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过半,毒瘴弥漫的山谷深处,依然不见南门宴出来的身影。
站在浮桥栈道尽头高声呐喊的少年们,不禁一个个心头打鼓,南门宴真的在山谷里面么?有心想要歇一嗓子,却又畏惧淮炎玉冰冷沉寂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一声接一声地往高处喊去。
远处簇拥恭候在山谷外的五族族人,也都暗自心思活络,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开来。有议论南门宴尧皇帝孙身份是真是假的,也有议论淮炎玉筹办春祭大典是对是错的,一时间如同雨打秋窗,逗漏不绝。
忽然,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铁青着脸大步而至的南昌河,抬起手肘碰了碰身旁正口若悬河的族人,霎时间如冰霜冻地,沉寂的浪潮漂流浮荡,缓缓淹没了整个人群。
南昌河沉默不语,大步穿过簇拥的人群,踏上通往山谷深处的浮桥栈道,长扬远去。
浮桥两岸,烈火不熄,毒瘴消散,谷口与山谷实地之间阔逾三丈有余的无底深渊,宛若仰天擎张的巨口,见之令人心寒。想到南牧雪当初差点坠落其中,南昌河心底仍旧有些不是滋味,脚步不由迈得更快了些。
好像一阵寒风似的,南昌河越过三百丈有余的浮桥栈道,踩着沿路渐次消停的呐喊声,猛虎下山一般,毫不停留地扑向淮炎玉。
为免呼声刺耳,淮炎玉已从浮桥栈道尽头回身挪到了百十个青壮少年身后,感觉到背后喧嚣渐散,劲风四起,双眉微挑,不以为然地回首转身,抬眼却看到南昌河如剑出鞘,一只利掌裹挟雷霆之势,悍然劈到了身前。
顾不得惊诧,来不及犹豫,淮炎玉猛地催动真元,拂掌逆风而上。
轰隆一声爆响如雷,两掌相撞,浓郁磅礴的天灵之气,化作一股飓风,从两人掌缝间疯狂肆掠开来,霎时间人潮浮荡,桥栏破碎,声势极其骇人。
南昌河衣衫如鼓,双目狰狞,愤哼声中,咬牙汲吸气息,左脚急顿,右脚向前沉重踏落,像那一日在南氏部落族长大屋门前一样,咚咚咚,三声闷响,向前急进三步。这第三步踩下的时候,整个栈道桥头猛地向下急沉三寸有余,幅动宛若波浪一样,朝着浮桥栈道中间翻滚,于十数丈外拱起一道盈尺的高坡。
面对南昌河的突然袭击,淮炎玉近乎猝不及防,无奈之下方才抬掌应对。南昌河欺身急进,他更无力反抗,只能借势退落到了浮桥栈道之外,感觉到周身沸腾翻涌的气血,感觉到脚下久不见阳光而松软沉溺的黑泥,如毒蛇般盯上南昌河的双眸,看着他眼底傲然冷漠的神情,不禁又惊又怒。
十多日前,他不期然一掌重伤了南昌河,虽是意外,但是起码说明他的修为要比南昌河高出不少。而今南昌河卷土重来,不仅伤势尽愈,而且修为大有长进,不说已经远胜于他,至少也是与他旗鼓相当。短短几日间,就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天灵石的缘故。
想到南昌河或许早已掌握了天灵石的所在,想到三年来久居人下的憋闷和屈辱,想到与偃明义达成交易后有进不退的处境,淮炎玉猛地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翻涌的思绪和气血一并压下,暗自凝元聚气,准备反击。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再出手,浮桥栈道上的人个个神色异常地朝他身后张望。微微错愕之间,只听到一片轻轻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的弥漫毒瘴中缓缓传来。
淮炎玉眉头深锁,回头转身,只见南门宴一人当先,莫尘衣骑着火焰灵狐紧随在侧,手执天行弓的徐昭然殿后,从浓郁弥漫的毒瘴之中悠然长立而出。
看着南门宴及莫尘衣身上庄严而华丽的衣衫,显然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淮炎玉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尚未等他想好应对的策略,便只听到身后一片哗啦啦如雨急坠的声响,侧身回望,却是南昌河带头,尧皇余部五族所有的族人紧随其后,尽都朝着南门宴伏地跪拜了下去。
看着仿似云头落地似的伏地而跪的族人,淮炎玉心中再无半分惬意,只有无尽的愤怒和怨恨。如果没有得天灵石疗治伤势的南昌河出来捣乱,那么他今日不仅能尽掌五族之权柄,而且还能逼杀南门宴,以报淮山断掌盲眼之仇。
淮炎玉愤然冷笑着转回身去,双眼宛若利刃一般死死盯向南门宴,正对那一双依旧深沉宁静的眼眸,感觉就像触碰到了一块千年寒冰一般,自己的气势反倒暗自一挫。
醒悟到自己面对南门宴而起的微妙情绪变化,淮炎玉更为激愤,有意想要逼上前去先灭了南门宴,大家拼个玉石俱焚。可是这一念头刚起,他却愕然察觉到仿佛被人看穿了一般,骇然转眼顾盼,只见南门宴身后轻提天行弓的徐昭然唇角微翘,正充满戏谑之意地斜视着他。
触碰到徐昭然轻笑中暗藏冰冷杀机的眼眸,淮炎玉顿时只觉如堕冰窟,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心中的愤懑也好、杀机也罢,只得继续隐忍,千不甘,万不愿,终究还是同浮桥栈道上的那些族人一样,朝着南门宴伏地跪拜下去。
南门宴仿佛一直就只在等淮炎玉下跪一般,见他跪倒在松软沉溺的黑泥之中,久立不动的身形,终于再次抬起脚步,漠然从淮炎玉身前轻快而过,踏上浮桥栈道的尽头,俯身探手,紧紧把上南昌河的双臂,平淡而又诚挚地说道:“义父,起来吧。”
……
……
南门宴在尧皇余部五族族人的簇拥下,昂首阔步登上迷谷峰顶,远远看到崔嵬雄壮的五层祭天大台,以及台顶之上捆立着的金不易,剑眉微不可察地轻轻蹙舒了一下,神色一如秋水般悠然平静。
原本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情由而没有追随淮炎玉深入迷谷相迎的水木华、葛青松、甚至还有淮山,早已暗地里得到通报,虽然尽都不情不愿,也不太恭敬,但都还是朝南门宴跪拜了一回。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不仅没有下跪,而且满面张狂,只是在看到南门宴身后的徐昭然时,清秀俊逸的面容上不觉有愕然惊诧之意浮过。通过淮山的介绍,得知是谷城偃家的二公子偃师都。
听闻偃师都的来历,紧紧跟随在南门宴身后的南昌河顿时满面阴沉,南疆三苗百族俱都深深铭记着唐尧征伐三苗的仇恨,淮炎玉公然邀请谷城偃家的人前来观礼,很明显早已泄露了南门宴是尧皇帝孙的身份,弑君反叛之心昭然若揭。
南昌河冷眼扫向淮炎玉,一副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模样。淮炎玉见到偃师都以后,就像是找到了不败的靠山一般,自顾弹拨着身上淡淡的泥印,满面怡然,毫无惧色。
南门宴将南昌河和淮炎玉的神色尽都看在眼里,神色平静不起一丝涟漪。在他眼里心中,偃师都既然不是尧皇余部五族的人,那么就如莫尘衣和徐昭然一样,毋庸置疑的不需向他跪拜。至于说偃师都前来参观春祭大典背后深藏的杀机,他也早已有所意料,就像面对偃无道的刺杀一样,他不需要知道杀他的那一只手是谁的,只需要不忘记要杀他的人是淮氏父子便已足够。
辰时将近,南门宴也不和水木华等人虚与委蛇,径直朝着祭天大台走去。
随着人群散开,南门宴身前一片坦途,然而他前行的脚步却是缓缓停顿了下来,因为在那祭天台下,赫然横排着十来具血淋淋的少年尸体。
辰时的日光不甚强烈,一丝惨淡的温暖都教寒风吹尽。南门宴默然定立了片刻,随即又不动声色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缓缓踏上祭台之巅。
敞阔的祭台之巅,布置得却是格外的简约,唯有当中一座长几,几上横制烈酒一壶、杯盏三只、松香数根、一捧香炉,地上一蒲团,还有捆立在长几背后血淋淋的金不易。除此之外,五谷、三牲等祭品,一应俱无。
面对这样的祭台,南门宴负手束身长立,久久不再动弹。风一阵一阵由北而来,华美的衣衫猎猎狂舞,勒得他那少年未曾长成的身躯,如松一般遒劲,如石一般坚定。
台下的五族族人,见之不禁心生遗世独立的怆然之感。
南昌河知道南门宴虽然未曾主持过祭天仪式,但对其中的各处细节却是了然于胸的,见他久久伫立不动,任凭吉时流逝,不得已恭请一声,急急登上台去,待看清台顶之上的情境,顿时怒从心起,折身扑到台沿,厉声呵斥:“淮炎玉!你居心何在?”
淮炎玉多日筹谋,似乎只在等这一刻,见南昌河勃然变色,不慌不忙地排众而出,假模假式地微拱双手,傲然说道:“禀尧皇帝孙,臣奉旨督办春祭大典,处处严尊君令,竭心尽力,然逆臣贼子金不易却屡屡从中作乱,甚而狂悖欲拆祭台,我族中子弟誓死保卫,这才得保祭台无虞,得保春祭无错。臣谨代表那为之死去的十余个少年子弟,恳请尧皇帝孙斩杀金不易,以血祭天,祈佑族民。”
淮炎玉一声起,祭台之下顿时如鸦噪鸣,淮氏部族、葛氏部族、水氏部族、乃至金氏部族以及南氏部族中的少数人,尽都纵声附和,一时间“斩杀金不易,血祭苍天”的呼声雷动九天。
南昌河伫立在祭台边缘,气得双拳紧攥,浑身颤抖,看着台下纷乱狂躁的族民,他这才幡然醒悟到,三年来,淮炎玉早已把功夫做到了深处。眼下的局面,已然不是他这个威望已然受损过的大族长所能掌控和扭转的了。
南昌河都自觉无力回天,那么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圣皇唐尧的嫡孙,年仅十二岁过半的南门宴,能行么?
南昌河不禁心存怀疑,莫可奈何地转身回头,抬眼朝南门宴看去,只见他右臂蜷曲舒扬,拔剑缓缓高举过顶,清寒淡薄的阳光洒落在乌青暗沉的剑巅,摇摇曳曳的,仿似春花眯眼。
祭台下的喧嚣声,在剑光掩映之下,如同寒蝉鸣尽,消停蛰伏。只在沉默中停留了半息,南门宴手中的短剑,便即朝着萧索含笑的金不易,徐徐挥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