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进了高档小区,在一座小高层前面停住。傻舅第一次乘电梯,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显得很紧张。
电梯停在了9楼,康烁的小姨开的门。她看上去很年轻,皮肤很白,保养得很好,脸上的妆也画得恰到好处。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举手投足间透着知性女人的魅力,她对我笑,看上去温和,却有着另一种威慑。
康烁介绍说:“我女朋友田小麦,她舅舅!”我的身份可以这样定位了吗?我看着他,脸不红,气不喘,情绪平静的就像没有波澜的水面。他的女朋友!这样的介绍听起来很舒服,尤其是在他的家人面前。
小姨先是一愣,继而笑着说:“康烁也真是的!带女朋友来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我也好有个准备。快进来!”
房子比康烁的要大,复式的结构,看上去大气而舒适。我在打量房子的时候,也正在被人打量。坐在轮椅上的一个歪脖子的老头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头发已经全白,面色红润,笑起来,倒很慈眉善目。
康烁蹲下来,握着外公的手,说:“我跟你说过的小麦,记得吗?他们家是中医世家,这个舅舅推拿的手法很好,让他给你推推,保证你的脖子就不疼了。”
外公点点头。我对着傻舅指指脖子,他立马心领神会。康烁的小姨李梅却有些不放心了,说:“他能行吗?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总觉得他好像与常人不一样。”
“小姨放心!”我笑着说,“我傻舅虽然脑子没有那么灵光,但推拿的手法精准。他熟悉人身上的每一个穴位,只要手接触人体,就能找准感觉。连我姥爷都自叹弗如,夸他是这方面的天才。我也觉得专注是天才的土壤。”人都说,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会同时给你打开一扇窗子。这句话在我傻舅身上得到了充分验证。
我让康烁让开,过去拉起外公的手把脉,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却突然用他那只能动的右手反手抓住了我的手。眼睛圆睁,哆嗦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有声音,听不清字句。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所有的人。反应最快的是我的傻舅,他猛地掰开外公的手,将我抱离了三米远。外公的手指却还在指着我。
“你们肯定弄疼他了!”小姨的脸立马风云变色,跑过去安抚老人,说:“小烁,不是我说你,随随便便找个人来,自称是懂医,哪能靠的住,也就是懂些皮毛而已。”
外公突然间变得暴躁,扬起巴掌在她身上拍打,显得很生气,似乎是不同意她的说辞。然后开始打自己的嘴巴。康烁上去,抓住他的手说:“外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是不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外公渐渐平静了下来,却还是在看着我。
傻舅拉着我的手,说:“麦,走!”他表现出明显的不悦,对于一切伤害我的行为,他总是很抵触。
“嗯!嗯!”外公又开始激动,恨不得从轮椅上站起来。
我拍拍傻舅的手说:“没事!他是病人!我过去看看!”
“不行!”傻舅不肯松手。
“傻舅!康烁在这儿!他是康烁的外公,康烁是好人,外公也是好人!”傻舅这才松了手,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我走过去,蹲下来,问:“外公,小麦弄疼你了吗?”
他摇摇头,伸出的手哆哆嗦嗦的,却是触摸我的耳垂。康烁说:“外公,那是胎记,擦不掉的。怎么了?小麦的胎记有问题吗?”
“好——好——”含混不清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外公的脖子舒服了吗?”我问。
“嗯!”他点点头。
“那还要继续吗?”
“嗯!”他再点点头。
“你这个人!搞不清楚在想什么。”小姨不悦的挑眉,“王姐,给客人倒水了没有?”她口中的王姐,是她家请来的保姆。
“傻舅,刚才还没推完呢!继续啊!”我对傻舅说。
“我不!”傻舅也来了脾气。
“真不?”
“不!”
“那我可要推了!推拿是很耗体力的,到时候小麦会很累的,傻舅不心疼吗?”
“好吧!”傻舅极不情愿的过去,继续给外公推拿。
康烁拍拍我的肩,说:“外公脾气不好,这几年身体状况不断,最近情绪更是不稳,你多担待着点儿啊!从小到大,外公一直都是最疼我的。”
“我没事!落枕还可以用一下米醋热敷,找一块纱布,放到米醋里浸泡,然后取出覆到疼痛部位,上面在放上热水袋。不是很重的落枕,一般热敷个两三次就会很有效果。这次推拿之后,若还不好,可以尝试一下。至于脑血管这方面,外公现在急性期已经过了,康复期主要是功能锻炼,可以尝试一下针灸治疗。我不是说我施针,可以去中医院找个放心的专家试试。”
“小麦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吧!”小姨端着水果走来,笑着说,“刚才是我太心急了,有点儿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啊!来!吃水果!”
“不会!”嘴上说不会,心里却不是很舒服。她刚才的反应完全与现在判若两人啊!还好!这个人幸亏只是康烁的小姨,而不是康烁的妈妈。
“康烁,带小麦回家了吗?你爸爸妈妈都见过了吗?”
“没有!”康烁说着,拉起我的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昨晚才答应做我的女朋友。”
“难怪!没听你妈提起过。”小姨笑,“小麦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你们是新近认识的吗?”
“不是!”康烁抢先回答,“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巧嫣呢?怎么没看见她?”
“跟同学出去了,说是哪个要好的同学过生日。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好管了。”小姨感叹,“十四岁的年龄,正好处于叛逆期吧!你们这兄妹俩,个个都不省心。你说你吧,这几年一直不肯找女朋友,把你妈弄得天天着急上火的。眼看着奔三了,好歹是找上了。难得碰上中意的,可得对人家好点儿!对了,告诉你妈了没有?”
“找时间,我会跟她谈的。”康烁叹口气,看我一眼,“首要的问题,得先把小丫头搞定。她还在读研究生,不着急的!”
“呵呵!”我傻笑。
“研究生呀!我就喜欢爱学习的孩子!小麦有空的时候带带我们家巧嫣,感化一下她,那孩子的心思就没放在学习上。那你们就慢慢来吧!初次见面,中午就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不用麻烦了!”我说,“我傻舅还急着赶回老家,我姥爷那边离不开他!”
说起要走,外公那边又不干了。对着小姨和康烁吹胡子瞪眼,指着我呜哇大叫。傻舅就赶紧将我护到身后。我想这老头应该没有恶意,而且看起来似乎有舍不得我之意。没想到,他会对我一见如故。
康烁似乎也意会了他的意思,拉着他手,说:“她跑不了!她是您未来的孙媳妇,以后会经常来看您的。她现在只是去送她舅舅回家。小麦!”他冲我伸出手。
我从傻舅的身后走过去,笑着说:“今天推完之后,如果您的落枕好了,觉得中医还可信。那我以后每天下课后,可以来给您施针,帮助您功能锻炼。效果好的话,说不准您还可以自己走路,能开口讲话表达自己的意思。您看,行吗?”
得到我的一再保证后,外公这才点点头,平复了情绪。傻舅却在此时突然倒地,两眼上翻,四肢抽搐。仿佛时间倒转,两年多前张丽莹也是这般的场景。反应最快的是康烁,他将手毫不犹豫的放到了我傻舅的嘴中,然后掐人中,一如那时的我。外公那边或许是因为惊吓,从轮椅上跌落了下来。小姨惊叫着跟保姆赶紧上去扶。场面要多混乱有多混乱。我赶紧回神,从随身包里掏出针灸包,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给傻舅施针。
发作过后,傻舅醒来,一脸的茫然。康烁的手却已血迹斑斑,我突然间非常难受,说:“谢谢!对不起!”
“傻丫头!说什么呢?”他无所谓的笑笑,脸色却有些惨白。这样的场景一般人很少见到的,而他的反应也不是一般人所有。
小姨取了碘酒过来,给康烁擦伤口,说:“这是羊角风吧?你舅舅怎么会有这种病?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不好意思,小姨!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傻舅发病,也就那么几次。有我姥爷的治疗,这些年来,一直都没事的!可能是这两天太累的缘故,加上刚才情绪激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外公没事吧?”
“没事了!”小姨说,“他刚才也是着急,情绪有些激动。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我亲自送傻舅回去!”
“这种病会遗传吗?”小姨表情凝重的问。
“啊?不好说!”
去车站的路,沉默而沉重。我依偎着傻舅,傻舅的茫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沉重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么,康烁的沉默呢?
买好汽车票,找好座位,康烁将我强行拉下车。“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没底。”他扶着我的双肩说。
“我的心里很乱,很不好的感觉。傻舅的病你心里就没有异样的感觉?”
“傻丫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生病又不是谁愿意的!癫痫只是一种病,我不觉得有多严重。想想,它比断手断脚如何?它比双耳失聪双目失明又如何?往轻了比,比感冒怎么样?感冒还传染,这个病又不传染。你说是不是?我真的不觉得它有多特殊,多么让人难以接受。你看我刚才的表现还可以吧?我专门学过急救哟!”
“如果是我患有这种病,你也会是这种心态吗?”我试探着问。张丽莹发作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李锦程的背影。“如果不传染,李锦程为何不躲得远远的?”这是张丽莹当初的问话。
“所谓的不接受,不是不接受病,而是不接受人。”
“谢谢!”我靠进他的怀里,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别这样!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明天这个时候,在这里接你,好不好?”
“好!”眼眶湿润,是幸福的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