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雁儿果然没有被关在“夜来幽梦”里。
——难道她真的被关在了冯大小姐的“美人居”？
——可是，冯大小姐抓住狄雁儿做什么？
风凌走入“夜来幽梦”，点亮了主人房里的油灯。
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
他原本打算推开窗子来透一透气，却忽然发现窗台之上摆着一样非常奇怪的东西。
看见那样东西，他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楼下的仓库里储存着许多灯油与烈酒。
于是，风凌就用主人房里的那盏油灯点燃了这间仓库。
“夜来幽梦”在熊熊烈火之中无力的挣扎。
风凌就站在院子里无奈的叹息。
身后居然也有人轻轻的叹了口气。
风凌回过头来，向着那个人勉强笑了笑，算是招呼。
那个人穿一身青衣，肌肤白腻、模样娇美，年纪与狄雁儿仿佛，身材却瘦小得多了，看来楚楚可怜，赫然正是“相思当铺”里的老板娘、萧涤尘的胞妹萧可怜！
她也笑了笑，故意叹息着道：“可惜！可惜！”
风凌道：“可惜什么？”
萧可怜道：“可惜凤天残看错了人。原来你根本就不懂得放火。”
风凌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得放火？”
萧可怜道：“因为你选错了放火的时间。”
风凌奇道：“放火也要选时间？”
萧可怜道：“当然！譬如真正懂得放火的人就绝对不会选在白天放火。”
风凌道：“为什么？”
萧可怜淡淡的道：“因为那种火焰在黑夜里看起来一定会比白天漂亮得多。”
风凌笑了，道：“有道理！所以凤天残虽然看错了我，我却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一个杀人放火的大行家！”
萧可怜“呸”了一声，道：“胡说！从前我大哥就经常笑话我是一个没有用的小姑娘。因为我只会放火，却不会杀人！”
风凌道：“我不信，适才我还亲眼见到你杀了十二个人。”
萧可怜淡淡的道：“你错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风凌想了想，道：“裘万年与凤天残呢？他们是不是人？”
萧可怜道：“他们也不是人。”
风凌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应该比你更加没有用。因为我既不会放火，也不会杀人。”
萧可怜笑道：“那也未必。你至少还会帮人家送东西。”
风凌微笑着道：“你是说那颗‘泥菩萨’的‘翡翠心’？”
萧可怜道：“是的。还有‘泥菩萨的遗体’。上一次你送得又快又好，我很满意，所以我还想请你替我再送一次。”
风凌脸上的微笑已经变成了苦笑，道：“上一次是送去秦大先生的‘寒砧小筑’，这一次又是送去哪里？”
萧可怜道：“冯大小姐的‘美人居’。”
风凌怔了怔，道：“上一次送的是‘泥菩萨’的‘翡翠心’与‘泥菩萨的遗体’，这一次送的又是什么？”
萧可怜淡淡的道：“‘鸿羽美人图’！”
冯梦萍就住在“美人居”。
“美人居”就在莫愁湖畔。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那莫愁湖位于秦淮河西岸，因为依靠着石头城，所以原本叫做“石城湖”。相传是后人为了纪念南齐洛阳美女卢莫愁，才将它更名为“莫愁湖”的。此湖自古便号称“江南第一名湖”，乃“金陵四十八景”之首，湖畔一向名侠、美女辈出，也不知曾经颠倒了几许翠袖蛾眉、登徒浪子；流传过多少缠绵悱恻、泣鬼惊神的爱情故事。
——其中最有名的一对儿名侠、美女自然就是萧涤尘与冯梦萍。
——其中最有名的一个爱情故事，自然也就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了。
湖光山色之间，有一幢粉红色的小楼。小楼前，疏疏落落的种了几株垂柳。一株垂柳下，摆着石桌与石椅，一只花猫就懒洋洋的蜷曲在桌底。
石桌上有美酒盈樽，石椅上有美人如玉。
冯梦萍与兰夫人相对而坐，仿佛正在窃窃私语。
看到风凌，兰夫人就笑了。
风凌选择在她们中间空着的那张石椅上坐下来，也笑了笑，道：“能不能请我喝一杯？”
兰夫人微笑着道：“你还想喝酒？你不怕再被我灌醉？”
风凌叹了口气，道：“湖光山色，碧树红楼。小丫鬟知情识趣，女主人倾国倾城。唉！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无酒？此间既然有酒，我又岂能不醉？”
他的面前有一只空酒杯。
冯梦萍居然也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先替风凌斟满了一杯酒，然后才柔声说道：“‘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其实知情识趣是假的，倾国倾城是假的，良辰美景自然也是假的。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既然明明知道都是假的，那么醒又何妨？醉，又有何妨？”
风凌望着那杯酒，脸上一片茫然，仿佛竟已痴了。
——绝世而独立的红颜。
——睿智而洒脱的态度。
此刻面对着冯梦萍，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十余年前萧涤尘为什么竟会忽然封剑归隐，忍心抛撇家业，将正如日中天的声名弃之如敝履。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原来人世间的一切一切在那种美丽面前竟真的都会变得无比苍白，微不足道，甚至连天堂与地狱都会变得完全没有分别。
因为那种美丽的本身，既是人类永恒的幻想，也是人类永恒的绝望！
兰夫人却摇了摇头，悠悠的道：“依我看来，这湖光山色、碧树红楼、才子佳人与金樽美酒都是真的，只有那个小丫鬟才是假的。”
冯梦萍道：“为什么？”
兰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来问你，当你见到厉天罗之时，该当如何称呼？”
冯梦萍道：“当然是喊他一声‘厉大哥’了。”
兰夫人淡淡的道：“这就是了！所以我此刻早已不是你的小丫鬟，而是你的大嫂子！”
冯梦萍轻轻的“呸”了一声，道：“怪不得你当初那么急着答应嫁人，原来是别有居心！其实嫁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就……”
兰夫人笑道：“你就怎么样？”
冯梦萍终于也忍不住笑了，道：“我就在酒里下毒，毒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丫鬟！”
兰夫人故意叹了口气，道：“天香国色，我见犹怜。唉！就算你真的在酒里下毒毒死了我，我也绝对不会怪你……”
她的面前也有一杯酒。
她微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风凌举起酒杯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容。
——听两个美女斗趣无疑也是一种享受。
——兰夫人在没有嫁给厉天罗之前，原本是冯梦萍的贴身丫鬟。香闺寂寞，只有她们二人朝夕相处，一定是无话不谈，早已情同姊妹。
可是，当他将酒杯放到唇边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冻结！
他忽然发现有一种淡紫色的血液正从兰夫人的鼻孔里缓缓流出，兰夫人原本雪白的脸颊竟在瞬息之间就变得漆黑如墨！
然后他就看到兰夫人软软的伏倒在石桌上。
倒下去的时候，呼吸已经停止！
——她竟真的被那杯酒毒死了！
他放下酒杯，吃惊的望着冯梦萍。
冯梦萍居然神色不变，看着兰夫人的尸体，淡淡的道：“说谎是一个坏习惯。所以，我从不说谎。”
沉默了很久，风凌终于叹了口气，道：“你在酒里下毒，是不是想要连我也一起毒死？”
冯梦萍道：“不是。其实我根本就想不到你居然还可以活着来见我。”
风凌道：“沈飞虹呢？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见你？”
冯梦萍道：“其实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腰带上插着他的剑。所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他的剑既然已经插在了你的腰带上，他的人怎么还可能再活着回来见我？”
风凌缓缓的从腰间抽出了那柄“七星追月”，放在石桌上，道：“既然如此，这柄剑就请你收下。”
冯梦萍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它的主人对你痴心一片，至死不渝。我想剑若有知，只怕也会愿意选择你来做它的新主人……”
冯梦萍道：“你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想把它送给我？”
风凌摇了摇头，道：“其实我还有一样东西也要送给你。”
他从衣袖里摸出了一个卷轴，递给冯梦萍。
冯梦萍先将卷轴缓缓的展开，然后就怔了怔，道：“‘鸿羽美人图’？”
——那幅卷轴纸张微褐，有鱼子纹，上面却绘着一株古木，虬枝苍劲，观之宛若飞龙在天。
——卷轴展开的时候，鼻端便隐约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风凌向画中的那株古木瞥了一眼，道：“这就是‘冷松园’里的‘飞龙坠泪’？”
冯梦萍盯着那幅画，道：“是的。”
风凌道：“这幅画就是萧涤尘送给你的‘鸿羽美人图’？”
冯梦萍道：“是的。”
风凌想了想，忽然道：“其实你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幅‘鸿羽美人图’，是不是？”
冯梦萍淡淡的道：“十余年前，我曾经亲手将‘鸿羽美人图’送进‘藏宝山庄’，又怎会从来都没有见过？”
风凌也淡淡的道：“因为知情识趣是假的，倾国倾城是假的，良辰美景是假的，所以十余年前你亲手送进‘藏宝山庄’的那幅‘鸿羽美人图’自然也是假的！”
冯梦萍居然笑了笑，道：“假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风凌叹了口气，道：“当年萧涤尘离开中原之前，曾经在‘天罗宫’里住了十几天，一面与自己的金兰兄弟话别，一面画了这幅‘鸿羽美人图’，准备托厉天罗与鲍平安转交给你。可惜他们也都不愿意在那个时候与你见面，于是就决定请兰夫人代劳。兰夫人既嫌乘轿缓慢，又怕太多人参与其中，最后便只由贴身丫鬟小蝶陪同，飞马赶去‘美人居’见你，谁知……”
冯梦萍忽然接口道：“谁知她们却在半路上被人莫名其妙的从背后打昏了丢进草丛里，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幅‘鸿羽美人图’早已不翼而飞了，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冯梦萍道：“看来你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风凌道：“是的。”
冯梦萍道：“那个人是谁？”
风凌道：“那个人就是萧涤尘的胞妹萧可怜萧姑娘。”
冯梦萍轻轻的“啊”了一声，道：“萧小妹？”
风凌点了点头，道：“你表面上看起来虽然温柔恬静，与世无争，其实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当初结交‘金陵三友’，只怕便是想要利用他们的势力来实现自己的野心。你安排兰夫人嫁入‘天罗宫’，也不过是令厉天罗的身边多了一个奸细而已。所以兰夫人醒来之后不敢声张，就带着小蝶匆匆忙忙的赶去‘美人居’与你商量对策。你想到除了萧涤尘与兰夫人之外，江湖上就只有两个人知道‘鸿羽美人图’的来历，自然认定出手夺图之人不是厉天罗，便是鲍平安，却始终都没有怀疑过那位萧姑娘。”
冯梦萍叹了口气，道：“不错！十余年前，她还只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所以我的确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她。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风凌淡淡的道：“因为她虽然少不更事，却也不愿意看到‘怒剑’萧家的物事落在外人手里。更何况萧涤尘心灰意冷，远走关外，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她与萧涤尘兄妹情深，心中也必定会非常恨你。”
冯梦萍居然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风凌道：“‘天罗宫’与‘藏宝山庄’的势力在金陵都早已根深蒂固，虽然你误会了他们，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你一方面处心积虑笼络江湖上的高手蓄势待发，另一方面则费尽心机去刺探他们的虚实。你首先选择的对象是鲍平安。”
冯梦萍道：“所以我就模仿萧涤尘的手法画了一幅假的‘鸿羽美人图’，亲自送进‘藏宝山庄’，想要看一看他的反应，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可惜你根本就没有见过真正的‘鸿羽美人图’，所以才会顾名思义，将自己的模样画了上去。”
——“鸿羽美人图”上面画着的自然应该是美人，任谁都想不到萧涤尘画的竟会是“冷松园”里的那株“飞龙坠泪”。
冯梦萍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件事情你已经彻底想通了，是不是？”
风凌笑了笑，道：“是的。你暗中窥探了很久，确信鲍平安并无可疑之后，便误以为出手夺图之人一定是厉天罗。可是‘天罗宫’中弟子三百，高手如云，你知道想要从厉天罗的手中夺回‘鸿羽美人图’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便决定设计诱他将图中的秘密说出来……”
冯梦萍道：“其实我也想过要小兰去骗他将‘鸿羽美人图’中的秘密说出来，可是又害怕弄巧成拙，反而打草惊蛇。”
风凌道：“所以你就指使秦秋阁、沈飞虹、兰夫人、梅斩与凤天残联袂上演了一出名为‘藏宝山庄失窃案’的闹剧。厉天罗年轻之时挥金如土，为了敛财难免捞些偏门，竟暗中网罗十八位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组成‘天罗十八死士”，而替他训练这些死士的人就是他的内弟凤天残。谁知他人到中年，却忽然洗心革面，毅然解散了这个组织，从此只做正当生意。凤天残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那十八名死士躲进了‘夜来幽梦’，从此依靠‘天罗宫’的接济过活……”
冯梦萍道：“不错！可是他不甘心。他一直都想摆脱‘天罗宫’的束缚，在江湖上重震声威，所以这一次才肯出手帮我对付厉天罗。”
风凌摇了摇头，道：“其实他肯做这种事，并不是因为他想要对付厉天罗，而是因为他喜欢你。”
冯梦萍皱了皱眉，道：“你说什么？”
风凌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以为他与兰夫人有私情，因为我曾经亲眼看到兰夫人躲在一顶软轿里，偷偷的去‘夜来幽梦’与他约会。后来厉天罗的大弟子‘金银剑’傲榆生出手捉奸，还一剑刺伤了轿中人的右手。可是我第二天再见到兰夫人的时候，她的右手上却根本就没有伤口。”
冯梦萍道：“那是为什么？”
风凌道：“当然是因为她的右手根本就没有被刺伤过。傲榆生那一剑刺伤的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右手！”
冯梦萍道：“你是说当时小兰的软轿之中还藏着另外一个人？”
风凌道：“是的。”
冯梦萍道：“那个人是谁？”
风凌淡淡的道：“那个人就是你！你适才替我斟酒与展开那幅卷轴的时候，用的都是左手。因为，你的右手受伤了！”
冯梦萍道：“也许是我天生就习惯用左手呢？”
风凌道：“可是我们曾经在‘藏宝山庄’的‘试玉堂’里见过面，我还记得当时你是用右手拿着这根羽毛的……”
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雪白的羽毛，递给冯梦萍。
冯梦萍叹了口气，道：“这根羽毛是不是你在‘夜来幽梦’里找到的？”
风凌道：“是的。就在那间主人房的窗台上。”
冯梦萍又叹了口气，缓缓的伸手去接那根羽毛。
这一次，她用的是右手！
她的右手上还缠着白布。
她忽然扯掉白布，晶莹如玉的手背上果然有一道剑痕！
一道血红色的剑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