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在圆明园的乱石堆上伫立。飞旋的雪花无声地飘落。有一个声音，在这冷寂的旷野里回荡一一是维克多，雨果在1861年的话：“有一天，两个强盗走进圆明园，一个抢了东西，一个放了火。”
把我们各大教堂的宝藏集拢在一起，也抵上这所庞大的、辉煌的博物馆的。
胜利者把口袋装满，他们手拉手、笑嘻嘻地回到欧洲……“我们欧洲人是’文明人’，在我们眼中，中国是野蛮人。可是你看，’文明人’对‘野蛮人’干了些什么？”
“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另一个叫英吉利。”
这位大文豪的悼词，飞越大西洋，飞越高山和平原，在这片乱石堆上空，已经滞留了一百多年。它将永远滞留下去。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沉痛、浑厚、低沉的声音，是在1963年夏天。那时我刚刚考进清华附中。学校和这片颓垣断壁只隔着一条马路。我独自一人在这荒凉冷落的巨大园林里徘徊了许久。晚上，我到图书馆查阅了不少资料，从中抄录了这句话。
从此，每当我再进圆明园，耳边都会响起这个声音。
此刻，这没有农舍和人迹的荒野里只有我。雪夜在乱石旁驻足，我多希望给这荒芜的园林一个梦想，让它恢复往日的光华。然而在迷迷蒙蒙的雪夜里，在林子和山丘之间，只有风柔和地吹，雪羽毛般地落…这是1982年元月的一天。我借居在圆明园附近的一间平房里写小说。夜里，屋内寒冷。我不但写得晕头胀脑，还感到从脚后跟到脊椎骨，都因寒冷而麻木了。便起身披起插队时从老乡那儿买的老羊皮袄，踱进大雪，走进圆明园。
这些乱石会看见我在此逗留吗？会的。我想。她们怎么会是没有生命的石头？她们分明是饱受凌辱的姐妹，互相倚靠着，搀扶着，顽强地站立在自己的根基上，就像不屈不挠的英雄，即使枪弹击中了心脏，也仍悲壮地站在那里。她们经历了近百年的风雨，是不是知道有这句话：
“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一个叫英吉利。”
然而，怎么啦？是这令人眼花缭乱的雪花的作用吗？就是在我面前，我分明看见一堆又一堆的乱石。在西岳华山、北岳恒山、悬空寺、峨嵋山，甚至内蒙古的喇嘛寺庙里……哪里的名胜古迹在“史无前例”的“文革”里，不是一堆又一堆的乱石呢？
带着彩色的回忆来吧，哦，飞舞的白雪—是在我山西太行山的小村落里插队落户的第三年，醉心刀耕火种的日子终于被林彪的9．13事件冲醒了，可抬头望远，依然只见巴掌大的悠悠蓝天。渴望像儿马一样驰骋的天性，突然被这令人憋闷的小空间搅得日夜不宁。约上一个同伴，背着破书包，带着几本书和笔记本，去全国旅行了。我们先沿着北同浦线行进。穿居庸关、越八达岭，过张家口，抵大同云岗石窟，然后就离开火车线，跋涉到浑源县，北岳恒山、悬空寺就座落在那里。那座宏伟的建筑，从半山腰凸显出来，悬在业已干枯的河床上空。寺内的天花板山，倒悬着五百罗汉……身姿各异、栩栩如生，惜乎被“破四旧”的革命者打得缺臂无首，空有半截身子或腿脚在半空。残破的四壁上胡乱地涂写着发泄不满情绪的诗词和口号。咯吱咯吱作响的地板上遍布罗汉们的身首肢体……人类伟大的创造和残忍破坏并存的场面让我瞠目惊舌。
又经过几天的跋涉，到了佛家圣地五台山。那里，庙宇虽存，但在秃山环抱中，只见庙外披挂着防护罩的坦克或炮车的身影，使得这里的寂寥显得怪异可怕。心怀忐忑地馏进庙门，竟如恒山和悬空寺一样，根本看不见一尊完整的佛像，到处是砖瓦狼籍，败絮残痕。诺大的寺庙群里，只有叽啾呢喃的燕雀飞舞。转来转去，找到“无梁殿”，这才发现那些佛门至圣都被囚在这里！殿门紧锁着，只能从门缝里窥探。他们被横七竖八地胡乱堆放在里面，大大小小的佛像仍保持着始终如一的面庞，幸好他们还完整。这应该算幸运了：毕竟，在这里他们更安全些。空荡荡的寺院里，只有几个老和尚用钉子、小刀和铁丝一类的东西，刻砖缝里生出的野草。任你问他们什么也不见回答。依山傍水的庙宇仍可见其曾经有过的辉煌。而如今，五台山竟不见一丝透露生机的绿水——河床里满师鹅卵石。甚至连山腰的梯田里，也只是露着鹅卵石光旦旦的笑脸。这在“改天换地学大寨”的山西，可真够神奇的！一个老和尚见我们满腹牢骚，壮起胆子悄悄说：“佛祖降怒了……冲下这些石头……”
在饱览太原晋祠之后，我们又直奔西岳华山。这时候，我已是3上华山了。当我第一次登临时，就看；到东、西、南、北、中五峰的所有殿堂，大都已被焚毁。各种塑像也又已荡然无存。但也有没遭厄运的，那就是传说玉皇大帝和李铁拐对弈的“夏曦亭”尚存。它除了一水铁铸的以外，还建造在异常险要的所在——到它那里，要经过一处叫“鹤子翻身”的山涧。这个山涧由两个相隔3尺余宽的山峰组成。当贴着岩壁，攀着铁索，爬下高峰时，必须来个翻身的姿势，方可到得通往夏曦亭的山峰上。传说，如果一个鹅子翻身失误，那么，找你尸体的人一直要寻到河南去！前两次我都来了个鹤子翻身到了夏曦亭，在那里饱览了涧壑流云。现在，第三次！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那个亭子竟无翼而飞！可那个鱼脊石上，分明有棋盘的雕痕和亭柱基石，以及深深击进岩石的钢钎、在山风吹拂中银挡作响的铁护链，都在！惟独夏曦亭，是玉帝给收回去了？除此，谁又有扛着这些铸铁攀越鹤子翻身的神通？我们互相拉扯着趴在岩石上往山涧里张望，透过峡谷中飘浮的云雾，隐约看到夏曦亭的残骸七零八落地睡在那里！
它被什么人给推到山涧中去了！
再接下去，是汉中的五丈原诸葛坟、成都杜甫草堂……然后就开始登峨嵋山了。我们想看宝鼎佛光，想看断崖上金碧辉煌的建筑，想看拦路劫食的猴子，还有高大茂密的柏树林里奇异的大鸟。一路上，雾气弥漫，常常隔开三五步就看不见前面的人影和小路。落叶厚厚地积在地上。石铺的小路上长满青苔。要走上半天才会看到一处建筑。然而，过了洗象池后，每一处都是破瓦烂砖，荒落不堪。这是那些古建筑群被一焚烧后所剩的残骸。远远看去，除见茅草就是乱石，心里好不是滋味。于是我们不再对金顶抱有希望。等待我们的肯定—仍是乱石。
然而，一踏上金顶，我们还是惊呆了竟有这样悲壮的残败—前面再没有山，巨大的云块疯狂地起落盘旋，瞬息间烟笼雾罩，日月无光；瞬间又金光灿灿，碧空如洗；断崖边坍塌的殿宇砖瓦中，斜立着烧剩的木桩，像巨大的惊叹号，在那里向广漠的蓝天悲愤地呼吁。我们俩倚着这巨大的惊叹号——十字架，了望山下遥远的四川盆地。那里，浮泛着青色的原野上，河流如一线银丝在云下颤抖。建设与破坏、生与死……真是寸方之地，气象万千呵！我们等待佛光出现。我们希望看到五彩光轮。然而，除了眼前的一切，我们祈望的并没出现。诺大的金顶上，我们只看见两个朝圣的农民。一路上，我们碰到他们好几次。他们躲避着山上的纠察队——这里坚决禁止一切形式的所谓迷信活动。但这2人依然顽强地出没，每人背着一个蓝色的布包包，里边不知沉甸甸地装满了什么供品。一见面的机会多了，他们对我们的防范也显然地放松了。这样，当他们面对残雕断砌中凭吊、埋下些什么、烧掉些什么、并长久地跪拜的时候，并没因见到我们而，夺路逃窜。下山的时候，我们又在一处叫白鹿洞的地同方相遇，他们似乎已经完成了朝圣的任务，那曾是鼓囊囊的蓝包袱皮已经变成斜搭在肩上的蓝布。我们建议给他们照张相，他们答应了。在镜头前他们那种严肃郑重而又善良的神态让我终身难忘。
……空漠。孤寂。凄清。残破。这是我归来的心情。我们从乱石堆中走出，又从乱石中归来。我们早已熟悉了这种乱石。乱石都一样，遍布不同的名胜古迹。每处都一样——山河破碎。哦，祖国大好河山！归来了，我垂下眼睛，紧闭着嘴。我不愿多说。我倦于希望、空无梦想——在那样的年月，我不再想五月的花朵，十一月的山楂……雪花在我脸上溶化。十年过去了，我又在母校身旁，又在圆明园的乱石堆前。
圆明园正在修整之中。滑轮、吊索被四脚木桩支撑在乱石之上。仿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风格建造的远浪观前，两个“水法”池已经挖掘出些许眉目。靠南侧，雕刻着军旗、甲胃、刀剑、火炮的5具石屏风，已从北京大学浪润园中搬回，正在风雪中静立。新建的草坪四周也圈上了铸铁栏杆。在废墟的东北角，还建起了圆明园历史展览馆。一百年来散居各处的华表、门狮、兰亭八柱……又有迁回的希望。新政府致力于把这里建成一座遗址公园。
大概，所有我见到的一堆堆乱石，现在都在清理和重建中吧？
建设；破坏；再建设……周而复始。然而完全恢复是不可能了。只有惋惜，只有教训。只有再一次破费财力、物力、人力……这一切应当怎么说呢？不错，对于圆明园，维克多。雨果的话是对的。但对于三山五岳呢？对于全国所有的名胜古迹呢？这句话份量就显得小而且过时了。需知，在我们民族中，也会出现破坏、抢掠自己成就的败类啊！那么，这句话能不能这么说呢：
“有一天，两个强盗终于在自己家中，露出了本性，一个行抢，一个放火。
“把我们的名胜古迹向全世界炫耀，会使所有的人们倾倒。
“我们中国人站起来了。我们成了自己的主人。可是你看，‘站起来’的人，对‘自己的主人’干了些什么？
“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西斯，一个叫‘四人帮”。
风柔和地吹，雪羽毛般地落。雪夜，我在被清理的乱石前驻脚……第八章古风神韵清东陵
站在、陵的大红门南的下马碑处，站在矗立着石象生的那条神道上……站在清东陵的任何一处，你都会感到来自身心深处的震撼！
真的，尽管去过海内外不少名胜之处，我还是被这里非凡的气势震慑住了。一时，千万种感慨涌上来，颇有些理不出头绪味道。只是呆站原处久久四面瞭望：
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眼前的景象不断转换变化，秩序严谨而又层次分明，那分明是一幅幅气韵天成、生动流畅而又浑然大气的非凡画面。分明的，我觉得是这里天功造化的风水，最是令我震撼的因由之首。你看—巨大的大碑楼那三个开启的券洞门就像3个巨大的画框，将千尺之外的远景及四柱华表分别框人，形成一幅构图严谨、建筑轮廓及色彩层次都洗炼明快的画面……陵区东侧的鹰飞倒仰山如青龙盘卧，势皆西向，严然左辅；西侧的黄花山似白虎雄踞，势尽东朝，宛如右弼；
靠山昌瑞山如锦屏翠翠障，朝山、金星山似持妨朝揖；天台山、烟墩山两山对峙，横亘陵区之南，形如阑门，扼守隘口；马兰河、西大河二水像两只臂膀，环绕夹流，遥相呼应、顾盼有情！
群山环抱的堂局辽阔坦荡、雍容不迫。既空明旷远，又雄奇灵秀，自然的山水营造着一种神圣、永恒、崇高、庄严而又充满生机和灵气的氛围。天造地就的山川形势对于镶嵌于其中的陵寝成了拱卫、环抱、朝揖之势。正所谓“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
面对这样一块风水宝地，有不少专家感叹上至一殷商赢秦，下至唐宋明清，历代帝陵中，清东陵堪称风水选址的典范。
而近观陵寝的每一座建筑，无论是威严高耸的碑楼还是凌波飞虹的石桥，无论是整体构造还是局部雕琢，无不在显现美仑美灸庄严华丽之中透露出细腻、亲切之情。在清东陵的陵寝总体设计中，遵循了风水“形势”学说中的“百尺为形，千尺为势”的空间尺度构成原理。经过二百七十余年的营造，这块风水宝地终于更加成为清代帝王们“万年龙虎抱，日夜鬼神朝”的理想“寿宫”。
关于风水，晋郭璞撰《葬书》中说：“葬者乘生气也。经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
从风水角度说，清东陵所在为北京东北向的燕山山脉一个半封闭的盆地。从石门向北即进人山势婉蜒起伏、气势宏伟的陵区。据祖辈居住在这里的守陵人后裔讲清东陵北自雾灵山、南到天台山。陵区以区内的昌瑞山为界，到雾灵山的北区又称为“后龙”。青山绿水，人迹罕至。这样的格局极好地涵养了水源、净化了空气，形成了东陵的局部小气候。昌瑞山以南称“前圈”，也是四面环山，流水环绕。昌瑞山是陵区内的主峰，周围山势依次降低，陵区南边的金星山如一倒扣金钟，与昌瑞山遥相呼应，两者之间的一座小山如条案横陈，是称案山，当地人俗成“影壁山”。此三座山恰好是“三点一线”成为陵园的中轴，你说绝妙不绝妙！然而最初，我真以为这里的“风水”完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当游览完毕方知晓，这里的风水也有“人工雕琢”的手笔。如裕陵。据考证，裕陵所在地名叫胜水峪。是由大学士鄂尔泰、原任郎中洪文澜、软天监博土齐克昌、郎中董启柞，以及风水先生傅火延等人相度的。他们在奏折中极尽美言地说：“胜水峪来龙特达，起伏有力，左边贴身界气之水极其明晰，南面余气回作，城郭之山最为周密。再刨验土色，至一丈二尺，具坚而细，润而不泽，可以裁方戴玉，实为上等佳土。”史料中记载：“胜水峪系昌瑞山右一脉，龙局尊贵，砂水回环，朝案端严，罗城周密。龙翔凤舞，精神凝结于中区；星拱云联，象纬朝宗于寰极。百神青护，宏开百世之模；万寿无疆，允协万年之吉。”然而，鄂尔泰等人还是觉得不甚尽善尽美，他们觉得，胜水峪左砂山略显低、小，龙砂欠缺。于是建议：“惟左边贴身界限气之砂稍低，需用人力赔补。”按风水学原理，左边砂山为青龙砂，是陵寝的重要环护砂山。据说，乾隆帝得到奏报，很是着急，忙问有无补救之法。风水先生说：“考之行家之书，云有土有余，当削则削；山不足，当赔则赔之语，乃用人力补天功之理也。”最终，胜水峪的风水就这样被“人力补天功”了。
显而易见，清东陵每——座建筑无不遵照“陵制与山水相称”的原则，着力追求建筑景观人文美同山川形势自然美的完美结合。最终所达到的“天人合一”的境界，确实堪称绝笔！
一位西方景观建筑学权威在比较埃及与中国古代陵墓建筑所呈现的不同文化特征时说：
“埃及人是在他自己预定的一条不能改变的道路上一直走到底。而中国人在他的世界里……独自徘徊时，由友好的大自然引导他谒见上天与祖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风景会这样真正成为建筑艺术的材料”。
显然，东陵的神工造化并非空穴来风。
至今，陵区范围内许多奇特现象仍不能被人诠释。据这里的老人说，在清东陵，一年之中有“七十二场浇陵雨”，即使大早之年也不例外。有时，盆地之外晴空万里，而盆地之内则是细雨连绵。在这块上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从无水、早、风雹、蝗等自然灾害！1976年，唐山发生那场举世震惊的7。8级的大地震，造成了空前的巨大灾难，整座唐山瞬间瓦砾一片，而仅距百里之遥的清东陵，580多座大小建筑竟安然无恙，这里的居民更是平安无事！
古话云：“风水本大成，有造化者得之。”河北遵化有这样的风水宝地，真是“有造化者”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