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常思考这一类问题,也没得出什么答案。可能性之一是:我人际圈太窄,所了解的“他人”极为有限,不足取证。我承认确有此事。然我朋友虽少,却个个性格鲜明,足以代表一类人群(e.g.老米={脸皮厚的优等生};阿苗={开朗活泼的艺术家型})。可能性之二是,别人视为常理的,我总不能理解;众所周知的怪事,我却见惯不惊。还有就是,我是个天生就缺少某些天分的人——比如体育,比如为人处世的道理。
“小时候跳绳,别的小朋友很快学会了,都能连续摇一百多个的时候,我跳十个就绊一跤。老师把我从队里拎出来,作为供全班人围观的笑话。连系鞋带和骑车都费了老大劲学。别人学游泳只报一期班,我报两期,如今也只会慢慢腾腾地游蛙泳。中考时拼命练跑步,最后体育还是二十六分。正常人都是满分,三十。”
这类丑事当然不会对一般人讲起。但对有些人却是这样:你会自然而然地、心甘情愿地跟他(她)讲述自己曾经的事情,不设防也不加篡改,遇到自曝其丑的地方也不回避,就像重新轻轻梳理一遍自己的生活。艾叶就是具有这种魔力的人。另一方面,由于不了解别人,我不知道这种联系是否只存在于我与艾叶之间。她会怎么考量我这些支离破碎的言语呢?不去想了。我已将信任的钥匙交到她手里。
我说话时她总是低着头,用吸管搅动细长玻璃杯中的液体,指间笼上一层淡青色的雾气。无数粒晶莹的细水珠嵌在杯壁上,折射出彩虹样的光环。透过水杯,我能看见她宁静的侧影,像是稍纵即逝的一抹涟漪,从海市蜃楼中截下来的一框镜像。这种时候我会隐约察觉到幻境的存在,而真实的她就坐在对面,微笑着,听我讲下去。
讲什么呢?无非是童年的鸡毛蒜皮。讲小时候生病,没上两天幼儿园,关在家里,字大半是自己看书认的;体育课上无数次被人耻笑;被某个三好生欺负,被他从楼梯上推下来,至今在右腿膝盖留着一道伤疤;讲被数学老师赏识,荐去学了两年奥数,进了市级决赛,但那年“减负”一声令下,竞赛取消,拿奖保送市重点的事就此告吹。这些事讲出来,却丝毫不像什么苦难史,平静得好像一切都出自我的臆造。这种讲述甚至使我自己都发生疑心:何苦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好像自己是个受虐妄想症患者。可是艾叶知道,我不是的。
不是为了换取什么同情,而是为了厘清长久以来的某种东西——透过她这面镜子能够照见的——我的软弱。
“总之,小时候我是个懦弱无能、一无是处的家伙,”我总结道,“现在也差不多。惟一长进的是学会了打架。”
她没有丝毫惊讶:“怎么打?”
“无非是像猫一样用抓,或者咬。不过这一招后来很少用了。”
艾叶笑了:“那是自然。”
“只要你成为众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欺负人的同学就会自动滚开。我想他们是害怕报复。落后就要挨打,这种道理,不需要在中国近代史中学。”
该不该感激这些人呢?某种意义上,是他们逼着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我没再想下去。因为体力弱,总得有一样比人强——混竞赛啦、写作文啦,别人看来是上进,对于我,其实只是自保的手段而已。
“对不起。才第二次见到你,却忍不住要说起这些事……明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是不是很唠叨?”
她又笑了。之前她一直微侧着身子坐着,望着我的时候总是在微笑。依旧苍白的脸,蹙眉时额前都聚起水波一样的细纹。玻璃杯里荡漾起碧玉般的水光,她托起杯子,小心地抿了一口。窗外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对面墙上。
“不,我喜欢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很无趣、庸俗,而且充满阴暗记忆,完全不是人们所谓的童年景象。没有人会愿意听——为什么你——”
“我愿意听。”
我看着她。只看见她被水光映亮的眸子和半边脸庞。
“因为我知道生活的不易。我愿意理解你的不易。”
呼吸放慢了。世界似乎在脚下缓缓旋转,天际的云彩也轻轻漂游起来。一股温和澄静的水流漫过心头,像是什么在指引着我——一种安静而奇异的幻觉。
这便是人们获得理解时的感觉吧。
从前我总在一些没头没尾的梦里醒来。梦中有很多人,没有头脸也没有形体,围着我嗡嗡打转,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这场景总让我想起在体育课上被围观的画面:被罚跳五百个,绊倒,爬起来;再绊倒,再爬起来。强烈的阳光和泪水一道涌上来刺痛我的双眼。有一群无头的人在树荫下窃窃私语,像暗夜里成群结队的归鸟。别以为我听不出那些尖刀一样闪烁的恶意。小孩子往往是最直接也最残忍的动物。
“讲出来吧,小女孩。讲出来就不害怕了。”艾叶轻声说。
“那,为什么后来没有出去呢?”
我们并肩坐在公园的小树林里。公园对面是学校,我曾经的初中。我想象着那红房顶下象牙色的建筑,想象走廊里滴水的声音和窗前盛开的玉兰花。
“怎么说呢……当时不想。”
此事说来话长。中考后本有一次机会去国外读书;但当时顾虑重重,尤其是懒得再学一门小语种的考虑,让我很是犹豫了一阵。加之中考前拿到了R校的提前录取资格,便懒得再去面对新的挑战了。毕竟保送名额也来之不易,R校的名头又亮丽光鲜,与之相比,那个遥远的北欧国家太像是童话里的幻境了。至少它没有提供给我更多值得选择的实际理由。
“我明白了。你不愿放弃。”
“是啊,”我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拿到的。”
“但这可惜了。你本应该出去的。”
“这么肯定?”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淡淡一笑,笑容里带了不可解的冷漠味道。阳光穿过树林,在她的脸上身上烙下点点斑斑的金色印迹。像一只大草原上的猎豹——炎热的午后,慵懒地卧在树荫下,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合上眼帘。
如果说温柔和冷漠的两个极端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呈现,那只能是艾叶了。她提供理解,同时分析和判定。她耐心地接受你的信息,读取你的欣喜和绝望,但又不放弃自己的理性意志。她简直是把我从混沌的泥沼里拉出来的救星。
“国外的高中会更自由。我知道R校是所好高中,我们的城市有无数好高中……可是子渊,告诉我,你感到自由吗?”
我摇摇头:“没有绝对的自由。代价是必须付出的东西。”
“好吧,让我们来看看长远打算。无论在R校还是在国外,你一样要面对挑战。可是哪一样对于今后的生活更有意义呢?你现在学的东西,还是……你在国外学到的东西?”
“生活总是让人徒增懊悔之情。”我半开玩笑地说,“不过当时,我也预料到在国内读高中会更难。但那一阵似乎是过度自信了呢……连R校人踩人的惨烈竞争都置之度外。所谓知难而上,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不要误会,子渊。想想看,所有的荣耀与失败都不是长久的。更可怕的是,连你自己都无法保证这一点。你只能用手中所有的一切去抗争。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我们一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留下后路——哪怕成为他人眼中善于逃避的懦夫。”
“可是……”
我并非逃避。我也选择了面对:三年后的高考,以及另一条生命之路上不可知的、艰险而雄奇的际遇。同时,一个新的理由奇妙地跳出来,加重了我这一段的砝码。
“没有办法,这是我的选择啊。”我说,“你记得柯勒律治那首《林中歧路》的诗?”
她点点头。我眼前幻化出两条路在树林中分岔的景象:更繁密的树林,更为广阔的天地,不止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们在寻找什么,路标还是可能的指示?小径上的积雪多半融化了,深褐色的泥土散发着麦芽般的芳香,其中一条路上有浅浅的足迹,另一条却寂无人烟,只有几朵浅色的小花悄悄地开在白桦树下。粗糙的枝干上似乎刻着什么,人们走过去,却发现是自己的幻觉。没有留下任何字迹、任何地名、任何可以考证的明文指示。他们别无选择,惟有沿其中一条走下去,走进不可知的幽暗之中。
如果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国家。如果我没有爱上一部名叫《猫》的英国音乐剧并在某论坛注册。如果我没有出于好奇心参加那次版聚。甚至如果,在此之前我为了不值一提的原因死去……
“那样,我便不会遇到你。”
初春的小树林如此寂静,深褐色的泥土踩在脚下,像积雪一样咯吱作响。闭上眼,可以清晰地听到鸟儿的吟唱,嗅到万物生长时空气里蓬勃的清香。春日灿烂的绿尚未绽放。头顶的树撑开苍劲有力的枝干,如一面巨大的蛛网,向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微冷的风从意识的海平面上浅浅拂过,教人清醒。我抬起脸,看见枝叶间分隔出蔚蓝的天空,碎成一地的青花瓷片——白,白得纯净;蓝,蓝得恒远。它们的存在,令人一瞬间萌发出不能自已的冲动:为了此时此刻,要活下去。
“你总是胡思乱想。”她握住我的手,淡淡地说。
“不,我不是……”
我感觉着她的温度,温热的掌心,像潺潺淌过手心的春日溪水。手背是光洁的苍白,淡蓝色的血管一直向下蔓延,手指修长挺拔,骨节分明。那样灵动的、富于创造力的手指。我不说话,只盯着脚下的土地出神。眼前浮现出《圣经》里的句子,好像在黑暗中待久了,一睁眼看见了阳光一样。
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喏,拿着。”
她递来一卷歌词,我疑惑地接过。一整摞打印纸,还飘着淡淡的油墨味儿,卷首由一根黑线牢牢串起。看得出纸的背面大头针用力戳刺的痕迹。是手工装订!一眼瞥见那方才被忽略的痕迹,抓过她的手——指尖上缠着创可贴,一层又一层。她慌忙抽开手,佯装不屑地哼了一声。
“给针扎到了?”
“没事啦,一点小伤,是我自己手笨。”
“我就知道你……”
是她特意为我做的。我知道,这一切的付出我都知道。
“记住我的话。既然选择已定,就按那样的信念去生活吧。”
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开学之前。
4
“据说排名已经出来了。”
“可不是。”
“哈,一出好戏即将上演。”
“哪来的好戏!考得这么砸,简直没法交待。”
“怕什么,一场期中考试而已。”
“可某些人一向是看成绩单说话的。”
“家长那么可怕?未必吧。”
“说得简单。”
“其实是有绝招的,我告诉你……”
“嘘,小声点……”
无序的人群朝讲台涌去,那里有一张传说中的成绩单。整个高中生涯,这样的场景无数次重演。带着或焦虑或忧愁或狂喜的预感,人们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总分、班级排名、年级排名,似乎这些数据可以用作对我们未来命运判词的参考。大概当时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于是它便成了绝顶重要的东西,至少我们这样认为。
教室里渐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领到了成绩单,班主任开始讲话。与此同时,新一轮的交流却小声地进展着。我听见人们的耳语声、互传纸条的声音,焦虑而凝滞的空气弥漫在四周。天气一天天地暖热起来,透过蒙尘的玻璃可以看到窗外年年新绿的杨树,还有绿得深沉、不动声色的老槐。那时我们的教室在三层,修长的枝叶轻轻拂过窗际。雪片似的杨絮伴着和暖的春日阳光,铺天盖地飘洒下来,让人看得出神,好像亲历了一场暮春时节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