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作家的文论自然带有先锋的思想锋芒和敏锐意识。但不是所有的先锋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文论思想,只有那些致力于创作的同时又关注文学与人生、与社会、与哲学甚至文学作法的先锋作家才称得上是先锋文论家。以此标准来衡量的话,先锋作家兼文论家就不多见了。这方面,残雪、北村、余华、格非、韩东等人能够被划归其中。我们选取几位:北村、残雪等人来作为个案进行分析研究。本章以女性先锋作家残雪的文论为个案进行研究。那么,为什么在众多的先锋作家或现代派作家中独独选取残雪作为作家文论的代表呢?这是由残雪本人的独特性和代表性所决定的。
残雪首先是个先锋作家,先锋女作家,也就是属于现代派的女作家。其实,对于残雪来说,其女性性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性别使她可能有别于男性作家而更能深入、更细致地剖析人性,尤其是她能够借助于西方现代哲学美学和现代派文学而发现和解剖中国存在的根本弊端因而急需改造的国民性。日本学者千野拓政曾经说他在日本及美国的书店里看到的中国当代作家的图书摆放着的,除了高行健的就是残雪的,而其他作家的作品集很少见到。这说明了残雪的世界影响。她在接受日本评论家、作家日野启三的访问时,特别表达了自己在20世纪70年代末解禁之后中国大量翻译现代派文学,她逐渐理解并在某一天有了“非常亲近的感觉”。她说:“那是一种冲击性的变故。”残雪在多处文字提到自己深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尤其是现代主义小说的影响。其次,她不但是一个出色的当代先锋作家,而且她还有其他相当拿手的本领,就是写出让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都感到惊讶而又佩服的文学批评文章,甚或文学理论文章来。这一点是我们所研究的当代中国现代主义文论颇为意外的收获,我们因此有了一个很好的研究观照对象:颇具代表性的现代派女作家的先锋文论。而关于男性先锋作家的文论,我们在第十三章选择的考察研究对象为北村的文论思想。
残雪文论的独特性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一女性的先锋文论家
一般批评家或理论家的文论属于思辨式或考究式表达方式,这类文论往往通过分析作家作品进而通过概念范畴来表述,与此不同,残雪的文论呈现为一种少有的女性主义的“体验—解析式”风格。因为她是作家,她有创作的甘苦体验,而且她是善于挖掘个体自我内心深层世界的作家,在其创作的深层次中,某种现代的,被残雪称之为“黑暗领域的”矿藏,不但结晶为具体的文学作品(小说文本),而且体现为颇具个性的文论文本。残雪不满足于描写人物潜意识(非理性)与意识(理性)结合的小说,她还创作了大量的文论、访谈、随笔和批评论著,其中涉及《圣经》、卡夫卡、博尔赫斯、歌德、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卡尔维诺、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这些西方自古典时期至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的著名作家和理论家统统成为了残雪文论的思想来源。另外她还深受其兄、研究德国哲学的邓晓芒教授的影响。上述她所崇尚的这些作家都是男性,但是残雪又是一个具有较清晰的女性主义意识的作家和评论家。如何来理解这一点呢?我以为,正因为她处处取法的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处处谈论的是西方的男性作家的文学,所以她追求的是以女性的视角试图达到和男性同等的地位与精神高度。这个目标恰恰需要借助男性文学而非女性文学才能实现,这一如西方的波伏娃所结交的大多是男性哲学家和作家,而非女性一样。当然,残雪的文学创作和评论不是铁姑娘式的,不是那种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反女性主义。
这种女性主义体验—解析式文论主要不是如福柯那样的身体的体验,而是努力挖掘自我的深层潜意识领域的感悟。她称自己承继了我们民族五千年积淀下来的潜意识,这是非常丰富的矿藏。但是仅有这个潜意识还不足以传达出与世界文学艺术水准相颉颃的新的小说艺术来,还必须通过借鉴西方尤其是其理性传统,才能创作出崭新的、深邃的艺术来。为此她特别看重西方现代经过了理性启蒙后的存在主义思想,比如卡夫卡、萨特等人的思想。所以在其字里行间我们往往会发现这样的文字:“正是那个焦虑、恶心和不满,成了它们的催生剂。”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赶在那个永恒而单一的、吞噬一切的虚无逼近之前,拿出自己的东西来。这就是一种“下降到黑暗的王国去历险”的异端境界,那里有妙不可言的“神性”般的异物。体验—解析式文论的表达集中于对自我的潜意识领域的探究。但残雪所说的这个潜意识领域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又有着相当大的差异。在弗氏理论中,潜意识主要是由于性的力比多的压抑所积累潜藏在意识背后的心理能量;而在残雪看来,潜意识领域更多是自身的精神被压抑得太久之后的本能因素,而其所谓本能亦并非弗氏所说的性力欲望,而包含更深广的内容。残雪关于精神压抑的力量倒是和弗氏的学生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更接近,或者说她把弗氏和荣格的理论进行了新的理解和阐发。她这样表述道:“我们自身的精神被压抑得太久了,本能的报复冲动使我们得以进入一个民族巨大的潜意识宝藏,并使这个宝藏第一次属于了我们自己。”自我个体的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那些原始意象)混合成为被压抑着尚未爆发的火山岩溶,残雪在探寻到这个富矿时充满着欣喜和挖掘的冲动。她的文论便汩汩而出,恰似她那宣泄而出的小说一样。这种由集体无意识积淀在个体身心的无意识既具有民族的集体原型特色,又具有在西方化以及全球化激荡下投射在个体身心上的自我无意识特点。残雪几乎所有的文论都立足于这个基点上。
虽然说残雪的小说和文论都带着先锋的前卫激进和呼啸而过的巨大热情,但是她似乎又在寻找着我们民族几千年来所匮乏的基因库。在每一个个体身上这种基因也是匮乏的。她不懈地努力寻找,在诸多的文论中她似乎找到了这个基因库,这就是她强调的超越性的,能够直接提升人生和人性、拯救自身的精神的飞腾冲动。这种冲动不仅仅是非理性的,而且也是理性的。通过这种超越性残雪在逐渐接近这一最高目标,即创造出达到普遍意义的文学。只有这样的文学和文论思想,才能准确地表达残雪灵魂深处所意识到的精神的超越性维度,所以救赎、拯救等字眼一再出现于其文论中。这种普遍的、最高意义的文学就这样承担了类似于宗教的功能。在没有根本性、本质性、一神教—人格神信仰的国度和国民中,这也许有些饥不择食,但是它至少表明了一个倾向:在当下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建立国族的整体的终极性信仰和个体信仰的价值目标、体系,是多么重要和迫切!关于这一点,后文还要专论,此处不赘。
然而细究之,残雪依然没有建立起真正的宗教信仰。她依靠的是挖掘本能的自我以及自我的潜意识领域,那些带有热性、血性但不宜向外界展示的黑暗领域,是残雪向内进行探索的极限,她令人感到迷惑不解、让人感到惊世骇俗的是她将这些东西通过一种自我精神分析并加以展示,这构成了她的写作的努力目标。另外她赋予文学的任务也太过沉重。本来,文学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而非宗教的教义,但在残雪看来文学承担着类似于五四时期那样的文学认识和任务。要想变成现代民族和获得精神自由,不改造中国的既有文学就做不到这一点。残雪念兹在兹。残雪文论在新时期至今的启蒙与反(思)启蒙的交织与交战中,我以为她参与了新启蒙文论思想的建构当中。所谓新启蒙文论,在我看来就是由五四和80年代启蒙的外在性、群体性、他者性,转变为社会启蒙与自我启蒙(自我反思)相结合的启蒙的文论。启蒙首先是一个勇敢者的行为,思想的发动虽然也是启蒙的要义之一,但不是唯一的意思。启蒙是行动与思想的结合,是群体的觉醒和个体的主体性的建立以及深切的体验,还有觉醒之后的无畏的行动。至少在创作的层面和思想表达的层面上,残雪文论达到了超越此前中国文学和文论思想启蒙的局限,而带有了现代主义反思性的特征。她借助文论对于国人自我内部深层次的探索和批判,可谓是千年之交或世纪之交新启蒙的一个崭新特点。
二潜意识与自我灵魂
自弗洛伊德系统阐发人的潜意识领域以来,其理论体现——精神分析学已经诞生了一百年。自五四起至80年代,除了中间三十年被迫中断了对此的借鉴和探索,中国现代作家和文学批评家、理论家一直在努力向这个我们民族陌生的领域拓展。自70年代末兴起的新时期文学思潮中,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同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等西方思潮一起又一次大举进入中国。到残雪开始创作的时候,这方面的理论积淀和批评实践,其中包括邓晓芒的工作(比如他在《新批判主义》一书中提出了包含三个主题——启蒙自我、忏悔自我和建构自我——的新批判主义精神,以及90年代他的《灵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人之镜——中西文学形象的人格结构》与《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等文化批评著作),以及一大批作家的创作实绩,都为她打开了一个深广的视界。残雪因此有了一个能够站在前人肩上进行新创造的前提条件。在创作、阅读和思考中,残雪逐渐形成了一个文学创作方面的思想,就是“自动写作”。这是被达达主义者们用过但又被人们普遍认为不可行的一种写作“方法”。
自动写作就是依照非理性的甚至下意识的方式在写作,据冯骥才的实验,这样的写作是不能够成功的。但是残雪多次表达了类似的技巧或方法。她分析自己的潜意识竟然是“非常清楚”的,不是像一般人那样乱七八糟的潜意识。达达主义的自动写作实际上是靠本能写作,但不怎么关注深层的东西。而残雪的自动写作要通过文字的表层直达思想或意识的深层,也就是她总在讲的灵魂或精神层面的东西。这个灵魂或精神的世界是与现实主义相对抗的,也是与现实世界相对抗的。反抗这个貌似理性实则虚伪的世界,是残雪为自己确立的生存和写作目标。既然不能像和尚、尼姑、道士那样隐遁到山林中,她就用写小说的方式来反抗现实及其模仿它的写实主义。但这和法国新小说派罗伯格里耶、萨罗特等人又不一样,后者也反现实主义,他们是以貌似客观的对物的精细描摹,来传达人在这种物的挤压之下的意识或心理感受。而残雪是以带着意识的潜意识来对抗现实(不只是物的现实,还包括文化的、制度的现实)及其文学表征——现实主义。在一次谈话中,韩少功问残雪,“就你理解,什么是现代派的文学?”残雪答道:“现代主义都是即兴的。”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残雪用了“现代主义”这个中性词甚或褒义词,而韩少功用的是“现代派”这个贬义词或中性词。另外,残雪认为现代主义是即兴的,也很容易使人想起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即兴写作。但两者显然并不完全一样。残雪在写作之初就为自己设定了伟大的目标,这就是揭示出(国)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并直探人的意识的隐秘处,并力图以此来建构国民新的精神品格。
在表述时,残雪似乎注重“自动写作”的非理性因素或者说灵感,而通过理性的制导来实现这种自动写作,如她接受近藤直子访问时这样解释自己的“自动写作”:“我追求的是那种非理性的、狂想的或冥想的极致,我有意识地用理性遏制欲望,造成反弹,得以进入那种境界。”她称自己这种创作是“纯粹和自觉”的。她用“理性遏制欲望”,因而对“自动写作”她有了不同于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自动写作的新的理解和阐释。中国民族几千年的历史是产生残雪潜意识的大宝库,因为中国乃至“整个东方民族都是压抑的”,或者说残雪的潜意识更多是被文化、体制所压抑的由意识转化而来的精神能量;而他认为西方给她提供了理性。因此,在中西古今的多层次文化氛围中,她充分发觉到自己的独特性:“我的特殊性是指:最丰富的潜意识(中国)同最强大的理性(西方)一旦结合,将会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拉康认为,所谓自我的无意识无非是超越了个人控制的“他人的话语”的网络,即语言本身。这其实是一个对自我的重新认知,尤其是对深层无意识的认识。他人在残雪看来是认识自己的“镜子”,是一种“道具”类的存在物。
正是借助于西方思想资源,再加上中国本土资源以及积淀于自己灵魂深处的精神基因,残雪坚定执著地向着自己的既定目标不断迈进。她像呼啸而过的夏季飓风,让人震惊不已又让人躲避不了。她一再表白说,只有西方才有那种“人”的文学,我们的是儿童的文学,他们(男性批评家们)都是反对人的文学的。这话虽然说的有些绝对,但却是残雪深沉而执著信念与使命感的体现。由于潜意识是靠“自我”作为载体而存在的,所以残雪特别看重自我个体的维度,在其文论中她多次论到自我这个概念。她的理解和解释充满了丰富的层次感和矛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