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杯里葡萄酒的颜色殷红如鲜血。
风凌就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杯酒出神。
——兰夫人手背上的伤口为什么会消失？
——原本空空如也的匣子里为什么会忽然多出了一幅卷轴？
——那幅卷轴，究竟是不是“藏宝库”中失窃的物事？
——如果不是，鲍平安为什么会认定那幅卷轴就是冯大小姐的“鸿羽美人图”？
——如果是，厉天罗又为什么一口咬定那幅“鸿羽美人图”是假的？
厉天罗忽然笑了笑，道：“风兄弟，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只杯酒看个不停？难道你会用眼睛喝酒？”
鲍平安也笑了，道：“如果会用眼睛喝酒，那岂不是天大的怪事？”
风凌叹了口气，道：“所谓‘世事难料’，人世间本来就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许多怪事，其中有些怪事也许比会用眼睛喝酒还要古怪得多。”
鲍平安想了想，道：“那也说得是。”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你肯定那幅卷轴真的就是冯大小姐在十余年前亲手送进‘藏宝山庄’的‘鸿羽美人图’？”
鲍平安道：“是的。”
风凌转头望向厉天罗，道：“你肯定那幅‘鸿羽美人图’是假的？”
厉天罗道：“是的。”
风凌点了点头，忽然举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就站起身来，快步向书房门口走去。
厉天罗吃了一惊，道：“风兄弟，你要走了么？”
风凌道：“是的。”
厉天罗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我此刻也可以肯定一件事。”
厉天罗与鲍平安齐声道：“什么事？”
风凌淡淡的道：“我可以肯定，你们两个人之中一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厉天罗听着风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喃喃着道：“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谎呢？他还会不会走？”
鲍平安居然笑了笑，道：“就算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谎，他也还是一样会走。”
厉天罗道：“为什么？”
鲍平安道：“因为他天生就是一个多情的人。”
厉天罗叹了口气，道：“可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多情的人通常都会很倒霉，通常都会有很多麻烦……”。
鲍平安也叹了口气，道：“不错！所以但愿他可以是一个例外……”
走进“兴隆镇”的时候，风凌的脸上还挂着一丝苦笑。
“无商不奸！”
这句话绝对没有例外！
那个“一言为定”鲍平安看起来老老实实，其实却比“赴汤蹈火”厉天罗更有心计。
他一定对风凌隐瞒了许多事情。
可惜直到此刻，风凌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能不能查清“鸿羽美人图失窃案”看来已经并不重要。
可是狄雁儿是无辜的！
所以风凌已经决定立即到“夜来幽梦”去“赴汤蹈火”，直接找“半个痴儿”凤天残要人。
可是他刚刚气势汹汹的闯进“兴隆镇”，就看到了小蝶。
小蝶居然又跑去裘掌柜的那间“仁德药铺”抓药了。
裘掌柜满脸假笑，道：“姑娘这一次又想买些什么药材？”
小蝶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张纸笺，笑了笑，道：“还是七钱麝香、四两鹿茸。”
裘掌柜笑着去接纸笺，双手却忽然一翻，闪电般扣住了小蝶的脉门，淡淡的道：“小店刚刚进货，此刻药材齐全得紧，姑娘这一次似乎就不必费力一家一家的去买了……”
他的双手宛如两柄铁钳。
小蝶的手臂上力道尽失，惊呼道：“快放手！我一家一家的去买药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裘掌柜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害怕泄露了药方。可是袁百草在《肘后金经》里记录的药方真的就有那么神秘？”
小蝶神色惨变，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能不能先放开我的手？”
裘掌柜道：“能。”
他真的放开了小蝶的手，可是右手探出，五根鸟爪般干枯、坚硬的手指又猛的扼住了小蝶的脖子，手臂挺处，小蝶双足离地，窈窕的身子竟已经被他凌空提了起来！
风凌吃了一惊，身形展动，扑向药铺。
他可不愿意看着小蝶就这样死在自己的眼前。
他的身法快得惊人。
可惜当他扑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救不了小蝶的性命。
裘掌柜的右手一松开，小蝶的身子就破麻袋般跌落在地上。
跌落在地上的时候，呼吸已经停止！
原本雪白的脸颊也已经变得又黑又紫！
——她居然被那个裘掌柜一下子就抓死了！
风凌盯着裘掌柜，眼神中现出了一丝厌恶之色。
裘掌柜也在盯着风凌，居然还笑了笑，道：“公子这一次又想来问什么问题？”
风凌道：“这一次你还肯回答？”
裘掌柜道：“这一次我还有没有银子可以赚？”
风凌点了点头，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元宝，随手丢在了柜台上，道：“当然有。”
裘掌柜拿起银元宝来掂了掂，笑道：“我是一个生意人，难道会眼看着有银子都不去赚？难道我还怕银子会咬手？”
风凌淡淡的道：“就算银子会咬手，也绝对不敢去咬你的手，因为你的手上有毒。”
裘掌柜“哈哈”一笑，道：“那也说得是。”
风凌道：“你适才用的是不是‘七煞阴风爪’？”
裘掌柜道：“是的。”
风凌道：“听说‘七煞阴风爪’是‘眉山七煞’独步江湖的绝学。难道你就是‘眉山七煞’之中如今硕果仅存的‘黑魔手’裘万年？”
裘掌柜居然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裘万年！”
叹息声中，他已经出手！
他的双手忽然闪电般探出，十指如钩，疾抓风凌的面门！
顷刻之间，风凌只觉得劲风扑面，鼻端竟隐隐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腥气。
好厉害的“七煞阴风爪”！
“眉山七煞”个个手段毒辣，二十年前便已经横行西川，一向杀人越货，无所不为，黑白两道无不谈之色变，而‘七煞’之中，又以“黑魔手”裘万年最为狡诈、凶残。据说他成名极早，自从出道以来身经大小数百战却从未一败。
可惜这一次，他遇到的是风凌。
叹息声中，剑光一闪！
当鸟爪般干枯、坚硬的手指距离风凌的面门还有九寸的时候，风凌的剑就已经闪电般洞穿了他的咽喉！
乌黑的剑鞘已有些破损。
上面用金丝嵌着“渔火”两个篆字。
风凌看着裘万年用双手握住咽喉抽搐着倒下去，看着鲜血一滴滴沿着剑尖缓缓滴落，脸上不禁现出一丝无奈之色，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仔细考虑裘万年究竟为什么要杀小蝶。因为他要找的人既不是裘万年，也不是小蝶，而是凤天残。凤天残绝对是一个极可怕的对手，他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分心去多管闲事。
可惜，他也绝对不能见死不救！
就在他离开“仁德药铺”，准备继续去“夜来幽梦”找凤天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十二个人包围了。
十二个身形瘦削、脸色惨白、杀气腾腾的灰衣人！
十二柄一尺七寸长的雪亮的短剑！
“兴隆镇”虽小，却很繁荣。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路上人来人往。
可是适才有人长街拔剑，血溅五步，镇上的人们却仿佛全都没有注意到。
此刻，那十二个灰衣人明目张胆的意欲围攻风凌，居然也没有引起任何骚乱，甚至连向这边看上一眼的人都没有。
风凌忽然发现这个小镇其实也很不寻常。
那十二个灰衣人更不寻常。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灰衣人了。
——厉天罗手下本来有“天罗十八死士”，其中一个死在“藏宝库”中，一个死在鲍平安的卧室里，四个死在“夜来幽梦”，岂非正好还剩下十二个？
——他们的胸口上一定也都用朱砂纹着“士为知己者死”六个大字。
——可是他们从前本是厉天罗的死党，此刻却为什么要躲在“兴隆镇”上替凤天残卖命呢？
这件事情的确很蹊跷，可惜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甚至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半空中寒光交错，十二柄雪亮的短剑忽然从十二个不同的角度同时刺出，分别袭向他周身十二处绝对致命的要害！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忽然冰冷！
他知道今天已经很难全身而退。
可是他还要拼一拼！
长啸一声，他的身子忽然陀螺般旋转，挥剑成圆，想要先将那十二柄短剑同时格开，再寻找破绽，伺机突围。
长啸声里，却忽然有一道夺目的金光从“仁德药铺”的屋顶上疾飞过来，落在了纵横交错的人影之中，一闪而没！
风凌忽然发现那十二个灰衣人竟已经奇迹般同时倒下，每个人的咽喉上都多了一点淡淡的剑痕！
“兴隆镇”上忽然大乱。
店铺里、街道上同时响起了一片惊呼声，接着就有许多条人影四下里乱蹿，转瞬之间作鸟兽散。
风凌大吃一惊，抬起头来向“仁德药铺”的屋顶上望去，恰好看到一条纤弱的身影翻过屋脊，一闪而逝。
这人好快的身法！
可是适才的那一剑却更加可怕！
那一剑就仿佛是天上的雷霆震怒，厉电生威！
人世间又怎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法？
风凌神情古怪，呆呆的望着屋脊，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喃喃着道：“既然你一直都在悄悄的跟着我，又何必等到此刻才出手……”
小楼前摆着一张宽大的竹椅，上面还铺了厚厚的毯子。
凤天残怀抱“龙头钢拐”，正舒舒服服的靠在椅背上，用一只怪眼冷冷的盯着风凌。
风凌也在盯着他，淡淡的道：“看来今天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他的这句“开场白”也很特别。
所以凤天残怔了怔，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今天你没有继续躲在楼上的黑屋子里面喝药，却走出了‘夜来幽梦’，舒舒服服的坐在院子里面晒太阳……”
凤天残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在晒太阳，而是在等人。”
风凌道：“等我？”
凤天残道：“是的。”
风凌笑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来找你？”
凤天残淡淡的道：“因为今天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有许多事情都要在今天做一个了断。”
风凌点了点头，道：“所以你已经事先在‘兴隆镇’上做好了准备，是不是？”
凤天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叹了口气，道：“草莽之间，果然藏龙卧虎。唉！想不到一个在江湖上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手段居然也能够如此了得！”
风凌笑了笑，道：“你好像还没有问过你那些喜欢穿灰衣服的朋友们此刻都怎样了……”
凤天残道：“我不必问。”
风凌道：“为什么？”
凤天残淡淡的道：“因为既然你可以活着来到这里，他们自然就已经不可以再活着。‘士为知己者死’！他们都是死士，他们都只可以死，却不可以逃！”
风凌苦笑着道：“不错！当时想逃的人是我，他们的确都没有逃。”
凤天残笑了笑，忽然道：“听说你也用剑，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凤天残道：“我可不可以看一看你的剑？”
风凌道：“可以。”
乌黑的剑鞘已有些破损。
上面用金丝嵌着“渔火”两个篆字。
他虽然很少拔剑，但是他的剑却并不怕给别人看到。
凤天残向那柄剑瞥了一眼，道：“好剑！”
风凌笑道：“的确是一柄好剑。”
凤天残道：“只可惜好剑未必就是名剑。”
——好剑未必就是名剑。
——名人的剑才是名剑。
风凌轻抚着自己的剑，淡淡的道：“那也说得是。不过如果此剑有知，我想它也未必愿意做一柄名剑。”
凤天残道：“所以你也不想成名？”
风凌点了点头，道：“所以我的剑也永远都做不成名剑。”
凤天残笑道：“那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过此刻我的手上恰好有一柄名剑。如果你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他忽然从竹椅背后抽出了一柄长剑。
剑身宛如一泓秋水。
秋水里，赫然点缀着七颗雪亮的银星！
风凌怔了怔，道：“沈飞虹的‘七星追月’？”
凤天残道：“好眼力！”
风凌道：“沈飞虹适才也来找过你么？”
凤天残道：“是的。可惜他却没有找到我。”
风凌道：“为什么？”
凤天残随手将“七星追月”抛在了风凌的脚下，道：“因为他的剑虽然比你的剑有名得多，剑法却远远及不上你。”
——沈飞虹不是与兰夫人一起去找冯大小姐了么？
——他为什么竟会忽然去找凤天残？
——“七星追月”在“江湖十大名剑”之中名列第四，是沈飞虹的防身利器，正所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可是此刻，这柄名剑却已经落在了凤天残的手里。
——难道它的主人也已经……
风凌盯着那柄“七星追月”，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舍得将这柄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名剑送给我？”
凤天残道：“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风凌道：“什么条件？”
凤天残笑了笑，道：“如果稍后我不幸死于你的剑下，希望你能够在离开‘兴隆镇’之前替我放一把火，将整个‘夜来幽梦’都烧掉。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风凌怔了怔，道：“我不是名人，也不配用名剑，所以我根本就不想要那柄‘七星追月’。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凤天残淡淡的道：“因为你有一个喜欢穿红衣服的朋友最近在金陵城里忽然失踪了。”
风凌神色一变，道：“不错！她叫狄雁儿。她此刻是不是被你关在‘夜来幽梦’里？”
凤天残笑了笑，道：“就算她没有被我关起来，我也一样知道她的下落。只要你肯答应我的条件，今日无论谁生谁死，我都会在最后关头将她的下落说出来。”
风凌沉默片刻，终于俯身拾起了那柄“七星追月”。
他将那柄“七星追月”插在腰带上，叹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今天我并不想杀你。所以只要你肯说出狄姑娘的下落，我们从此就依然‘井水不犯河水’。”
凤天残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只可惜……”
风凌道：“只可惜什么？”
凤天残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今天我却想杀你！”
叹息声中，他已经出手！
他的身子忽然弹子般从竹椅上弹起，一跃丈余，两根“龙头钢拐”凌空刺落，同时插向风凌的额头，势道猛恶已极！
风凌轻叱一声，身形已经向后退开了七尺。
剑，已出鞘！
“波”的一声怪响，凤天残左手上的“龙头钢拐”已然深深的插入了泥土之中！
凤天残不等身形落下，右拐招式已变，只以左拐支地，右拐却在地上轻轻一划，猛的将力道化纵为横，整个身子平平飞起，仿佛一面挂在半空中迎风招展着的旗帜，连人带拐刮起一股劲风，以横扫千军之势疾撞风凌的右肩！
——“半个痴儿”天生残废，性情大异于常人，武功招式也就怪异绝伦，不可揣摩。
风凌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打法，一时之间不及闪避，只得运劲于臂，挥剑硬接硬架。
只听“叮”的一声，掌中那柄一尺七寸九分长的短剑已经被震得脱手飞出！
凤天残一击得手，身形飘落，以右拐支地，趁势拔起左拐，寒光闪处，标枪般刺向风凌的小腹。
这三招兔起凫落，既险且怪，实已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
“龙头钢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已然触及风凌的衣襟！
风凌的身形却忽然一转，于电光石火之间堪堪避过了那致命的一击！
他的手上已经没有剑。
可是他的腰间还有一柄凤天残送给他的名剑。
所以他就拔出了那柄“七星追月”，反手从一个极古怪的方位刺出，秋水般的剑光一闪，就没入了凤天残的胸膛！
好快的剑！
两根“龙头钢拐”与凤天残畸形的身子已经一起跌落在地上，凤天残的独眼之中充满了恐惧与不信。
他做梦也想不到风凌居然会忽然刺出如此古怪的一剑！
剑拔出，鲜血疾飞！
风凌大声道：“快说！狄雁儿究竟在哪里？”
凤天残已然气若游丝，丑陋的嘴角边却忽然现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美人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