:“你这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徐昭然的问话将南门宴从对南牧雪的思念中带了回来,他怔愣沉吟了片刻,醒悟过来徐昭然的问题,缓缓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她是我一个恩人留在世上的唯一牵挂,我带她回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问,我那恩人便已断了气。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徐昭然敏锐察觉到南门宴说话的时候看向她的眼神有一丝丝的不同,暗忖了一下,不明所以,蹙着眉头探手指向那只半翻开来的长袖,说道:“你看看那袖口上的字,会不会就是她的名?”
南门宴闻言循着徐昭然的指引望去,看清袖口内里绣着的字迹,俊逸挺拔的剑眉不觉微微挑动了一下。他记得很清楚,适才铺展痴呆少女换下的衣服时,那只袖口是平整而未翻开的,而且那绣着的字迹在袖口往里近约三寸,他与痴呆少女相处近乎月余也都未曾发现过。
很明显,这是痴呆少女趁人不注意故意翻出来给他看的。南门宴想到之前淮山的坐骑突然发狂后感觉到少女眼底含笑的经历,心中更加确实少女其实并不痴呆。至于她为什么一直假装如此,转眼间看到对面曾经斩杀过灵族老人的徐昭然,南门宴心底多少有了一丝了然,缓缓点头说道:“也许吧,我之前一直都没发现,还是你眼尖。”
或许是修为见长之后,道心更见清明,于世间万事万物有了更为接近真实的感应,徐昭然虽然没有察觉到南门宴情态言语上有什么变化,但是心底却始终萦绕着一丝未必尽然如此的感觉,狐疑地沉默了下来。
南门宴帮莫尘衣编好发辫之后,时辰已经到了亥时,转身抱上火焰灵狐的脖颈,生拖硬拽着它到灵泉中将满身血腥风尘清洗得干干净净,随后自己除去衣衫,仔仔细细梳洗透彻,换上了一袭崭新的火浣长衣,满头青丝亦用火浣棉的丝巾缠扎得齐整利落。
徐昭然一直背身暗自琢磨着心底的那一丝怪异的感觉,直到南门宴穿好衣服回身端坐到火堆前,也没能琢磨明白,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南门宴在那一身仿似青烟缭绕中烈火熊熊的长衣衬托之下,整个人在宁静淡泊之外又多了几分高贵和尊严,不由得秀眉舒扬,眼眸闪闪。
南门宴先为莫尘衣沐浴更衣,又给自己换上锦衣华服,只不过是为了明日的春祭大典。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心由内而外有什么变化,看到徐昭然意外中透着一丝激赏的神情,盘膝合掌,阖目说道:“明天是我族举办春祭大典的日子,你如果不嫌弃,可以一同前往观礼。”
徐昭然至此方才明白南门宴问完她日子后又帮莫尘衣沐浴更衣又自行斋戒沐浴的情由,看着他岿然端坐、悠然入定的姿态,忽而俏脸上泛起一抹嫣红,嗫嚅了一下唇角,落落起身走到灵泉跟前,褪下厚实而又宽松的麻衣,深深没入泉水之中。
……
……
“臣淮炎玉奉旨督办春祭大典,业已诸事皆宜,百物详备,良辰将近,恭请尧皇帝孙出关祭天!”
翌日卯时初刻,天光萌照,淮炎玉当先立于深入迷谷的浮桥栈道尽头,探腰执手,恭谨催呼,声响如雷,扶摇回荡,原本便在迷谷峰上下忙活的少年们也好,从五族各处缓缓齐聚而来的老幼妇孺也好,乍闻此语,个个惊诧莫名,因为除却五大族长以及淮山和南牧雪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外,三年来再没有人知道南门宴还有一重尧皇帝孙的身份。
或许是淮炎玉和葛青松事先早有交代,紧紧簇拥在淮炎玉身后的两族少年,短暂惊诧之后,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呼:“恭请尧皇帝孙出关祭天……”
数十个青壮少年奋声疾呼,声震九天,淮炎玉悠然歇息下来。远方散于各处的五族族人,通过淮炎玉摆弄出的壮大声势,隐隐知道南门宴乃尧皇帝孙的身份有真无假,纵使一时间震惊且有些难以接受,但缘于各自心底对圣皇唐尧的由衷敬重,也都不自觉地对南门宴心生尊重,缓缓汇聚在一起,默然恭候。
……
……
从卯时初刻一直到卯时三刻,恭请尧皇帝孙出关祭天的呼声,不仅仿似长江里的滚滚浪涛一般未曾停歇片刻,而且潮头一浪高过一浪,愈见高亢,愈见雄壮。
灵泉山洞之中,南门宴早在呼声未起之际,便已收拾停当,负手昂然站立在洞口边缘。对数百丈外雷动山谷的呼声未曾耳闻似的,自顾悠然仰望洞外因为声波震荡而起伏不定的瘴毒之气,静如秋水寒冰的双眸,直直望进毒瘴深处那一抹至为妖娆魅惑的嫣红,仿佛那里隐藏着他那早已失去的九岁前的记忆一样。
莫尘衣一身锦绣,较诸往日更显明艳照人,依旧木然端坐在火焰灵狐的背上,静候在南门宴身旁。火焰灵狐今日也显得格外的镇静,高昂着头,舒卷着尾,血火燃烧般的双眼,冷冽而坚定地穿透数百丈深的浓密毒瘴,漠然注视着浮桥栈道尽头竭力嘶吼着的人们。
徐昭然静静地落后三尺,月牙似的双眼,悠悠落在南门宴不甚高大但却无比坚定挺拔的背影上,耳畔间充斥着“尧皇帝孙”四个字的轰鸣,心里却也只是涟漪般悠悠浮荡,情绪并无太过剧烈的起伏。
虽然,她与万千三苗百族的每一个族人一样,都深深铭记着唐尧征伐三苗的宿仇,也能预知若是就此杀了南门宴,那么她将成为整个三苗百族的英雄,她的家族在谷城的地位也必将牢不可破,甚而很有希望向更南边延展扩张,成为真正强大的部落,融入三苗百族真正的核心大联盟。
但是,此时此刻,她的杀心不浓。
一方面,她亲眼目睹了南门宴修习『冥山风雨剑』的事实,怀疑他与临渊七十二圣峰三十年前剑谱被盗一案密切相关,为报宗门培育之恩,也为自己问道修行的远大前程,她必须要留着南门宴,进而从他身上顺藤摸瓜,查探究竟。
另一方面,看着南门宴不甚高大但却无比坚定挺拔的背影,她止不住为他身上那份静如止水般的气度而心生赞赏,同时也忘不了是他在阴山涧下救了她一命的事实。
不过,或许是出于想要进一步试探南门宴气量几许的目的,又或许是出于想要报复一下南门宴曾经看过她身体的居心,徐昭然虽然心无杀机,但是却也不想就这样什么事都不做,握着天行弓的左手长扬端立,右手轻扣一枚拇指大小的天灵石于弓弦之上,对着南门宴的背心,悠然拉张开来。
南门宴听到身后吱吱的弓弦声,感觉到如同芒刺在背的威压席卷而来,俊逸挺拔的剑眉轻轻颤动了一下,暗自徐徐短叹了一声,周身定立不动,依旧保持着昂首仰望的宁静姿态,默然掐算着时间。
早在十多日前听到刀斧砍斫的动静之初,他便知道自己避不开这一次的春祭大典,也知道自己尧皇帝孙的身份多半再难隐瞒,徐昭然是他从阴山涧带回来的,明显是南疆三苗百族中人,今日得悉他是尧皇帝孙的身份,因唐尧征伐三苗的宿仇而利刃相向,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过去三年中,在南昌河的严格督导之下,南门宴不光养成了“先存诸己”的处世原则,还洞见了许多真理,其中“咸其自取”便是最为基本的一条。是以,不论是面对山谷外鼓动喧嚣的淮炎玉也好,还是背对山洞内张弓欲发的徐昭然也好,他的心底一无恐惧、二无怨恨、三无不甘,从前一样的淡泊且宁静。
时间在喧嚣与静寂的缝隙间,从南门宴的眼底心上一息一息地过去。
恰值卯时三刻过半之际,南门宴悠然转眼正视前方,淡淡说道:“时辰到了,走吧。”
南门宴话音落地,脚步却未迈出。
徐昭然的右手却好像不受控制似的轻轻哆嗦了一下,紧扣在弓弦上的天灵石破空而出,如同乌青的闪电一般,贴着南门宴的左耳一飞而过,于其身前丈许开外轰然爆裂开来,浓郁而精纯的天灵之气激荡流转,霎时间形成一个庞大的无形气罩,驱散十尺有五的毒瘴,将南门宴、莫尘衣、火焰灵狐连同她自己一并笼罩其中。
南门宴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定立如松的脚步,缓缓抬起,轻轻落下,循着越见急亢的高呼声,朝山谷外走去,耳鬓的青丝飞扬未落,将口中悠悠传回的话语撩拨成了一圈圈涟漪:“谢谢!”
徐昭然因南门宴一言所惊而先出动静,不禁暗自有些着恼,抬眼看着他那飘逸徐行的背影,忽觉有一股明净温和的清风从那一双如蝶翩飞的长袖中浮荡而出,刹那间涤尽了她眼底心头的微怨,不由得唇角微翘,洒洒落落地微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