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庆祝会一直开到深夜。疯狂的人们开了几十瓶啤酒,让它像蓝鲸喷出的水柱一样喷向空中。玻璃盏里的火光大部分熄灭了。桌角和墙角堆满了空酒瓶,在黑暗里晶莹闪亮。有人擦亮了火柴,点燃一根烟或一根蜡烛。跳跃的橙色火光映亮了人们年轻的脸孔。我看着这些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些人只是短途的过客,另外一些却经历了漫长而疯狂的游走。这便是旅行的意义吗?每一次任由不同的风景穿过视线,与不同的人微笑、握手,我们的内心是否会因此改变?或者是,早在出发之前,我们早已为设定了改变的方向与目标?
又回到了最初在列车上扪心自问的时刻。不论世界如何改变,我们总有一天要回来。
午夜之后,大队人马逐渐散去,我们留下跟乐队成员和罗伊的旧友们一起吃宵夜。罗伊端出了味道上好的草莓蛋糕和中式比萨饼,还有本地最好的啤酒。一个乐队成员干脆开了两瓶香槟。果真是狂欢节的场景,我想。
“嗳,小姑娘!”一个可爱的贝司手大概喝多了,大着舌头冲我笑笑。我一下并不确定他指的是我,但一看身后老米和素晴亲密的模样,只能咕咚咽下一口苦水,冲他点点头。“你——你想没想过,以后想干什么?”
“这……”
“子渊你不是要出国吗?”素晴问道。
“还没想好。对高考不太满意,但一时不打算复读。”
“哦。”他一成不变地笑,不是嘲笑,也不是廉价的同情,“那你怎么打算?”发青发蓝的火焰在乳白色蜡烛的顶端跳跃,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去黑暗的影子。
“花半年考托福,然后申请国外的大学吧。就是这样。”
贝司手仍然愉快地嗯了一声。他拿下嘴上的烟,丢进烟灰缸,用杯中残余的啤酒浇灭了它,溅起一阵咝咝作响的声音。他注意到对面老米的目光,便朝对面两人挑了挑下巴:“你们呢?”
“眼下在美国读书,”素晴淡淡一笑,“毕业后先工作两年再说吧。”
“打算回国?”
“很难说。我也不是一定非要留在国外不可……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
她望着窗外,脸上现出漂浮的、游移不定的神色。入夜后的温度降了下来。凉风像一只不定形的手从耳畔掠过。夜色干净绵软,像在井水里浸过的深色锦缎,可以徐徐铺开到宇宙边缘。窗外传来淙淙的流水声,和草丛里蟋蟀时起时伏的叫声。天边一定已经升起了蜜色的圆月吧。
“你呢老米?”
“我?我学理科,出国也还方便——不过得努力了。原来并没有一定要出国的计划。”
“那现在为什么?”
“我的恋人在美国。我必须出去,因为我想与她在一起。”
并没有预料中的一片哗然。在众人安静的期待里,老米稳稳地开了口:“对不起,素晴,我知道这样先斩后奏是不对的,但这事还是要征得你的同意:愿意做我这死蠢家伙的女朋友吗?”
贝司手不紧不慢,淡定自若地鼓起掌来,紧随其后是众人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趁人之危啊老米,岂止不蠢,简直一点都不厚道,我愤愤地想。
“我猜到了。”
“什么?”
“这场演出会是个纪念。”
罗伊不置可否地笑笑,又恢复了例行的严肃神态,与昨天(的确,已经是昨天了)台上牛仔风十足的歌手判若两人。
“猜得不错。你看,老米就不信我的话。”
“人家有自己的计划嘛,告白时机选得多好。——咦,老米哪儿去了?还有素晴呢?”
“这还用说,”罗伊摆了摆手,“你就别回头看啦!”
黑夜已过大半。古城的路随着流水弯弯曲曲,在夜色中显得出人意料的温柔。蜜色的满月挂在天边,老院落里传来的打更声,一下下敲击着人们亘古不变的生活。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处地方,不论是愉快的旅行还是惊慌失措的逃离,总也躲不开它。它的名字叫时间。
“现在说出你的回答吧。想去国外念书?”
“你简直可以去做中学老师。”我哀叹道,同时想起了初中数学老师。
“说得对。不过,我也许要去教小学生了。”
“?”
“我倒真有这个打算。去村里待一年,教教孩子们也不错。”罗伊笑道,“当然要扛着相机。酒吧就先交给朋友看管呗!”
我羡慕地看了他一眼:“听说有些人会从此爱上乡村。只是,相机设备可不好买。”
“适应呗。总比一直不停地推石头要好得多。”
提到这个典故,我总是不禁一颤,似乎被什么触到了痛处。流水线的比喻……以及我从未目睹的、真正的流水线上的生活。自顾不暇的我,大概是没有资格同情别人的吧。但早已有人先行一步了。好样的,罗伊。
“以我的经历,我早已对人性不存信心,”我说,“但乐观总是件好事。”
没有意义,创造一个意义也并非难事。权力也好、名声也好、金钱也好、爱情也好,无一不是我们赋予意义的对象,它们都不长久,却充满了保质期内新鲜欲滴的必要。对它们信仰也好,无所谓也罢,重要的把它们看做生命的一部分,放入虚无的冷藏柜里保存,以免其提前腐烂变质,害得我们对生活失去希望。
罗伊停下了脚步,郑重地望着我:“为什么?”
“因为……”
“因为你的经历还太有限,小女孩。因为你还没有真正体验过人生。”
2
车窗外是高原的风,在盛夏里也饱含凉意。树荫覆盖了远处低缓的山峦,梯田被深浅不一的绿色淹没,天空里布满了鸽子灰的温柔云彩。纤细的银灰色公路一刻不停地向前延伸,时而随山势起伏,仿佛通向天之尽头。驶向机场的路上我想起了初中秋游时的场景:他们总在急转弯时故意放开手里的包,任它被甩出老远,然后笑成一团。不过是孩子气的把戏罢了,我想。
可是你在等什么?等待那永不降临的一天?
我的家乡不是索多玛城。它不会被毁灭。
我透过色彩浅淡的天看见即将来临的秋日,想念起远方那座城市的模样。她是一切矛盾的集合,一切诅咒与祝福的对象。她的宁静与嘈杂、肤浅与深沉、高尚与卑鄙、神秘与坦诚,像是月球一体两面的形象,在人的记忆里发酵成这杯苦涩的甜酒。无数次在那些街道上行走,无数次停下脚步聆听风的声音,仰望蔚蓝而高远的秋日天空。就这样走了七年,从小学走到高中,从一个校门走向另一个校门。落满街头的金黄树叶,在脚下被风翻动,哗哗作响。
我曾以为,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不会有这样美好的秋天。我曾以为,我可以不离开我的城市,不离开盛载记忆的居所,留在少年时代的憧憬身边。
“前途一类的事,你可曾认真考虑过?”
“花半年考托福,然后申请国外的大学吧。就是这样。”
对不起,我的故乡,我终将离开你。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
用三年的等待铺路,等来的却只是放逐的判决。
梦也该醒了。
我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风里带着秋之将至的气息,包括溪水、亚热带丛林、砖红色土壤和尚未开垦的梯田。天边的云仿佛在预示着什么。罗伊透过墨镜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一会关上窗吧,快到了。”他说。
每一次旅行都是如此。它们有相似的开端和结局,表面一体,实则不同。人们怀着喜悦来到这里,惟独我是怀着失而不可复得的绝望而来。这样看来,此刻我还算是有所收获。期望越低,低到一定限度,你从这个世界获得意外奖励的概率就越大。好比老板们偏好一边压低平均工资,一边给员工们发奖金一样。
多年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还是人皆可欺的小学生时,我就知道人生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进取,更不是进取的成就或一点点可怜的虚荣。进取仅仅是自保的一种方式而已。对不起,我还活在这个可悲的世界上,必须不停地推动那块巨石。只有你能听懂我的话,十六岁时成型的、疯狂的理想和诗意。我说得对吗,艾叶?
办好登机手续,罗伊一直送我们到安检入口。照例是分别的时刻了。
“老米啊,你好好照顾人家素晴,别吵架什么的。”我的视线从素晴脸上扫过,她忍不住微笑的同时就红了脸。老米嘿嘿笑着敷衍过去,看到他这副德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会拣便宜的家伙!
“还有你,子渊。这本书送给你。”
罗伊转向我。又到领受训导的时刻了,我无奈地冲他一笑,接过递来的书,正是那本《西西弗的神话》。
“何必如此?我可以自己买一本。”
“不必了。”他的语调很轻,仿佛不是亲自发出的声音,“它曾给予我很大的帮助,把我从人生的低谷拉上来……所以我想,它一样能帮助你。”
事实上它已经帮助了我。
“你相信救赎吗?”
“我没有宗教信仰。”我从封面上移开目光。
“不,不是宗教意义上的救赎。真正的救赎只能依靠你自己。在明了一切的全无意义之后,仍对生命抱有明亮、纯粹、坦荡向前的信念。再读一遍这本书吧。不能依靠自己的话,再优秀的理念或再善良的朋友都无法帮助你。”
我怔怔地看着罗伊,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走进“蔚蓝海岸”时的印象,几乎感到这个人是上帝派来点化我的。救赎!多么惭愧,我哪里配得上这个词。但我无疑是幸运的。真要替那些那些山区的孩子们感到庆幸。
“谢谢你的礼物,罗伊。”我说,“不过有两点,我依然要反驳:第一,我体验过人生,知道它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现在这不好也不坏的模样;第二,我依然爱着自由。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我信仰的这些绝非谎言。”
他像是听进去了,宽容地一笑:“好啦,你们快进去吧。”
我们已经排到了长队的末尾。通过安检后,回头看看,罗伊依然站在那里朝我们挥手。老米含糊不清地嚷了几句“多保重”之类的话。我解下外套,将书小心地包好,塞进随身的背包里。飞机已经停在小而平整的机场上,舷梯在风里摇摇晃晃。这是我们在L城最后的时刻。
天蓝得刺眼,深不可测的云有如太平洋的巨浪翻腾。它们从不停滞在同一个角落。顺风的时候,它们在机翼下飞速流过,每一秒都是新的形象,从前的样子去了哪里?云的过去转瞬即逝、一去不返,它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而我将回到我的过去。那里有我必须面对的什么,一个逝去的时代留下的什么。
3
子渊: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谢谢你的信,旅途中写下的文字,我一字不差地看过了。此刻,你应该是坐在家中的电脑前,刚刚打开这封邮件。而我正在飞往东京的班机上。起飞时有风,机身不时颠簸,窗外却是晴空万里。几个小时后,我就要到达那片陌生的土地了。
陌生这两个字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