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走进街角一家酒吧。酒吧很小,并不引人注目,里面的人寥寥无几。台后的人正转过身来,手里抓着一瓶不知名的酒。他报以礼节性的微笑,将酒瓶立在吧台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大概是那副墨镜的缘故——像方才那位木刻艺术家打量木料那样。我耸耸肩,装作无动于衷。
“想喝点什么?”他开口问。
我说了一种当地啤酒的牌子,正是昨天素晴点的。他好奇地将手肘支在吧台上。
“对这里的啤酒蛮熟悉的嘛!不是第一次来吧?”
我习惯性地点头,忽然大悟,连连摆手:“不,第一次。”
还真是有点奇怪。以我的性格,很难与陌生人融洽交谈。然而,几天来我连续打破了这一惯例:先是素晴,后是这位吧台主人。此人模样普通,五官端正,没染过的短发,身着印着不知名球队标志的白色T恤,一无耳环、鼻环、文身等奇异饰物。是掉进人群完全找不到踪影的那一类,完全看不出在酒吧工作。年龄二十到二十八岁之间,眉毛相当浓,眼神里时而闪过不相称的机警。倒是很有FBI便衣的潜质。
“冰镇的?”
“嗯。”
他转出吧台,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大扎啤酒。我接过,坐上高脚椅,小口抿着杯中冰凉的液体。味道相当不错,远超我的想象。吧台上不远坐着两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问题。其中一人大打手势,同时不停地说着什么;他身边的女孩一头引人瞩目的红发,皱着眉头,一边饮酒,一边以十分不耐烦的态度听他演讲。
“以后还来L城?”他忽然问。
“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这话太含糊了!”
“怎么说呢,”我说,“这次来的目的恐怕跟他人不大一样。不仅仅是为了旅行。”
“另有目的?”
“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啊,不,随你理解好了。”
天哪,我在说什么啊!我可没想到要跟陌生人讨论这种问题——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根本没有讨论的可能。然而陌生人却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胡乱解说一下不要紧吧?”
我点点头,像跛足道人等待甄士隐作《好了歌解注》。
“在我想来,”他颇为玩味地直视我的眼睛,“你或许失去了某些东西——你十分珍爱的东西,如今却不在了。你是为了找回它来到L城的。”
我有点震惊地抬起头,撞上对方略带得意的眼神:“不错吧?”
“倒是准确……可是我得说,”我争辩道,“这话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能适用。很多来L城的旅行者都有伤心事。”
“这么说你也是一个?”
他的语调柔和下来,并不含有幸灾乐祸的含义。我不说话,放下杯子,把视线投向对面一堵贴满老电影海报的砖墙。有的海报整齐地用画框裱了起来,有的歪歪斜斜,简直可以怀疑是用米饭粒粘上去的。一张葛丽泰·嘉宝饰演《瑞典女王》时的小像挂在正中。这个着实罕见——海报店里最常见的影星是赫本与梦露,其次是少许碧姬·巴铎和索菲亚·罗兰。论年代,嘉宝还在前面。这个低调的名字曾经熠熠闪光,让多少黄金时代的女星们黯然失色。可惜,如今看着一系列速成书籍(或曰装B指南)的伪小资和伪文艺青年们,多半记不得她了。
“喜欢嘉宝?”
“那是,我心中的第一美人啊。”
“真难得!”
他有点意外地看着我:“为什么这样说?”
“提起黄金年代,大多数人只知道赫本和梦露。”我说,“了解并喜爱嘉宝的人,可以说少上又少。”
高贵的额头,冷峻的侧面轮廓,深邃而朦胧的眼睛,浑然天成的发线,久立不动时浑然一体的悲哀神情。她的眼神,总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茫然地注视着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她的美并不温柔,甚至称得上凌厉,值得用最寒冷的冬季来比喻。就是这个女人,被希特勒称为“人类面孔进化的终极”的美丽女性,在《瑞典女王》中说出了她一生中最著名的一句话。
“你还记得,那句最经典的台词吗?”
“‘我将以孤独终老。’”
我脱口而出。对方不禁啧啧称奇(只在气味相投时,我才有机会炫耀一些旁门左道的本领,平时不过是坐在台下听人吼话的螺丝钉群众而已)。
当时看《瑞典女王》是和艾叶一起。电影讲述了才华横溢又特立独行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故事。这位女王天性求知欲过人,桀骜不驯,二十九岁时为了自由放弃王位,改换过宗教信仰,浪迹欧洲诸国之间。为纪念年轻时离去的情人,她一生未婚。这便是那句台词的背景——“我将以孤独终老。”
这也是艾叶最喜欢的一句。
“喂,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啊!”
我当时这样调侃。一向比我有调侃精神的她,居然严肃起来。我看着她垂下的睫毛,看着她细长有力的手指,看着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最爱的人不在身边,那么,孤独终老总比同床异梦要好。”
我一直铭记着这句话。
可是,为什么此刻你不在身边呢?
我曾渴望从工作、从音乐、从一切脱离实际的狂热或形而上的智力娱乐中,找回自己。一天又一天,这种渴望暴晒在时间的阳光下,逐渐成了发旧褪色的狂想。我不能够确定我的目标,只是拖着僵硬的步伐向前行走,每一次停下,全身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那是骨髓深处、灵魂深处的疼痛。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已像是老朽废弃的发动机,不再有向上燃烧、向前奔腾的欲念。但我仍不停地在这条道路上行走。我不知道,老境到来那一天前,我是否能够找回你。
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有许多年。但仍常听见呼唤:到这里寻找平安。
原谅我吧。我不想这样失去你。
“这一句也是她本人的写照呢。”
灯光下的视野由模糊还原为清晰。我抬起眼,勉强点头。
“瑞典女王中途逊位,一生未婚;嘉宝同样在三十五岁的黄金年龄放弃了演艺事业,同样一生未婚。”
“据说她息影的念头就是拍片时种下的。”我接口道,“她过于认真了,无论对电影还是人生。”
他不说话,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离得如此之近,我几乎躲不开FBI先生探究性的目光。
“怎么了,不舒服吗?”
“哪有这回事!”我一边说着,一边为突如其来的眩晕而惊慌失措。大街上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吗?“是灯光太刺眼了。”
他摇摇头:“你脸色很差。”
——必定是有原因的。这会儿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原因”二字,以至于忘记了大街上的确切场景。啤酒?不会有问题。凭什么——信任他人这样容易吗?我凭什么交出我的信任?
FBI已然转移了视线:“这挂件挺好看。”
他问购买地点,我便说了某街某木雕店。他的兴趣立即转移到木刻上来,看来,这是个FBI与木雕艺术家的综合体。我一手扶住桌子,心慌的感觉像沸腾的啤酒泡沫一点点从身体内部漫上来。
“不过,何苦把这玩意儿挂在脖子上?墙上不是更好?”
的确有些不伦不类。那天我穿着黑色衬衫和牛仔裤,墨镜虽已取下,但仍是一身现代打扮。——该死的,我才不承认原因,打死也不。
“这样不好看吗?”我反问。
“我想,这与你提到过的解答相关。是为了纪念什么吧?”
尽管处于晕头转向的状态,有一点我还足够清晰——我想我真是疯了。果然“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才是王道。陌生人,你凭什么知道一切?还是说我的秘密过于大众化,以至于被带入一个平凡的模式,就可以被猜透呢?
别忘了我们都是平凡人。这背后必定有原因。
我控制不住地冷笑起来。FBI再次机警而专注地看了我一眼。
“你好像病了,”他说,“需要药吗?”
“不,只是头晕而已。我想起来了——你这儿有黑巧克力吗?”
这种大脑短路的状态真是蹊跷。FBI似是宽容又似默许地笑笑,转身进了后台,不一会端来一份做工精美的公司三明治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他递给我用蓝色玻璃纸包装的竹签,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叉起一块咬进嘴里。
罢了,就算当众出丑。低血糖真不是闹着玩的。
“多谢,”迅速消灭完三明治,我咬着巧克力杯的边缘,“否则我八成会晕在回家的路上。”
“不按时吃饭可不是好习惯。”
“……不要学我妈说话。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他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能让你请?”
“?……”
“我是老板嘛!聊得这么熟了,我请才对。”
他爽快地伸出手,老练一如阅人无数的政客。握手完毕,他礼节性地掏给我一张名片。我草草浏览了一遍,翻过面来,惊讶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是……”
“我叫罗伊,”他沉着地点头,“这是酒吧的名字:蔚蓝海岸。”
我说不出话。一系列的巧合让人心力交瘁,忘却了逻辑与缘由。话语被阻隔在遥远的地方。我踮起脚尖,四下张望。远远地,我又看见了月光下的大海。那蔚蓝的光影,潋滟而深沉的波涛,一直藏在我的心底。原来你一直在那里!我相信我可以找到什么,那握不住形体、不可言说的什么,便是迷宫奇迹般的轮廓。只是一切来得太迟了。
我静静地立在海滩上。海潮从远处翻卷而来,冲击着暗灰色的礁石,发出由远及近的轰鸣。那声音凝聚了多少少年时代的欢乐!我不忍心转过脸去,明明知道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象。
原谅我,艾叶。我不该这样轻易地放弃你。
海潮声轰鸣着退去。白色沙滩上只留下海浪吻过的一道道波纹。历经这一灵魂出窍的瞬间,我终于回到现实:小酒吧,昏暗的灯光,小半杯啤酒泛着黄金一样的色泽。远远传来声音,分明是老米扯着唐老鸭嗓大喊大叫:
“子渊,你怎么在这儿?”
6
老米挎着相机,一脸惊奇地迎上来,重重拍了下我的肩。我差点被他从椅子上拍到地上。简直莫名其妙,我想。
“你……”
我白了老米一眼。罗伊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两人隔着吧台拥抱,只差没行法式贴面礼。
“不必介绍了吧,”老米一脸愉悦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我俩脸上,“没承想你自己找到这里来了!这位是罗伊,我的朋友。”
“谢谢,我们认识过了。”
不想是这样偶然的会面,我只得无奈一笑。罗伊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扎啤酒,递给老米。三人相对举杯,引来不少人侧目。
“你是文子渊,”罗伊挑一挑眉,“果然不出所料。”
“这话怎讲?”
“能当老米的朋友,想必具有某种奇异的特质。”
“想必是你的臆测。”
他笑了:“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待几天?我可以客串一下导游。”
俩人转而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旅行计划。我歪着头,一面喝酒,一面想理清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老米——L城——罗伊——蔚蓝海岸。不起眼的小酒吧,却成了线索汇聚的焦点。它的名字如此清晰,宛如清晨时刻刚刚醒来的梦境。进门时,我却并未注意这一点。
蔚蓝海岸。
一切,该有个明确的起点了。
那两人仍在交谈。我打断了他们,转向罗伊。
“有个冒昧的问题。为何叫‘蔚蓝海岸’这个名字?”
酒吧的装饰极为普通,常见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乡村风格,与海洋主题并不沾边。或许只有我知道“海洋”这一通往隐秘之境的联想。我注意到罗伊微微一怔。
“没什么特殊意义。名字,只是名字而已。”
这话我今天听得太多了。我保持微笑,直视着他,直到他不得不接下话题:“怎么,你觉得这名字……还不错?”
“当然,我很喜欢。”
老米十分不自在地瞪了我一眼。他的表情证明,他恨不得拉住我立刻消失。该死,哪里得罪这家伙了?我要他明白,我可不是什么善类。
“还有一个问题,”我全然无视老米杀人于无形的眼神。不过,这一次问话足以让任何人放松神经,“附近有邮局吗?”
罗伊似乎松了口气:“你们住的地方附近就有。出门右转,再右转,走五十米而已。”
我谢过他的答复。他不说话,目光深不可测,带着重重的探询意味。气氛呈现出一种半凝固的状态。没说几句话,老米便急不可待地向罗伊道别。他大步走出酒吧,我尾随其后,像一个犯错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跟着生气的父亲。想知道答案?似乎还要些时日。尽管满怀疑惑,我还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轻松。脚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走上漫长的石板路。
走出一段距离,我远远站定,朝来时的方向望去。被霞光铺满的路面闪耀着琥珀般的金黄,像《绿野仙踪》里通往奥芝国的黄砖路。天际已经现出了深浓的紫色云彩。此刻的太阳像一个斗士,拼力地燃烧、挣扎,穿透重重遮掩的紫色帘幕,把最后一丝光和热留给地平线上的半个世界。整条街上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薄得发脆的金色琉璃,像远征战士们的铠甲那样晶亮剔透。但日光终究黯淡下去了。晚霞默默流着猩红色的眼泪,风低低地吟唱,仿佛一首特别创作的挽歌。
不必要了。你们就悲伤吧,哀叹失败的苦楚吧。这都是不必要的。它将是个永久的循环。总有新的一天,光明会在任何一个熟悉的街角升起。
光与黑暗的临界点上,我看见了街角酒吧的标牌。蔚蓝海岸。确是个很美的名字。
“在这里来一张吧。”
老米无声地接受了我的提议,端起相机,小心地选择角度,调整光圈。最美的光线转瞬即逝。一组连续拍摄后,不过几分钟,天色便黯淡下来。他重新收起相机,一言不发地继续赶路。
“你不该问酒吧的名字。”他忽然说。
“为什么?”
“有些事情不便过问。”他的语调平平淡淡,却有什么东西让人神经一紧,“虽说我和罗伊有几分交情,但有些事……即使是我,也不好问他。”
“不知者不为罪,让他怪我罢了,不至于连累到你。”
我淡淡地说。他停下步子,语调毫不客气——其实只不过是夸张的明知故问,我暗想。
“那,为什么问起邮局?”
我抬起头,坦然地凝视着他:“因为我要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