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分到夏至,渐渐的昼长夜短,虎牢山的五月,夜如苦竹,节节寸短,天上的圆月东升西落,不过短短近乎五个时辰。然而,这短短的五个时辰对于南门宴而言,却是漫长得如同一个纪元。
因服饮冥灵茶的缘故,他体内的天冥之息随月圆而暴动,以致于他不得不修行『大冥神诀』,可当他盘膝坐落之后,才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虽然冥灵茶致使他心生修行『大冥神诀』的强烈渴望,但是暴动纷乱的天冥之息却再也不似往日那般温驯易于调理,而像是一群脱缰的野马,亦或者是沸腾的狂潮,任意践踏他的筋脉,肆意侵伐他的血肉,愈是意欲收纳归藏,便愈是痛苦难当。
痛苦,极度强烈的痛苦,有时候令人消沉,有时候也令人振作。就南门宴而言,哪怕在南牧雪的马背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记忆全失,哪怕在九嶷山受尽三年刮骨入髓的焚元之苦,哪怕尧皇帝孙的声名遭到淮山唾弃,哪怕身受尧皇余部五族子民的背离,哪怕在阴山涧身中嗜血蝙蝠之毒而差点魂归天外,哪怕在须弥山的八仙阵中一步地狱一步天堂,他都不曾萎靡消沉,反而渐渐磨炼出了韧如磐石的意志和疏旷豁达的胸怀。
在这个圆月当空的夜晚,在这虎牢山前空寂无人的山巅,他恍然醒悟到自己极不聪明地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山鬼和莫尘衣的算计之中,他对此二人的拳拳之意,竟一下子变得那么盲目无知和滑稽可笑,要说依旧心如止水,那是自欺欺人,虽然他性情淡泊,但他也还只是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他也有他的喜好与厌恶,也有他的欢乐和忧愁,只不过他的这些情绪都很轻缓淡漫,除却曾经形影不离的南牧雪知道,几乎再也无人在意。
此刻,身处无边痛苦的海洋,南门宴心中有些失落,也有些怨怼,但却还没有仇恨,自从三年多以前在那风雪飘扬的马背上如梦醒来,他便已十分的明白,往后人生中的种种经历,或许看似全不由己,然则事事皆由自主而来。比如此刻这番经历,如果不是他自己最初执念修行,那么也就不会听从山鬼的建议孤身前往定军山赴约,自然也就不会遇到莫尘衣,也就不会有后来这许许多多的事情。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三年多以来,南门宴行事顺心承意,从未有过半分后悔,哪怕此刻身陷惨烈痛苦的漩涡之中,也依然不后悔,只是从此再难与莫尘衣和山鬼二人以初心相待,略觉有些遗憾。
随着『大冥神诀』的不懈流转,纷乱暴动的天冥之息激荡起来的痛苦,越来越惨烈深重,然而,南门宴的心思却在无边的痛苦中渐渐平静,先前为黑暗所淹没的灵台也渐渐复归清明,灵台之上,又见星月朗照,古老苍莽的无极之山凌天耸峙,那一袭孤漠沧桑的背影,青松般遒劲挺拔,傲然静立在崖边,风从云海深处吹来,卷动如夜的衣角翩然飞舞,若仙霞举。
如同那一夜在梦中见到一剑风雨落的盛景时一样,南门宴的全部心神不觉深深陷落在那高远深邃的背影之上,渐渐变得无比深沉,无比宁静。
浑然不知时过几许,那背影就如长在山巅的巨石一样,从未动弹分毫,南门宴随之静定的心神忽而若有所悟,霎时间只觉风流云散,时光翛止,傲立在崖前的神秘背影骤然亲近了许多,也清晰了许多。与此同时,他体内流转不已的『大冥神诀』随之微微一滞,随即宛若长江大河一般奔流前进,只是行走的路径,与之前却已有所不同。
『大冥神诀』的功法自行改道,南门宴虽然暗觉震惊,不过此前有过于梦中从那背影修习『冥山风雨剑』的经历,是以也不太紧张,反而隐隐有些期待,因为新的功法行走不过短短三尺经脉,他却已清楚地感觉到所过之处的气息尽已归顺平和。
时光悠悠,玄功潜行,易道行走的『大冥神诀』足足流转九个大周天后,宛若烙印一般深深刻进南门宴的灵台之上,他体内因冥灵茶而随月圆暴动的天冥之息尽数归顺,紧紧收纳于气海丹田之中,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本精纯漂浮如流水的三寸天冥之息粗壮了些许,宛若尺许螣蛇一般衔尾旋转不息。
南门宴自静定中醒转,展眼四顾,只见天朗气清,烈阳高照,已是第二日巳时过半。火焰灵狐已经不知从哪儿拖来了两只肥嫩的野兔,正有些百无聊赖窝在他身旁的大青石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尾巴。见他醒来,猛地一跃而起,呲牙低低呜鸣不已,显得十分的不乐意,似乎是在责怪他耽误了它的午餐时间。
南门宴看着火焰灵狐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掠过一抹欢实和欣慰的情绪,不管山鬼待他如何,至少眼前这红毛畜生倒还与他亲近。他探手轻轻抚向火焰灵狐的头顶,却被它满面嫌弃地躲避开去,不觉呵呵失笑,起身拧着气息奄奄的野兔,往山下溪泉林荫之地大步而去。
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火焰灵狐竟然迷恋上了吃熟肉。南门宴听着火焰灵狐紧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不觉暗自兴叹微笑开来。
过去三年多,南门宴在九嶷山的时候,尧皇帝孙的身份虽然高贵,但是处境却并不甚好,南昌河对他十分严苛,平常读什么书、吃什么东西都有严格规定。那个时候,为了解馋,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为了追求那么一丝难得的解脱和自由,他与南牧雪不时溜进山里头,或猎一只山鸡,或捉一只野兔,烤得酥香脆嫩,就着从南昌河那里偷来的猴儿酒,啃得两手油污,醉得满身酒渍,然后枕在平坦的大青石上,或者躺在松软如棉的野草丛中,大梦一场,十分的痛快淋漓。
两只肥嫩的野兔洗剥干净,支起篝火烤至油汁淋漓,色泽金黄,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在这荒山野岭,南门宴身上没有携带佐料,味道也就凑合。他自己留了一只略小的,将较大的一只给了火焰灵狐,看着火焰灵狐将烤熟的野兔扑打撕咬得散落满地,骨肉分离,只能无声欢笑,兴然叹息,畜生到底还是畜生,并不会因为吃熟肉就改了嗜血残杀的习性。
啃食着肥嫩鲜美的兔肉,透明如同蜂蜜一样的金黄油汁顺着指缝流淌,点点滴落在灰烬边的青草薄叶之上,映着斑驳的阳光,折射出七彩迷离的光芒,格外耀目。南门宴微眯着双眼,口齿嚼动之间,不觉悠悠想起了远在万圣山上的南牧雪,想起那段他们在九嶷山中形影不离的岁月,忽然地很想喝酒,喝从南昌河那里偷来的猴儿酒。
……
……
荒山野岭间,酒是没有的,吃饱后难免觉得永昼难消。
南门宴在清凉的溪流中洗净手脸,略微歇息一阵,尔后寻了一处树荫氤氲的平坦之地,盘腿坐落下去,默默运转『天圣诀』,潜心修行。
虽然自行易道后的『大冥神诀』或许如『冥山风雨剑』一样高深玄妙,但是他却仍旧不意竭力修行,除却心中铭记务灵子嘱咐的缘故外,也实在不想颓然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莫尘衣与山鬼手上。经过昨夜一番变故,如今他体内的天冥之息更为粗壮,天灵之气更为稀薄,他必须勤加修行『天圣诀』,吸纳更多的天灵之气以遮掩乃至压制体内的天冥之息,以备应对下一次天冥之息的暴乱来临,也以免日后回归临渊七十二圣峰惹祸上身。
或许是对『大冥神诀』有了极深的领悟的缘故,南门宴像当初在阴山涧观菱花照水而悟达修行时一样,对『天圣诀』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以前总觉得似是而非的地方,眼下却是豁然开朗,明笃坚定,一路修行下来,亦是畅通无阻,爽利无疑。
感觉到天地间浓郁清纯的天灵之气宛若江河入海一般朝体内汇聚而来,一寸寸将气海丹田中的天冥之息紧紧裹缚,南门宴原本暗怀一丝紧张和忧虑的心绪,随之彻底放松下来。
当夜,天上的月亮似乎比昨夜更圆,但太阴之时已过,南门宴体内的天冥之息平静没有半分反应,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清晨,南门宴采了些野果果腹,随后领着火焰灵狐一路穿过繁密的树林,赶在日暮时分,终于大踏步走进虎牢山中。
初一入虎牢山地界,南门宴便恍惚心生错觉,仿佛类似每次进出伏魔洞一样,从一个世界穿行到了另一个世界。火焰灵狐则一扫沿途颓然慵懒之色,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双眸寒光凛冽,四顾逡巡不定,傲然好似巡游故地的王者。
只不过,南门宴从火焰灵狐身上还隐隐感觉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息,他记得周泰先前说过,虎牢山地形复杂,凶兽极多,这里固然是火焰灵狐这样的通灵之物猎食的乐土,同时也不无存在天敌的可能。是以,他认为火焰灵狐兴奋而又紧张,是极为正常的表现。
正当南门宴这般以为的时候,火焰灵狐突然暴起一声嘶鸣,身似离弦长箭一般扑射而出,眨眼间就到了十丈开外,锋利的前爪如刃划拉,密实繁茂的草丛摇曳分开,一篷血迹溅洒淋漓,继而一片寂静,未曾激起半点声响。
南门宴剑眉略紧,迈开脚步急赶上前,扒拉开鲜血淋漓的草丛,探头一看,只见火焰灵狐正趴在一条金花长蛇头顶上撕咬抓扒,似乎想要破开那大蛇的头颅挖掘什么宝物,然而它的爪牙虽利,但却无法割裂大蛇坚逾金铁的皮骨。
看到火焰灵狐无恙,南门宴暗自松了口气,循着金花大蛇身下的血迹蜿蜒深入草丛之中,一直走到三五丈外,方才看到大蛇背脊处近乎剖成两半的巨大创口,污秽不堪的内脏涂流满地,暗沉腥臭无比,显然死去已有一段时间。
南门宴捏着鼻子凑近金花大蛇的创口处仔细观察了一阵,看着齐整如一的皮肉断面,疏淡俊逸的双眉不由得渐渐紧蹙起来,从创口上来看,金花大蛇无疑是为刀剑所斩,竟然刚巧有人抢在他前面进了虎牢山!
南门宴蹙眉狐疑猜度,脑海中闪过几个可能的身影,随即又一一摇头否定。周泰不可能去而复返,偃师都虽然知道他要来虎牢山,但是以其修为而论,还没有剑剖金花大蛇背脊五尺有余的能耐,寒烨估计也不会孤身犯险,付清秋更不可能亲身莅临,难道是莫尘衣?
南门宴想到莫尘衣,觉得她的可能性最大,同时又觉得不大可能,并不是谁都能够轻易离开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况且她的无尘剑还在他手中。
莫非是徐昭然?
南门宴又忽而想到引领他入临渊七十二圣峰,后来又因避嫌而多日不见的徐昭然。然而,他很快又意识到,徐昭然是有这样的实力不假,可她用的却是天行箭。
南门宴脑海中又浮现出几个更为不可能的人影,随后便再也想不出来还可能会是谁,正值茫然无绪之际,前方山间密林深处忽而传来尖利至极的嘶啸,悲怆狠戾好似九幽鬼哭,霎时间阴风激荡,汹涌席卷而来,柔韧的野草倒伏,灼热的气息如浪潮般狠狠扑打在他脸上,迫得他的呼吸猛地一滞,身形飘荡,差点仰天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