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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年初,十六岁的高一学生我遇到了年长一岁的艾叶。契机纯属偶然:某个欧美音乐论坛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版聚,响应者不多,最终会面的只有五六个人。我是被阿苗一并拉去的,出于对陌生世界无可救药的好奇。之前我只在论坛发过两个帖,更多的时候是潜水。对所有人,无论老手新手,我只留有浅浅一面的印象。
我看过她的帖子吗?回复过吗?或许吧。但那不是主题,无论如何成不了主题。
到达约定的地铁站时,天色有些晚了。一月末的冬季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天上飘着淡淡的雪,落地即融,悄然浸湿了白水泥的路面。淡蓝的天闪烁着夜的银光,仿佛深海中鱼群的鳞片,又仿佛北冰洋上浮动的冰山的尖顶。街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团团橙红的辉光,映出四周细碎飞扬的雪雾。星星的金色光芒被无情地掩盖。凛冽的北风里,我仍能感觉整座城市散发出的温度与气息:它像一只庞大的动物,会吐息、会咆哮、会震颤、会抬起头像我们一样仰望夜空。温暖静静地躲在城市背后,在那些灰色调的街道上,高耸的楼群里,霓虹灯光怪陆离的色彩中,天桥下三角形的阴影之下。一切充满欢悦和期待,仿佛处处潜藏着令人欣喜的奇迹。
奇迹。十六岁时,我相信这一切,相信得无比真诚。谁知道呢?该来的总要来。只要我愿意,谨小慎微一类的话可以立刻滚开。
我裹紧围巾,转过身去,对着地铁站口涌出的冷风和滚滚人流。世俗的喧嚣风一样从耳边流过。阿苗熟门熟路地掏出耳机,递给我一只。是陌生的曲调,第一声便稳重脱俗,仿佛从最遥远的寒星传来。
“像是中国元素很浓的西方音乐。”
“只说对了一半,”阿苗补充,“实际上是NHK电视台一部关于故宫的纪录片的配乐,一共三首,就叫《故宫三部曲》。也只有日本人做中国音乐能做出这种惟妙惟肖的效果。”
“然而并不完全一样。他们有他们的细腻清雅,尽管第一声听去也是中国味道。”
“大多数情况是这样。不过这一首却很大气——叫《故宫的回忆》。”
清冷的开场后是一串沉稳的鼓点合奏,接着加入了木笛的悠远旋律。游客的目光从开阔的广场转入宫殿的庄严气象,再转入古筝乐声一样流畅柔美的黄昏。夕阳一点点落在生满苔藓的青砖地上,不规则的形状好像随风落下的银杏叶。
“真美啊。”我说。
“——这么早吗?”
乐曲在一连串流畅的和弦中进入尾声。我匆匆摘下耳机,略带慌乱地向对面的发问者抬起头来。她的音色低沉而优美,尾音微微上扬,带有某种隐而不显的善意。从第一句话你就感觉到了;你可能曾经见过一万个人,却不曾在他们身上见过同样的东西。她冲我们微微一笑,笑容清澈如初雪的光芒,冷色调的夜空都因之而明亮起来。
“我是艾叶。”她说。
事后我无数次回想第一次相见的情景。每一次回忆都大不相同:情境扑朔迷离,色彩变幻莫测,人物朦胧不清。要像纪录电影一样完整地还原事件是不可能的。人脑毕竟不是摄像机,许多细节将被涂抹、被篡改,无法呈现。然而,从另一角度讲,这未尝不是拍摄电影的另一种形式,只不过在我的暗房里保存下来的胶片,势必与艾叶的有明显不同。这并不令人遗憾。每一次回想都带出新的记忆、新的细节,像一轮满月渐渐浮出海面,成为生动鲜明的立体存在。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我对自己说。
好吧,让我们来放映这卷胶片。首先映出的是人物形象,“高个子、红头发、长腿、英俊”或“四十岁上下、矮胖、拄拐杖、满脸雀斑”或“白净、金丝框眼镜、牙齿整齐”?外貌特征似乎是第一要素。然而此刻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如果借此来定义艾叶给我的第一印象,她自然是可以归类的,像其余千千万万个在场的客体。然而她的形象却带有不可归类的含义。倘若为她挑选一个首要的形容词,最恰当的应该是“难以形容的”。
难以形容。对,这正属于艾叶的词语。脑子里的纪录片导演开始哑口无言,甚至有点恼火。你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客体作为拍摄对象?——啊,对不起,是她主动走上前来问好的。我向导演道歉,努力与脑内的私人拍摄组和解,终于说服了他们重新开始工作。于是越来越多的音素、图像、言语片段被调出来,重新组合连接,直到我们能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的侧影——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还是有点奇怪。第二个结论:艾叶并不拥有所谓典型的年轻女孩的特征,甚至并不拥有所谓的典型的年轻人的特征。她像是随时可以站到人群之外,不动声色地观看时光流转的那一类人;不过只要愿意,她也可能隐身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现在摄像镜头转向了我们的主人公,给了一个长长的特写。干得好,导演先生!我对他竖起大拇指,聚精会神地转向镜头。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美。细高的个子,短发,黑色大衣一直披到膝下,露出窄窄的裤管和被雪水浸湿的球鞋。颈上一条银色链子,在寒冷的空气里闪出蓝白相间的光。当时她一手捻着耳机线,细细的黑色,另一手浅浅掠上额前的短发。她没有戴手套。这天气多冷!我不禁想。但她终于取下了耳机,双手收回口袋里,笑着跟我们寒暄起来。她的眼神平静,偶尔流露出一丝机警的神气,像壁炉边的猫小睡一场之后醒来时的模样。眸子深而黝黑,像秋日深潭反射着漫长的阳光。她微微偏过头,影子在暖色调的街灯下拖成细长的一条线。我看见细碎而晶莹的雪粒一点点落在她肩上。
“走吧,这地方太冷了。”
第二句话仍是这么简洁。她说话时,水银蒸汽一样的白雾从唇间升起。
我和阿苗顺从地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尽管还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细碎的雪片从即将沉入黑暗的天空旋转降下。它们这样快地融化了,没有一寸地面被染成银色,全然没有。
我们闪进一家临街的快餐店,上到二楼,挑了楼梯边的位置坐下来。开门时镜片上罩了一层水雾,当我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她已抢先一步递了镜布过来。我接过道谢,同时却有一种被看透的预感扑面而至。难以形容之人的难以形容之举。
她只淡淡一笑,笑容略带倦意,眼神却清澈得像寒流季节蓝绿色的海水。
“想喝点什么?”她问。
我习惯性地摇摇头。阿苗补充道:“热巧怎么样?”
“你们等着,我去买。”
她站在排队的人群里,背影时时让我想起“遗世独立”这个有点民国遗老之风的成语。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漫无目的地用手指敲击着塑料桌面;半小时前我们还是从未谋面的人。
揭去杯盖的滚烫的巧克力放在桌上,冒着浓而白的热气。我小心地低下头去啜了一口,抬起眼时,对面的艾叶正向我微笑。
“别烫着哟。”她一面说,一面打开画夹——此时她在做另一件事:与阿苗同学交流《圣斗士》《火影》及音乐剧《猫》的同人画作,分享同好的经验技巧之类(这种活动,可以说是论坛一切聚会的主要功能)。作为一个绘画无能犯,我只有一旁观瞻的份儿。但她们的对话并没有局限在自己身上,相反,我感到艾叶千方百计要把我拉进对话,而不是排除在外。
“你们都是R校的?”
“嗯,不过不同班。”
“高二还会分文理班嘛。”
“不一样啦,”我答道,“我八成会学理科。不过阿苗,你不是说你要学文吗?”
阿苗耸耸肩:“我物理不够好。”
“我全靠理化来撑数学……要不是这样我也学文啦。据说数学有优势的人学文最容易。”
“可是我看过你的文章呢,精华帖。”
“我是新手嘛,随便沾点光。”我调侃道。
“你这样的人学理,想必很是有趣。”艾叶直视着我,以有点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一向不喜欢被他人武断地下结论,但她的语调及眼神都让人难以拒绝。
“怎样?”
“你这样的人很少会出现在理科班。”
“也很少会出现在我们学校。”我摇摇头,“算了,我是个处处不合时宜的人呢。”
“那么我们或许是同类。”
来不及等我反应过来,她半调侃半严肃地伸出一只手。我松松握住,好像某种特殊材料的棉花糖,稍有疏忽就会融化。
“你好,同类。”
对话。大或小,严肃或轻快,详尽或简略,对话大体都是这样开始。人们握手、交谈、相互熟悉,发生兴趣或相互厌恶,相识并成为朋友或永不再见。一样的话语交织成网,却衍生出多重多样的结局。艾叶和我的相识也无非如此,一切如常,别无新意。可回忆毕竟有它的局限,以至在重现事实时遗失了最关键的特点:它的独一无二。这判断未免不公平。何以见得我们的相遇即是独一无二的,令其他一切沦为平常?是什么决定了我们判断的标准?
于是我要问:故事是怎样深入的?机缘是什么?转折点在哪里?何为必然,何为偶然?是怎样的因素在背后操纵着我们,一步步走向注定的命运?
这多么有趣。是的艾叶,你说对了,的确有趣。
又有人陆续到来。人们漫无目的地闲聊,学校、考试、音乐、文字、各自的想法和各自的人生。话题本已不再重要。
那一晚,我说了太多记不清的废话。惟一记得的是她的眼神,在对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看着我,仿佛隔着最遥远的星系间的距离。
我惟有迎着你的目光走上前去。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2
三年后的今天,我坐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在灿烂阳光下眯起眼睛,回想初遇艾叶时的情景。事先已经说明,事实与回忆有很大出入。是的,一切并非一开始就那么美好。那年的冬天那么冷,那个下着濛濛细雪的冬夜,大家都穿得够多,多到有点狼狈。我穿着肥大的银色羽绒服,线条僵硬的牛仔裤和雪地靴,系着一条花色驳杂的羊毛围巾,配上黑色露指手套(那年刘若英在《天下无贼》里戴过一双,她在喇嘛庙前双手合十下拜的镜头,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在月光下像个闪闪发光的不明飞行物。况且我一身白,阿苗一身黑,往夜雪初降的地铁站口一站,煞是醒目。不确定艾叶看见我们时的第一印象——还是够吓人的,说不好呢。
三年前,文子渊同学刚考上著名重点高中R校,是一位胸无大志、墨守成规、安于现状、平凡无奇的学生。其实重点校里这样的普通人也挺多:家世中等、成绩中等、外貌中等,兴趣爱好甚少或压根儿不为人知,个性——连外向都相差甚远。不容易被老师、同学记住,也不容易记住别人。对人记性之坏这一点大概让我不知不觉得罪了很多人(多年以后我死了,有人打开这本笔记,发现这番自我检讨似的絮叨,大概会向他们表示道歉吧)。事实上我一向在人际上糊里糊涂,诡异的爱好和念头倒是不少。只有阿苗等少数人知道,外表无比正常的文某,其实本质恶劣,偏好下列行为:爬树,勾引野猫,学某某大叔唱男高音,阅读禁书,改编恶搞剧本,导演各种恶作剧且乐此不疲(最后一条只在初中时用过)。在一个正常的普通高中生眼里,这些都是“莫名惊诧”的事情。
连认识阿苗都是音乐论坛上的偶然事件之一(“网络交友”在我母亲口中,可是个难听的字眼)。众人在一帖子里交流背景,忽然发现同在一城,接下去追踪到年龄——区——学校,发现我们同年级不同班,遂捶地慨叹世界之小。是时军训刚结束,学期尚未开始。开学才两天,我在学校中心的花坛旁第一次见到了她。
阿苗高个子,白净,手指纤长,黑直的长发梳成马尾甩向脑后。她是那一类即使留长发也利落帅气的女孩子,而且目光敏锐,第一眼便把我从身着校服的滚滚人潮中认了出来。
“怎么认出我的?”后来我问。
“还不是因为——你那怪模怪样的眼镜……”
“拜托!”
“没说完哪,不光是损你。不戴那破眼镜的话,你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
这话真让人哭笑不得。
从小到大,我从没觉得自己好看过。小时候给人带出去玩,众人先夸我的表妹,曰“漂亮”,再转向我,曰“聪明”(有考据癖的同学可以查阅一部法国童话,题目叫《小凤头里盖》,其中包含了极其相似的二元对比)。事实上漂亮是硬标准,聪明是软实力;美貌可说各有千秋,智力则是一山望着一山高。比如在R校这种牛人群聚之地,说我聪明纯属扯淡。阿苗这样说,让我不禁反驳:“我一点都不好看啊。”
“可是艾叶都说来着……”
“什么时候?”
她一努嘴:“你去看聚会照片底下的评论嘛。”
放学后急不可待地抢了电脑(被家长警告一次)上线。照片是一个同行的姐姐拍摄的;楼下果然有不少熟悉的名字,我的目光搜索着,一眼就看到了她闪动的蓝色头像。她炫耀性地向众人询问:“某某(我的ID)是不是很漂亮?”语气简直到了骄傲的程度——压根儿就没有“其实”这种表示让步的字眼儿。
这个家伙啊。我在心底不停地叹气。
后来我怀着半是虚荣半是好奇的探究心理一遍遍看照片。结论很明显:这个用银色太空服、怪模怪样的眼镜和诡异笑容武装起来的人绝对算不上美。与此相比,艾叶那一晚的风度才真是让人震惊。但她坚定地、毫不妥协地认定我美,这件事除了让人惊讶,还让我感动万分,程度甚至超过我第一次写出一篇范文。此前我的作文一向不及格,所有老师见了我的作品都大摇其头:此乃跑题大王,满纸荒唐,不可教也。到小学四年级,忽然换了个爱好标新立异的语文老师,我的胡诌由此得到了认可。至今还记得那种得到承认的欣喜之情——说到底,我们都是为这些小小的虚荣心活着啊。
“这证明你我都是需要理解的人。”有一次艾叶这样说。
“我们吗?”
“所有人都是吧。不过一想到是我们,就觉得太好了,无可抵挡地感到心满意足。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事情。”
理论上人都需要理解。可是我呢,那时候口口声声说着不需要,以为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已是最美好的乐园。考试一类的事,无非是拿来应付的生活标杆,流水线上的八小时而已。朋友自然有,铁,却不多。大多数时候我喜欢待在角落里做些无人能扰的清静工作。而艾叶是第一个给我希望,让我信任的人。世界上的每一件事、自己的想法,似乎没有一样不可对她言说。
我极少这样信任他人。第一次,我几乎放下了所有的警戒。
时间开始了。世界骤然放大,不再是孤立的点,而像是万花筒里逻辑与幻彩交织的碎片。月考成绩,《猫》中某个角色的名字,某部RPG同人的情节,某个歌手的名字,动人心魄的音乐,路灯的光晕,被夜雪擦亮的星空。一切都成为她们之间得以共享的事情。仅仅是一条短信都分外温暖。生活像一幅年久褪色后重新上色的风景画:明丽的河水,青葱的草色,色调闲淡的天空,树荫下幽微寂静的阳光。万点光辉落在草丛上,恍恍惚惚地,洒下金色星星一样的斑点。生活充满了星星牌姜饼一样的甜蜜,像《玛丽·波平斯阿姨》里的传奇。
感谢上帝那支灵巧的画笔。
有一回艾叶叫我“小女孩”。我反驳说:1、投在广岛的第一颗原子弹叫“小男孩”(由此可知我究竟是啥);2、我只比她小一点,一年不到,这样叫是不公平的。一笑之后,她依旧保留这个称呼。我只好不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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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理解,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