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左丘阴森可怖的笑脸,莫尘衣知道自己的来历和身份早已不是秘密,震惊暗怒之下,也不再刻意隐瞒,毫不避违地问道:“你想怎么样?”
左丘看着莫尘衣稚气未脱的面容上冷漠狠戾的神情,不以为意地嘿嘿笑道:“我想怎么样?你现在可是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弟子,我能把你怎么样?只不过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厌烦,若是伏魔洞彻底毁了,便也算是破了我当初立下的誓言,因此,与任南渡他们不一样,我是期待你们的计划能够成功的。”
莫尘衣大略知道左丘的身份和经历,虽然觉得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合乎常情,任谁也不愿意千百年都被困在同一个地方,但是她并不知道左丘与任南渡之间立下誓约的详情,因而心有疑虑,不能尽信。短暂沉吟了片刻,情绪稍稍平复,淡然说道:“我要去伏魔洞。”
左丘漠然转身,大步远去,口中无谓笑道:“你早已经进去过了不是么?”
莫尘衣看着左丘傲然远去的背影,暗自咬了咬牙,大步穿过树荫缤纷的青石小道,畅行无阻地进了伏魔洞。
走在幽深沉寂的洞穴之中,路过百丈深处静默无声的山鬼所在的监牢,莫尘衣的脚步不觉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复又一往无前,步入山洞更深处。
莫尘衣一刻不停地奔走了小半个时辰,许是到了上次驻足以待灵王的地方,许是到了更为深远的地方,虔诚伏跪于地,默运玄功,四周的天冥之息悠悠浮荡起一缕微妙的律动,无风自卷,川流汇聚,渐渐凝聚成那一尊孤傲伟岸的淡漠身影。
灵王的幻影悠悠浮现在莫尘衣身前,神光隐隐流动的双眸漠然俯视而下,疏旷低沉的话音滚动如雷:“你贸然前来找本座,所为何事?”
莫尘衣匍匐不敢起身,略为拘谨地说道:“圣王息怒,南门宴毫无情由地突然去了虎牢山。”
莫尘衣的话音寥寥,仿佛滚落空谷的山风,流荡不绝,衬得四周更为清冷死寂。或许是愤然大怒的缘故,灵王的高大幻影剧烈地震颤浮动,但却久久不见半分声响,直到莫尘衣触地的额头生疼,后背冷汗涔涔,方才漠然发问:“你可有什么对策?”
莫尘衣缓缓深吸一口气,定神说道:“南门宴已饮下冥灵茶,在冥道修行之路上再难回头,他此去虎牢山,或许会洞察到我们灵族的秘密,但却终究会如那身陷于大山之中的猛虎一样无法挣脱,是以不足为虑。反而是那在背后有心促成此事的人,更加需要提防。”
灵王不等莫尘衣的话音落地,漠然冷声回应道:“哼,你这是在为南门宴开脱求情么?”
莫尘衣所言确是心中所想,只是这份私心中确然不无为南门宴开脱的嫌疑,听到灵王的冰冷质问,感觉一股无上的威压骤降肩头,身形不觉匍匐得更低,急声分辨道:“属下不敢,还请圣王明示。”
灵王威凌的气势略收,漠然说道:“千百年来,整个灵族万千子弟,唯有你一人前来追寻本座,若不是灵都早有人窃取了本座王庭,便是所有的人都在茫然等待圣王归来。若是事实如前者,南门宴去虎牢山多半九死一生,本座岂不是枯等千年临头却又空欢喜一场?若是事实如后者,南门宴身怀『大冥神诀』,灵都中人谁敢不敬他为王?一子落顿成两难之局,你说这背后的推手更加需要提防,一点也不错,只是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莫尘衣很清楚,灵都早已不是当初的灵都,灵王久久不归,灵族内部纷争甚巨,纵使尚未有人自立为王,却也所去不远,南门宴纵使身怀『大冥神诀』,也不会备受推崇,尊称为王,反而很可能会怀璧其罪,遭受各方争抢追杀。因此,莫尘衣打一开始就预料得到南门宴去了虎牢山之后的困境,只是没有任何情由地直觉,相信他一定能化险为夷,活着回来。
当然,莫尘衣还很清楚,这些事情是不能对遭受囚禁千百年的灵王讲的,是以故而避重就轻,恭谨请命:“属下不知,还望圣王示下。”
灵王性情孤傲,自然不意揣度莫尘衣的隐秘心思,也不防她有所隐瞒,冷漠说道:“在这神州天地之间,能让本座犯难的人,屈指可数,除却久居昆仑之巅的祖神殿殿主西王母和久居沧海之涯的花神宫宫主叶笑笑之外,便只有万圣山圣天门的门主谷雨和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大宗主任南渡,你说这四个人之中,谁会是你要提防的那个人呢?”
灵王的话语戏谑之意甚浓,意思已然十分明白,在他认为,布置一切的自是任南渡无疑。莫尘衣从未见过任南渡,在来临渊七十二圣峰以前,只知道他已多年未归,在到了临渊七十二圣峰之后,因为求隐藏身份而假装痴呆的缘故,一月有余都极少与人接触,至今也还尚未听闻大宗主带着刑天奔赴南荒修行的消息。
此刻照灵王的话语往下推断,似乎任南渡就在山门之中,遥想千百年前功参造化的灵王尚且为其所困,而今只怕更难应付,又岂是她区区一个不到玄宫秘境修为的灵女所能提防得了的呢?
莫尘衣明白灵王话语之中暗藏的责难之意,舒缓了一下略略有些纷乱的心绪,继而说道:“属下狂昧无知,还请圣王责罚。只是那任南渡倘若当真身在山门,仅凭属下之力,怕是不足以在外声援圣王,先前在我来此的路上,左丘找过我,不仅揭穿了我的身份,而且还说期待我们的计划能够成功。”
灵王听出莫尘衣意欲借助左丘之力的言外之意,嘿嘿然冷声发笑,讥讽说道:“左丘老儿修为虽高,但却毫无气节,竟然甘愿千秋万载在此为奴,简直枉为一代魔宗巨子。不过,念在他这些年来对我还算客气,只要他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待我破关而出之际,不与他追究便是。”
莫尘衣知道灵王这是不欲与左丘联手,心底虽有异议,但也只好默而不言,俯首静候灵王指示。
灵王言罢,静默了片刻,思忖定夺,说道:“你若还能离开,速速赶回虎牢山,以圣女的身份确保我的鼎炉不坏。如若不能离开,就设法找到都灵石。”
灵王话音未落,一抹璀璨近乎妖异的红芒从高大虚无的幻影眉心迸射而出,悠忽之间便即没入愕然抬头的莫尘衣的眉心之中。
莫尘衣只觉眉心微微一痛,一股冰冷近乎灼烈的气息直上灵台云海,波流婉转,化成一道仿若冥火似的契约图腾,自这一刻起,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被打上了灵族圣女的烙印,成为灵王座下的圣女。
灵王为莫尘衣定立契约后,悠然消散不见,幽深沉寂的洞穴之中,莫尘衣木然跪伏未起。如果说她前一日让南门宴饮下冥灵茶,是将彼此逼上了身不由己的绝路,那么此刻她身上留下了灵王圣女的烙印,则就是彻底与南门宴决裂到了两端。她心中并不觉得如何的欢喜和满足,反倒有些空落落的沮郁难受。
……
……
时间的流逝是静默的,心绪也在这静默中汹涌和平复。
莫尘衣从伏魔洞深处返身而回,悠悠步入山鬼所在的监牢中,稚气未脱的俏脸上,笼罩着一层不与年龄相衬的平静和深沉,双眸漠然明亮,宛若千年寒冰一般,定定地死盯着山鬼,寒声说道:“是你让他不告诉我去虎牢山的?”
山鬼一直都很清楚莫尘衣的身份及图谋,也很清楚她刚从山洞深处见过灵王归来,看着她那冷若寒霜的面容和充满怒意的眼神,俏脸上一派慵懒散漫之色,揶揄笑道:“他没有告诉你么?这我可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你这般醋气熏天地跑来质问我,还真让我感到意外和困惑,不是说灵族圣女不会动情的么,怎么就对他如此别有用心?”
或许是被山鬼气的,又或许是被说中了心事而羞愧了,莫尘衣冰冷的俏脸上晕开一朵红霞,双拳紧握在身前,秀眉狰狞,竭力压抑着愤怒之气,沉声说道:“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更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否则,我相信整个南疆百族都会对你兴趣十足。”
面对莫尘衣的威胁恐吓,山鬼脸上的笑意更浓,斜坐的身形更见慵懒,只是盯着莫尘衣的双眸渐渐变得凌厉,唇角微弯,皓齿轻启,低沉的语气中压抑着一股炎流几欲迸发的恨怒之意,寒声说道:“我要救的人已经死了,『大冥神诀』也已经转交给了南门宴,我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约定,至于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也懒得理会。如果你以为,从此就算是拿住了我的把柄,想要威胁恐吓我,你不妨就去试试看,只要我一天不死,我敢保证,就算你们能够逃离临渊七十二圣峰,也绝对永世难得片刻安宁。”
山鬼的话说得轻慢而霸道,简直是掷地有声,噎得莫尘衣满面涨红。
莫尘衣很清楚山鬼的前世今生,知道她现如今的修为虽然不算太高,但是背后的势力却极为庞大,纵是灵王脱困而出,统领灵族万千子民,也只怕胜算无两。她因一时妒恨而言语过激,实是莽撞,可要她低头服软,却又万难甘心,只能恨恨然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
……
或许是顾虑南门宴的安危,又或许是期待南门宴回心转意,从临渊七十二圣峰到虎牢山一行三千里路,周泰带着南门宴,昼行夜伏,足足花了近十日工夫,其间更是对南门宴多有督促,在『天圣诀』的参悟修行之上,对南门宴亦多有指点。
奈何南门宴的性子外柔内刚,打定了主意终究不改,这一日黄昏,两人并肩站在一处峰峦之巅,西望遮天蔽日的巍峨群山,看着红日一寸寸消沉,感觉似有一股死亡的气息缓缓笼上肩头,静默而又肃穆,久久没有半声言语。
夜幕降临,星月生辉,晚风阵阵吹拂而过,周泰默默拍了拍南门宴的肩头,终于告别,背身长飞远去。
南门宴转身相送,站在崖头,仰望着周泰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脸上恬淡轻松的微笑悠然而逝,渐渐泛起一派沉肃凝重之色,双眼静静地注视着远天上近乎圆满的月亮,眸底隐隐有一抹迷蒙的血色散逸开来,胸膛起伏渐趋剧烈,四肢轻颤不歇,似乎有极大的动静和痛苦潜藏在他那不甚伟岸的身躯之中。
恍惚间,风流云动,似轻薄纱幔一般从圆月前拂过,南门宴忽而想起十多日前犹在秋声小院的那个夜晚。那一夜,他收到南牧雪的来信,莫尘衣倔强而孤独地站在庭院之中,仰头观望悠悬西天的弦月。那一夜,她让他带她进伏魔洞。
第二日,她进了伏魔洞,他得了『大冥神诀』,他不知道她到伏魔洞深处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从此每次步入伏魔洞,都会有芒刺在背的感觉。紧接着在秋声小院的南屋中,她又让他喝了去年在涂河岸边喝过的茶,如今体内静默蛰伏的天冥之息随月圆而暴动,让他近乎不由自主地心生想要修行『大冥神诀』的强烈渴望。
痛苦一寸寸增长加剧,南门宴始终拽拳挺腰,伫立如枪,倔强不肯有半分屈服。然而,体内的天冥之息散乱,汹涌宛若狂潮,迷蒙的血色渐渐蒙蔽他的双眸,黑暗慢慢笼罩他那始终清明的神识,恍恍惚惚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伏魔洞,站在山鬼的监牢中,听她索然说道:你本来就不聪明……
刹那间,疼痛几欲发狂的南门宴忽而洒然欢笑开来,只是他那尚还不算粗犷的笑声,在这死气沉沉的虎牢山前的空寂山头,显得有些萧索,有些落寞。
晚风一阵阵轻拂而过,南门宴在寂寥零落的笑声中,缓缓盘膝而坐,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而深沉,血色弥漫的双眼擎张如鼓,定定地遥望着天上的圆月,仿佛是在向身处远方的她还有她无声告白:你们要我怎样,我便怎样好了。我倒也想要看看,你我终究会是一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