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小振文听见声音,就扭过头来看向她这边,嚅嚅地喊了一句,便又垂下头去,俨然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等待长辈的批评。
再看蒙面人,此时正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拿着棉絮,为他清理着头上的伤口,完全漠视她的大惊小怪,只低低地道:“把门关上,仔细让孩子吹了风。”
柳鸾烟关上门,紧张地看着他的举动,她完全猜不透这个人的用意,就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心里却在祈祷他念在振文尚且年幼,不要动了杀念。
“还疼吗?”蒙面人轻柔地擦着他头上的血,眼里流转着温柔。
“叔叔给振文扑扑,振文就不会疼了。”小振文伸出稚嫩的小手,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伤,天真地道。
蒙面人微微一怔,就要扯下面罩来。却在这时,柳鸾烟突然道:“不用了,振文乖,到姑母这里来,姑母给你扑扑,不要麻烦叔叔。”
“不要,我要叔叔扑扑!”小振文说着就又朝蒙面人怀里缩了缩,不舍地搂住他的脖子,小脸也浸到他的脖颈之间。这孩子一向懂事听话,从没如此任性过,她也不知这人给他灌了什么迷汤,竟然不听话起来。
“振文!听话!到姑母这里来!快点!”这个人在柳鸾烟眼里只如洪水猛兽,见振文与他这么亲密,不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心中一急,语气便有些强硬。
“不!振文想爹爹,叔叔很好很像爹爹,我就要叔叔给我扑扑!”小振文也是没见过这样凶的柳鸾烟,小嘴撇了撇,就立时哭了起来。
这话说得柳鸾烟心里一软,像是被人狠狠揉了一下,反着酸气。小振文从来没有吵着要爹爹,她们这些大人也就都忽略了孩子的内心世界。他的生命中除了爷爷,就再没有一个男人去疼过他,爱过他,所以此时他在蒙面人的身上找到了一种类似于父爱般的感觉,是上天的残忍,还是她们的过错?而她又可以相信蒙面人所表现出来的温柔吗?
蒙面人轻拍小振文的后背,眼睛眯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笑。他瞟了一眼柳鸾烟,就将面罩从下往上掀了掀,只露出嘴巴。他确是在笑,现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略尖的下巴与露在外面的眼睛勾勒出俊秀的脸型,薄薄的嘴唇正微微嘟起,就吹出一丝浸凉的风,扫在小振文血迹快要干涸的伤口上。
愿望得到了满足,小振文也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痕犹在的小脸,抽抽嗒嗒地道:“姑母……叔叔不……不是坏人。刚才振文不小心跌倒,他还为……我擦伤口呢。你看,他自己的伤口都流血了。都是……我不好,他是为了怕我撞上桌角,才……跑过来接住我的,伤口都扯破了。”说着,他指向蒙面人背后的伤,缠着的棉布绷带此时确是被血浸透了。
柳鸾烟望着他背后的伤,动了动嘴角,就走上前抱过小振文,轻轻地道:“那就谢过叔叔吧。”
小振文抹了把泪,绽开一朵欢愉的笑,然后甜丝丝地道了谢。柳鸾烟哄了小振文几句,就把他送回聂婉蓉的房间,并哄他睡着,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孩子的皮肤比较细嫩,伤口也更容易愈合,若是包扎伤口反而会不好。这一点,那蒙面人竟也细心地想到了。
当她回到房间,蒙面人此时已经下了地,面罩也重新蒙好,就坐在桌边的凳子上,费力地拆着绷带。每一抬起右臂就会扯动伤口,便会闷哼一声,然后那面罩又一次湿透了。
“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刚才救了振文。”柳鸾烟轻扯过绷带的一头,以同样轻柔的动作帮他拆绷带,像刚才他对振文一样,好像这样她就不会觉得欠了这刺客什么。
“你也救了我,我只是还你一个人情而已,不用谢我。”蒙面人的声音依然沙哑,也许是他救了小振文的关系,柳鸾烟这会儿听起来也觉得没有昨天那么可恶了。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似在想些什么,但也只是顿了一下,就又道:“如果不是刚才你太用力,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以后……你要仔细着别再撑开伤口了。”
“振文呢?”蒙面人突然问。
柳鸾烟的心里一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棉絮在水里浸湿,给他擦拭着流出来的血,才道:“已经睡了。”
“可人儿的孩子。”蒙面人低低道了一句,声音很轻,却还是飘进了柳鸾烟的耳朵里。她面色休地一凛,沉声道:“你想怎么样?”
“你觉得我会怎么样?”蒙面人说着就转过身来看着她,只是这一次,那眼里流露的不是威胁,而是疼惜,“你怕我会杀了他?”
“你最好不会!”柳鸾烟神色凌厉,澄澈的眼睛里似能射出万把利剑,只要他动了歹念,就会瞬间将他碎尸万段一般。
“本来我也可以为人父的,都是那杂碎,毁我妻儿性命,这笔债,我迟早要他还清!我一定要用他的血来祭我妻儿的在天之灵!”蒙面人低低地说着,沙哑的声音里隐忍着愤恨与痛苦,从他泛白的指关节来看,他正用力捏紧自己的膝盖。
“如果你不想失血过多而亡,就乖乖地坐好,我要替你上药了。”柳鸾烟没有一丝情绪,既没有忿忿然地抱不平,也没有一点同情。在她眼里,刺客就是刺客,没有善恶之分,就算他有再冠冕堂皇的借口,也不能成为她可以原谅的理由。他的出现,毕竟已经危及到了她的家人,她不会伟大地去体恤他人的痛楚,她不是圣人。
蒙面人也并不在乎她的反应,只是顺从地扭转身体,背对着她道:“你不该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的。”
柳鸾烟瞥了眼昨儿忘在这里的铜盆,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截断箭头沉在水底,泛着斑驳粉红色的棉絮飘浮在水面,而水里正飘着数缕淡红色,那是他的血。洗净他的伤口,再把白色粉末撒在伤口上,她凉丝丝地道:“虽然你救了振文,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离开。”
“我今晚就走。”沉默了半晌,在柳鸾烟几乎以为他不会答应了,他却突然就开了口,而且同意马上离开自己家,便不禁有些惊讶:“什么?”
“今夜子时。”蒙面人又加了一句,顿了顿,他又道:“这瓶伤药我带走,过几****会派人把银子送来。”
“不必了,区区一瓶金创药而已,当是送你作救下振文的谢礼吧。”她再也不想与这个人有任何瓜葛,用一瓶金创药换她一家人的周全,值得。再次为他缠好绷带,她将药瓶和棉絮、棉布卷在一起,一并塞到他手里,然后淡淡地道,“请遵守你的承诺。”
“你放心,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但我说到的,必会做到。”蒙面人看着她,就见他瞳孔里染上一层失落,悠悠扬扬地洒了一地。
只是,那些都与她无关,她也并不想过问。
没再理会他,柳鸾烟翻出一套干净的衣物,将两盆血水倒在一起,再把两个铜盆摞在一块儿,又将桌上染血的绷带及棉絮卷在一起,与自己的衣物一并夹在腋下,然后端了那盆血水出了房间。
仿佛怕院子的墙头有人似的,她下意识地扬头四下看了看,就迅速进了厨房,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将那些可怕的证据塞进灶膛内付之一炬。再从鸡笼里随便揪出一只鸡,手脚利落地杀掉,把鸡血尽数倒进那只盛满血水的盆里,又拔了些鸡毛扔进去,才将那整盆通红的血水倒进废水桶。
在那之前,她已经捞出盆里的断箭头,做完了这些后,她便拿了砍柴刀,来到厨房后窗根儿下,费力地挖着。此时的雪已经在地上冻实了,戗下一层雪来便又现出一层冰,她双手持着柴刀,累出一身汗来,才在地上挖出个小坑。将断箭头埋进去,她小心翼翼地按着土地的原样,先是填上土,然后才铺了那层冰雪上去,又用脚重新踩实,看着还是不太跟原来一样,就搬来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压在上面,刚好挡住那曾被挖开过的地方,才放心地走开。
望着自己房间的门,她在心里说了一句:但愿你能遵守诺言,永远离开我的家,远离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