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指蘸了微咸的海水,在沙滩上写下你的名字。阴云散去,阳光愈加炽烈,海浪被西风吹向另一个方向。我站起身来,回望身后金灿灿的沙滩。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身后的浅水里相互追逐玩笑,踩着拖鞋啪啪作响。现在是下午三点,再过一些时候,海滩上的人会逐渐多起来,手挽手散步的人们,每一张面孔上都写满了安逸与满足。阳光、海鲜、夜晚清幽的涛声,这里不存在任何构成不幸的理由,惟一的诱因总是自己。
一出发我便关了手机。已有三天,没有手机震动的声音,没有小小的一闪一闪的短信标志,没有她的文字、她的只言片语。我试图习惯这一切。遗忘是个漫长而困难的过程。
然而我已不能想象离开你。
“其实你很看重艾叶的吧。”出发前一天莱卡跟我说。她刚刚听我诉了一通苦。
“看重?”我迟疑地反问。
“把一个人看做最亲密的知己,不愿断掉任何联系,不愿与人分享……那天晚上,她们唱歌的时候,你也嫉妒了吧?别躲了。你是因为那件事才难过的,子渊,”莱卡一针见血地指出,“而她却没有以同样的敏感顾及到你。”
我没有说话。惟有沉默不会出卖自己。
“我呀,也明白那种心情。就像从小最喜欢的收藏忽然丢掉了一样。找不回它的时候,你绝望得要死,关在房间里哭个不停,好像天都要塌了。可是在别人看来,简直是无足轻重的事情。”
一件小事倏然跳进脑海。有一次搬家,我莫名地丢掉了两箱子故事书,怎么也找不见。我记得当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模样,他人怎么劝都无济于事。任性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我亲手装进箱子、特意作了记号、以防丢失的,可是,它们怎么不见了呢?
我一直不能理解。活到这个年龄,我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丢失、崩毁、瓦解,没有结果的结果。每一次,我都怀着不祥的悲哀默默接受它,麻木了神经,不去寻求任何答案。我甚至试图去认同休谟式的消极论调:因果律只是人类思维的习惯性期待。对于有些事,原因并不存在。它们的真实性由自身证明。它们发生了,如此而已。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惟独这一次例外。这涉及到我的存在本身,至少我以为。
是的,我以为我们曾有联系。是她给了我这个太过美好的世界,身处其间,再平庸的细节都会被喜悦充满。比如一次小考,考好时会报喜,考砸了也有最柔软的安慰。我们看一样的书,听一样的音乐,看一样的电影,发一样的牢骚,嘲笑一切值得嘲笑的人和事。从她身上,我仿佛窥见了自己无可救药的偏激一面,固执,充满偏见,像荒原上徘徊的豹子,除了怀疑还是怀疑。在学校里我可不这样。我尊敬老师、团结同学,一副正人君子的德行。而在她面前,我是自己,毫无保留的真实的自己,无需任何矫饰,任何隐瞒。无论现实如何不堪,她总带给我某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这便是我们之间的联系。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世界成了水中的倒影,每一天都在空中飞扬,那光芒让人眩晕。喂,这一切是真实的吗?我沉醉在绚烂的光线里,以为生活将永远这样燃烧下去,永不熄灭。可是我们那么年轻,除了学校里的分数,对未来的人生一无所知。
所以我料到总有一天我会失去她。
这不祥的预感如乌鸦翅膀一样黑沉沉地压在心头。我等待着,仿佛提前知晓了命运的宣判。我将丢下属于自己的一切,远远离开此地,离开童年遥远悠长的梦境、铺满金色梧桐叶的小路、爽蓝的北方天空。我将离开我的城市。想到这些可能,悲凉之感一下子变得很沉很沉,仿佛经历了太长太久的年月。
那个下午我一直坐在海边,直至太阳斜斜地沉入藏青色绸缎一样平滑的海面。天空是洒满星星的荒野。亿万年前发出的光芒温柔地俯视着我,隔着亿万光年的遥远距离。荒漠般无垠的宇宙里,是否有其它的生命,能够聆听、感触、分享我们的世界?还是,我们的精神本不存在,死后会像肉体的消亡一样,湮灭在莽莽的虚无之中?
我不信仰宗教。同样,我也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但那一晚,夜空里的星星像银色的风铃从天穹上细细垂挂下来,闪烁的光芒像最动听的乐曲。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忽然击中了我。不论上帝是否存在,那一瞬间,我愿意相信,宇宙间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那些最美的喜悦、最深刻的痛楚、内心深处难以言表的东西,都应该交付给她去诉说。惟其如此,存在才有意义。否则,人与软体动物又有什么两样?
白色的沙滩卧在月光下,沙砾晶莹剔透,像是细小的白水晶。起了一阵带着凉意的风,直直地从海面的方向吹来。海的边缘是黑色隧道的尽头,蓝黑色的天地已没有分界,浑然一体。今晚的月亮被铜红与金褐的月晕所围绕。正是涨潮的时刻,迎面打来的浪花有如枪林弹雨。脚因久坐而发麻了。
阿苗无声地走了过来,把一件外套盖在我肩上。
“外边太凉了,”她立在我面前,挡住了月色,“回去吧,等你一起吃饭。”
我固执地摇摇头。她笑笑,一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来不及抱怨,我揉着发麻的膝盖,满脑子都是模模糊糊的幻念。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都是星星啊!”她望着天空,赞叹地说。
“海边的空气更透明。”
“当你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会不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一切都是必然’的?”
我惊讶地回过头:“这可说不准。或许吧。”
“你知道我不是理科生。但,每当我看见星星,往往想到它们是在何等精确的轨道上运行,宇宙有着何等美妙的规律……如此种种,让人相信事有必然这一类鬼话。老实说,我也不愿相信。但它是惟一能让人安心的说法。”
“你的意思?”
“不必为眼前的事烦恼。一切自会有它的结果。此时此刻,你只管好好地去生活吧。”
生活。我知道打口碟的正确处理方法,知道用牙膏可以洗去鱼腥味儿,背得出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朝代,《猫》中的所有角色名称和《红楼梦》里所有的诗词。可这些都没有用,一点都没有。我对生活知道什么?实质性的了解少得可怜。最可悲的是,我连解析几何都学不好,一遇到抛物线方程,就拿不全整道题的分数。这是多么让人沮丧。醒醒吧,你是成不了你所羡慕的那种最优秀的理科生的,因为你既缺乏天赋,又不是十分努力。生活?等着看吧,它会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没有梦幻般的转折点,也缺乏夺人眼目的诗意。幸好这也是大多数人喜闻乐见的规律呢。
“又怎么了?”阿苗诧异地看着我。
“走吧。”我拍拍她的肩,“别让家长们久等了。”
两个深色的影子一前一后拖在银色的沙地上。走到沙滩边缘,我不禁向后望了一眼。月到中天,褪去了铜锈色的光泽,变得柔和明亮。而变成蓝黑色的夜幕已牢牢地合在了一起。
回到房间,我早早睡下。后半夜梦见了迷宫。
醒来时我惊恐万分。从楼顶坠落的感觉仍萦绕心头。我摸索着开灯,一面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天已蒙蒙发亮,透过清晨的迷雾可以隐约看到海岸线的轮廓。我想起来了,这是海边,不是在某一个陌生的城市,某一座陌生大厦的天台上。在那里,我被遗弃于迷宫之中,无法呼救,捆绑了双脚,以至走投无路。
她在哪里?
我迫不及待地抓过床头的手机,按下开机键,小巧的屏幕上缓缓旋转出蓝幽幽的光。蒙昧的黑暗里,我注视着这仅有的一丝光线,忘记了一切赌气的、不负责任的话。焦灼感战胜了一切。终于,屏幕完全亮了,我看到了来自她的短信。
一直以来你都了解我。如果说我那样对待你,那是残酷的,值得诅咒的。是我的误会破坏了我们共有的联系……原谅我吧,或者永远忘记我。
我从头至尾读了四五遍,把手机放回床头。走到窗前,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气息。清晨的海滩一片寂静,空无一物,宛若新生的白色世界。我死死掐着自己的右手小指,掐住,再放开,似乎失去了一切痛感。无可名状的死寂里,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软弱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原谅我吧,或者永远忘记我。
不,请求原谅的该是我才对。我才是懦弱的、无情的、总是寻找借口的那一方。可是在此之前,请你不要离开——没有你,我会在迷宫中死去,再也看不到那片蔚蓝海岸的波光。
我请求你。
短短的四五行,我却写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眼前的世界像花瓣上新生的露水一样熠熠闪光。霞光淡淡升起,我注视着淡紫色的海水一点点漫过沙滩的泥泞,淹没了深绿的水藻,细白的贝壳,前一晚孩子们堆砌的城堡。一切都过去了。往事似乎已不复存在。她会相信我的。我不愿伤害她,不会辜负她的信任。我的选择不需要理由。
因为没有可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