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还留在这座城市,它给予我的印象也将成为陌生的泡影,与三年前全然不同。这是时间的力量。谢谢你的提醒,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我却无法把握三年后的遭际。那时大家都把世界想得太美好,以至于不能面对断壁残垣般的真实。真实像被焚烧过两次的圆明园,一次是被时间,一次则是被我们自己。
所有不能面对、不敢面对的真实,我都像放电影一样展示给你。但它仍会离我们而去,像所有的星系,在无时无刻不在膨胀的宇宙里相行渐远。记忆是漫长的星际旅途中终将遗落的碎片。无人焚烧,却已化做宇宙尘埃。
我记得你描述过的场景。你说过,第一次聚会前一天,你们全班被拉到某个科普竞赛节目的现场充当嘉宾——似乎是学校的任务。节目录到很晚,你乘车回家,在车上看见阿苗的短信,从而临时确定了第二天的聚会。你说你会来,并且就此记住了那个日子:二○○五年一月二十六日。你还说,你的论坛ID是临时乱起的,随手拈来的英文名字,本无意义。只有我从没有意义的名字背后认出了你: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面庞,一颗善良的心。结识你,始终是我生命中的一个传奇。
这些细节,我没有记错吧?倘若无错,便是我的胜利。我抗住了时间腐蚀记忆的强大能量,无论是多少条河流的冲刷,多少道冰川的崩毁,都不能完全将我的回忆带去。因为那时间里有过你。
阿苗告诉我高考的事。并不惊讶,命运是最变幻莫测的东西。但你要知道,你还是你,与一次考试、一个分数、一所大学并不相关。太过看重的话,它们便会化作心头的障碍、迷宫里的石墙,阻碍你到达蔚蓝色的彼岸。你的生命是属于自己的。为了我,请你相信这一点,并且独立坚强地走下去。
离开的原因,我依然不能告诉你。也许有一天,它会不言自明,令你恍然醒悟;或者是,有一天我会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你面前,像第一次你见到我一样。那时你站在夜雪纷扬的街道上,发呆似的看着街角的灯光。周围似乎还有很多人,我却看不清,因为那时候我只看见你。
还有半个小时着陆。在空乘的催促下,我将收起电脑,结束这封仓促可笑的短信。请原谅我语言的苍白。
祝一切安好。并问候你的父母和小狗(后者会不会在寒凉的秋季里打喷嚏呢?)。这城市的秋天那么美,我却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你的艾叶
二○○七年八月
“日语专业。祝贺嘛!”
阿苗从录取通知里抬起头,略显惊讶地抬起头,像医生考量病人的面色一样。我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取笑我“卡点”,可这一回她没有。
“你好像不一样了,子渊。”
“晒黑了?”
“不,就是与之前不大一样……但我觉得你又是你了。”
“听起来是好事?”
“嗯。”
沿着旧日熟悉的道路步入校园,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都踏着过去的影子。风起时我仿佛提前看见秋日的景象:杨树开始落叶了,红枫改变了颜色,金黄的银杏叶静静地铺了一地。浓缩的时间像海浪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条路我曾走过好几千遍,却仍不能肯定那一刻才是她真实的样貌。印象之复杂恰如我对这所学校的感情。
所有的教室都锁了门。我们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转了一会儿,便下了楼,坐到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如同每一个平常的夏日午后,风像时间一样从花园里流过,洋槐与梧桐树摇曳着青翠繁茂的身影。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丛背后,远处草坪中央的水龙头正斜斜地喷洒着水花。将校园一分为二的大路依旧在树荫下笔直地伸向远方。两个月前,我还是这条路上面目模糊的人群中的一员。高考结束时的那个下午,除却随处可见、写满夸张励志标语的指示牌,校门口焦急等待的家长们,炎热焦躁、使人绝望的空气,一切别无不同。我沿着缓缓蠕动的人流走出大门,仿佛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回头看时,校门背面是血红的夕阳,笑容甜美的班主任站在人群里,笑盈盈地朝我们挥手。
哪里有这么悲壮。不过是牵强附会的煽情罢了,人类又多玩了一次他们自编自导的游戏,如此而已。
“笑什么?”阿苗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朝草坪另一端指去,“还记得高二会考时,这个位置有条警戒线?”
“大概是吧。”
“第一天是考物理。早上下了大雾,而校园里到处拉起了警戒线。于是悲剧发生了:一个女孩骑车过来,猛地撞到线上,顿时人仰车翻,倒在地上。当时我恰好路过,目睹了整个过程,一直到她被救护车运走,地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这让我考试时一直心有余悸,差点涂错机读卡。但一考完,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谈论考试答案和世界杯,都忘记了那个女孩。她大概是外校的,考场在这里。这么重的伤,后几门考试当然也不能参加了。但一直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好像它从未发生一样。”
“真的吗?”
“我只是想,如果一件事真实存在过,却被所有人忘记,是不是就约等于不存在呢?历史不就是这样被涂改的吗?”
“你想得太多了……”
“不,我在考虑他们所谓的未来。”
“未来?”
“就是那些你我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我听说艾叶——”
我打断了她:“我知道。她要去日本了,而且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失去一个人的行踪多日之后,乃至多年之后,依旧将她一点一滴的信息铭记于心,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了。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了。至少此时,我依然为自己的幸运者身份感到骄傲。你毕竟同时也挂念着我啊,艾叶。
“你一定会想念她的吧。”
“是的……但我真的已经,很幸运了。”
“幸运?”
这城市的秋天那么美,我却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如果我离开,这座城市不会记得我。但是她会一直记得。”
“我也会的。”阿苗静静地说。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上。我们一直坐在那里,直到落日的光芒在一草一木的注视下安然逝去。一多半的槐花已经凋落了。
4
与阿苗道别后,我乘地铁去市中心买托福班的专用教材。
新开的地铁线贯穿南北,与东西向的线路相交成网。高考已毕,我们也将离开这间学校附近的公寓,搬回原先的住处了。母亲说明年九月所有线路都能修通,到时很多地方都能直达。她欣喜地说着,好像很期待我尝试一下新的公共交通线。
“你忘了,妈,”我打断了她,“明年九月份,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她“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刻意想挽回被我弄僵的气氛:“无论哪里,不是随时都能回来。”
随时,回来。我默念着这两组词,几乎笑出了眼泪。
下午四点。高峰期即将来临,七成满的地铁车厢里,人们陷入沉默,昏昏欲睡。忽然我听见谜一样的歌声,悲凉沉郁,像是来自远方的蓝色大海。我循声望去,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走近:穿黑色长褂的盲眼老人和搀扶着他的中年女子。二人衣着洁净,神态安详,唱着不知名的苍凉的歌。有人掏出零钱来,他们便接过,不卑不亢,毫无谄媚之态。有人甚至远远站了起来,目送他们从一个车厢向另一个车厢缓缓行去。
“妈妈,这是什么歌呀?”
好奇的男孩缠着他的母亲。三十出头的女人摇摇头,双唇像双目一样紧闭。生活的沧桑刚刚开始爬上她的面庞。
“大概是西北民谣。”有人小声议论。
“哦,西北民谣。”
老人经过时,我把十块钱塞进他的口袋里。他漠然地昂着头,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表情,墨镜挡住了深深下陷的眼窝。我看着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看着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和皱褶的皮肤。在这一刻,他忽然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所经历的那些岁月的价值,并没有因以乞讨为生而发生改变。何况,他还保留着许多年轻人早已失去的高傲脸容。
因为我们明白,活着才是最艰难的事;更艰难却并非不可企及的愿望是:我要你活下去,和我一起面对变幻无常的世界,始终如一地保持人的尊严。
哪怕自此永不再见,我仍然会记得,你们教给我的一切。
5
当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出现在视线中时,我几乎想都没想就翻开了它。这是最普通的硬皮本,十六开大小,一百页,每页二十二行。高中三年喜欢的诗词语录一类,全都以拿来主义的精神得意洋洋地抄在本上。简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艺青年们的遗毒。
时间就停留在那一页了。一瞬间,所有尘封的记忆都活了过来。
Vivoperlei.为她而活。
我已找不见你为我装订的歌词,找不见你的小小礼物,找不回你为我订阅的信息。你留给我的一切,最终只剩这首歌,写在纸上的词句与Mp3格式保存下来的声音。始终来不及对唱的一曲长歌。
我折回身去,从电脑里调出文件,打开音响。幸而录音质量相当不错。从第一个低柔纯净的低音开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MediaPlayer水纹一样变幻莫测的图样,仿佛你的形象会与声音一起飘然而出。
我每天都为她存在
她与我的生命紧紧相连
这是我最美丽的爱情故事
她永远不会把我伤害
我整个生命属于她
她引导我走遍世界
历经磨难却执著于生命
……
她是音乐,她张开双翼
她引导我遨游天国
她为我打开天宇的大门
我为她而活
我为她而活
……
泪水渐渐淹没了视线。我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任低沉而优美的声音在身后的一片蔚蓝里一遍遍回荡。世界在眼前熔成一个冰凉的原点。我颤抖着将这易碎的水晶球握在手里,像那个落雪的夜晚,第一次握住你的手那样。那时我有的是盲目的自信、不知好歹的青春,全然不知手心里这微缩的奇迹预示着怎样的未来。
幸好还有音乐。是你引我前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自由的音色。
“谢谢你的祝福。眼下一切都好。我依然热爱生活,依然每日从音乐中汲取能量。你呢?无论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听见我的声音吧?我还是会想念你。但这已不重要了,我记得你的话。无论命运怎样无常,人和世界何等让人失望,都始终如一地执著于自己的信念,把握此刻的每分每秒,去生活。我相信我能做到。你也一样,对吗?”
谢谢你,艾叶。
“老米吗?我是子渊。跟素晴的甜蜜小日子过得如何?吵架没有?——好啦,说正事。还记得我高中的那堆书吧。我不想卖了,打算把它们寄给罗伊去的希望小学。这事还需要你帮忙,明后两天到我家帮我搬书吧。你可以开你爸的破切诺基来。记得把后备箱腾空点。我一本都不留——除了我的档案袋。”
电话录音嘟的一声宣告结束。有如黑夜降临一般漫山遍野的宁静之中,我看见列车穿过淡蓝色的雾气,朝站台缓缓驶来,将山崖下的大海和与海岸线平行的铁轨抛在背后。只有数分钟的停歇。片刻之后,列车即将启动,驶离蔚蓝海岸,这迷宫尽头的最后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