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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阿宝的故事或阿庆的故事各自是如何的内涵,这自然是另外的话题了。吸引人们传述阿雄的故事的,除了故事本身迷离古怪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阿雄作为一个小妾对陈掌柜百般痴情的不可思议性。阿雄可不是传统故事里常见的一般小妾,阿雄出身高贵,外貌俊秀而温婉,具有非凡的气质。阿雄的出现打破了那些发生在古宅中的约定俗成的妻妾成群的故事的格局,讲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藏匿着人性深处的荒唐和不可理喻,正像这个故事的荒唐和不可理喻一样,正像阿雄对陈掌柜的感情荒唐和不可理喻一样,正像后来陈掌柜……荒唐和不可理喻一样。这个故事里充满谎言,所有的人都是诺言谎言的受害者。谎言像雾一样迷漫。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无法逃遁。更重要的是,我们找不到谎言的源头。

从鸡笼山附近的村寨寻访归来的家丁带来的消息确证了梅娘的失踪,陈掌柜略略舒了一口气。据家丁说,访遍了那里的家家户户,谁也不认识一个叫梅娘的女人,梅娘的娘家根本就不在那里。

“可怜的女人,说不定是一个孤女呢!”陈掌柜自语道。

陈掌柜想到梅娘的身世,心里有些酸楚。梅娘的出走让他了断了一桩心事,不再让那孩子的问题搅腾得自己睡不好觉,可陈掌柜同时也内疚不安,想到这么多年把她当作一个物件那样撂在陈府不管不问,陈掌柜后悔当初在翠苑楼买她,让她自行其是地在翠苑楼待下去,说不定对她来说比在陈府更好。

陈掌柜不知道梅娘会去哪里,翠苑楼也派家丁去暗访了,梅娘不在翠苑楼。陈掌柜想,梅娘带着身孕也不会去翠苑楼的;再说,翠苑楼离这儿这么近,梅娘不会不知道陈掌柜会派人找的,梅娘不会这么傻。

陈掌柜在跟大太太报告家丁寻访来的消息时,嗟叹不已。

许氏也有些替梅娘担心。她不是个恶毒之人,她对女人有一种本能的怜悯和同情,不是嫉恨。许氏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心狠手毒、阴险狡诈的正房太太,许氏只是在做佛事时的神态会让人产生一些误会,认为她阴沉乖戾。其实陈掌柜对自己的正房太太是非常了解的,陈掌柜丝毫也没有在许氏面前掩饰对梅娘的牵挂和担忧。

离开许氏屋子,陈掌柜来到了阿雄房间。阿雄愁眉不展,坐在一旁的豆儿也长吁短叹。陈掌柜知道是梅娘的事让她们放心不下。

“都别这样。说不定梅娘跟一个‘官人’走了,正在享福呢。”陈掌柜说。

豆儿说:“‘官人’?她的‘官人’早就死了。”

陈掌柜错愕的表情让豆儿猛然意识到,梅娘跟那位知县的事掌柜的肯定还不知道,阿雄在告诉她的时候曾再三吩咐不得跟任何人说。

豆儿吓得半天合不拢嘴。豆儿被自己的冒失吓呆了。阿雄在告诉豆儿梅娘的这一隐私时,特别说了梅娘称那位知县为“官人”,豆儿对此印象极深,这大概是陈掌柜提到“官人”她脱口而出的原因。

陈掌柜愣愣乎乎地问:“哪个‘官人’死了?”

豆儿知道陈掌柜刚才说的“官人”是一种泛指,豆儿灵机一动,说:

“就是掌柜的说的那个‘官人’。”

“我说的哪个‘官人’?”

“你不是说梅娘跟‘官人’享福去了吗?”豆儿搪塞道。

陈掌柜从豆儿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意识到豆儿刚才是说漏了嘴,这之中一定藏着一个一直为他所不知的秘密。陈掌柜的眼睛警觉地瞪着阿雄,凭直觉,陈掌柜知道阿雄肯定是知情人。

陈掌柜瞪着阿雄说:“梅娘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掌柜的,豆儿一句胡言你就当真了?”阿雄说。

“有什么事也不必瞒着我了,梅娘这一走,也不知我这一辈子是否能再见到她了,有什么就告诉我吧。梅娘经常借故回娘家,现在想想梅娘肯定不是回的娘家,梅娘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娘家,她是去哪儿了?”

豆儿惊惶不安的离开之后,阿雄把梅娘跟那位知县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掌柜。

陈掌柜说的话打动了阿雄,阿雄也觉得梅娘既然已经不在陈府了,再替她保密也没什么必要了。说出来对阿雄来说,是了结了一桩心事。阿雄常常觉得对不住陈掌柜,陈掌柜为了她而遭受着少东家三番五次的讹诈,身心受到巨大摧残。

陈掌柜知道这一切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释然。

“这个浪野之人,我再也不必为她担心了,死在外面我也不管了。若知道她背着我做这等事,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接着便是豁然。

“难怪那时候你劝我让少东家去县衙呢,原来藏着这个阴谋。由此看来,知县自杀与秦钟的案子是脱不开关系的。唉,真是罪孽呀!”

“掌柜的,阿雄对不住你,阿雄不该瞒着你。”阿雄说。

“你也没办法呀,不瞒着我,秦钟的案子就不会这么判了。”

阿雄一下子扑到陈掌柜怀里,陈掌柜抚摸着阿雄耸动的双肩,陈掌柜知道阿雄哭了。他不知道阿雄为什么而哭,阿雄其实是为陈掌柜哭的,陈掌柜的宽容和体谅让阿雄感动得泪流满面。

陈掌柜倏然一惊,他推开阿雄,问道:

“梅娘肚里怀的孩子,会不会是知县的?”

“不会的。我计算过时间,不会是知县的。”阿雄说。

王士毅整天喝得昏昏沉沉的,时有一天喝五六遍酒的记录。豆儿不知他为何如此愁闷,王士毅跟豆儿在一起说话时不是大声叫嚷,就是插科打诨乱说一气,从没有正正经经跟她谈过心。

梅娘不辞而别离开陈府对王士毅来说是一件幸事,跟梅娘昙花一现般的炽恋早就被他抛到脑后,王士毅自梅娘出走之后,整个心比以前更黏稠地凝结在阿雄身上。他不明白阿雄为何对他越来越冷淡,总是尽量疏远他,他找到难得的机会想跟阿雄说说话,阿雄总借故走开,要不就是把豆儿叫来。王士毅百思不解,陈掌柜这样一个枯缩的老树一样的老头怎么会让她如此着迷,阿雄看着陈掌柜时,眼神里总是充满着无限的爱怜,就像在欣赏着自己生养的孩子。王士毅经常做同样一个梦,他轻轻拉下阿雄屋子的窗幔,阿雄站在床边向他妩媚灿烂地微笑着,王士毅一步一步走向阿雄,王士毅走到阿雄面前,说:“我等了这么多年了!”从梦中醒来,王士毅也会喃喃自语道:“我等了这么多年了!我等了这么多年了!”

可是,王士毅心里想,他等了这么多年,并不是为了和豆儿结婚啊!

王士毅有时在白天看到阿雄屋子的窗幔拉了下来,他总是躲在新盖不久的小屋那儿,久久地偷窥着那紫色的窗幔。透过那窗幔,王士毅似乎看到了阿雄那洁白似雪的胴体和陈掌柜枯如树枝的干躯扭在一起的情形,这时候,王士毅总是心如刀绞。

这一天,见阿雄一人在屋里,王士毅趁着酒性贸然闯了进来。

阿雄见到王士毅时,脸上的表情总是像受追逐的小鹿,这一点让王士毅非常难堪。

“堂哥,有什么事吗?”阿雄站起身,手上拿着刺绣的绷子。

“我是老虎吗?看你吓的。”

“堂哥真会开玩笑。堂哥有什么事吗?”

王士毅看着阿雄手上拿的绷子,被绷紧的绸布上有鸳鸯戏水、鸾凤穿花,阿雄绣得惟妙惟肖。

阿雄的刺绣在王士毅的记忆里是堪称一绝的。王士毅不会忘记阿雄当年给秦钟绣鞋垫的事,阿雄在鞋垫上绣着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花草彩枝,阿雄说要给秦钟绣完九百九十九双鞋垫之后就嫁给他。一位女佣无意中的一句戏言竟成了阿雄的心病,女佣说阿雄和秦钟属相相克,需要以九破灾,尽管女佣后来多次解释这是随口而出的玩笑话,不值当真,可敏感细腻的阿雄还是放不下这句话,要豆儿给她找来布匹和一包针线。阿雄默默地在闺房里绣开了。秦钟长得高大魁梧,穿着垫有阿雄绣的鞋垫的鞋走路如乘春风,阿雄在一针一线之中寄托着自己无限美好的憧憬。

阿雄在遭遇那个春日午后目睹的事端时,鞋垫已绣到了多少双,她已回忆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已默默地绣了两年多时间。阿雄后来一把火烧毁了那些鞋垫,黑色的烟雾和劈啪劈啪的燃烧之声埋葬了一个少女的所有梦想。阿雄却不知道,另一个人在看到阿雄为秦钟绣鞋垫时那愤怒和绝望的心情。

当年的愤怒和绝望还像当年那样压抑在王士毅心里,阿雄现在的刺绣是给陈掌柜做椅垫的。王士毅恨不得夺过阿雄手上的绷子砸在地上,当然这只是一个闪念,王士毅没有忘记他是陈掌柜的干儿子,他不会如此粗暴冒失的。

王士毅说话的时候左眼剧烈地跳动着。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次,可你一直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来陈府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就不能跟你谈一次呢?你见一个喜欢一个,陈掌柜这样的老头也让你如此痴情,而我……想和你谈一会儿话都不行?”

“掌柜的对你这么好,你……竟这样说他!”

“干爹对我胜过对他亲儿子,可这并不能改变我说的事实。他确实是个干瘪老头。”

“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干瘪老头。”

王士毅紧紧地盯着阿雄,说:“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阿雄说:“我正想请教一个人,问问他这是为什么。”

王士毅怨恨地瞥了阿雄一眼。阿雄的眼睛里散发着迷惘而得意的光。王士毅低着头说话的时候,他发现左眼依然在剧烈跳动。

“堂妹,我等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和豆儿结婚的。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在外面受了多少苦吗?开始到巢州的时候,我没有着落,那时尚不知谋生手段,举目无亲。你知道第一次站在人家门边行乞的滋味吗?我在那一家门口站了好久,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儿,行乞的碗也不敢拿出来,掖在怀里。我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肚子饿得像心肝五脏都被掏了出来。堂妹,你知道那滋味吗?饿了三天,第一次行乞的滋味吗?”

阿雄看到王士毅眼睛里闪烁着雾凇般的泪花,阿雄的心一下子软了。阿雄的脑际幻化了一幅荒唐而辛酸的画面,一介书生哆哆嗦嗦地拿着一个破碗讨饭的情形,让她伤悲,也让她觉醒。这个讨饭的书生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堂哥。自堂哥来到陈府,阿雄好像第一次认真地想着堂哥这么多年的苦辛,这么多年的流浪。阿雄奇怪自己为何在这之前一直心如磐石,毫不为动。父母双亡的堂哥之所以过上了悲惨的流浪生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阿雄,因为阿雄对秦钟——他的情敌的痴情。阿雄想到这些,同时也就想到了舛错怪诞的命运,阿雄感到一切都似乎有谁在冥冥之中恶意地操纵着。

阿雄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堂哥,可是豆儿的形象出现在她脑际的时候,阿雄看着堂哥的眼神陡生了几分警惕。

“堂哥,掌柜的给你成了亲,又让你做他的干儿子,你就在陈府跟豆儿好好过日子吧。豆儿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一切。”

“不,我最终要带你走。欠干爹的情,以后我会报答。但我一定要带你走,远走高飞。我一生的幸福就寄托在你身上。”

“堂哥,别再说胡话了。这是不可能的。叫我离开掌柜的,还不如叫我去死。”

王士毅说:“离家出去流浪的时候我都没有丧失过信心,我总觉得秦钟那小子会被我咒死,或者……会被你杀了。”

阿雄凛然一愣:“会被我杀了?你胡说什么。会被我杀了?我会杀他吗?我干吗要杀他?我会杀人吗?”

王士毅发现阿雄的脸变得煞白,嘴角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王士毅不解地望着阿雄,他嗫嚅道:“我也不是说就是你会杀了秦钟,我只是觉得他会被人杀了。”

阿雄喘了口气,她很感兴趣地问:

“你说你早就觉得他会被人杀了?”

王士毅说:“是的。我确实有这种预感。秦钟的眼里有一种可怕的白光,秦钟不是个凡物,好多年之后我还常常想到秦钟眼里的白光,那道白光注定秦钟会闯大祸的,秦钟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秦钟是不会安安心心地跟你过一辈子的,我离家之前看到过几次……”

“看到过几次什么?”

阿雄满以为王士毅看到秦钟和她母亲茹毓太太的事,她迷乱恐慌地注视着堂哥,她觉得一切都难以置信,当年沉默寡言很少上她家去的堂哥竟会看到几次她母亲的丑事。阿雄竭力回忆那时候堂哥上她家的所有细节,可脑子腾云卷雾般混沌不堪,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逛妓院。”

“你是说,几次看到他逛妓院?看到秦钟逛妓院?”

“是的,我跟踪过他。”

阿雄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秦钟逛妓院,她当初竟一无所知,阿雄觉得很奇怪。堂哥没有撒谎,秦钟死后,豆儿把当初别人的传闻告诉了她,阿雄当时还半信半疑,堂哥的话证实了豆儿当初听来的传闻。只是阿雄对秦钟那时候的事已毫无兴趣,秦钟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阿雄想到秦钟就像想到一个影子一样模糊不清。

“堂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害怕。”

“害怕什么?”

“那道白光。秦钟眼里那道白光。”

阿雄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听说你一直在暗地查秦钟的死因,有这回事吗?”

“是的。假如你不告诉我实情,我一直会查下去,我对他的死因太感兴趣了。”

“为什么?”

王士毅蓦地拉住阿雄的手,眼里充满着难耐的渴望。王士毅说话的时候上下牙直打战,嗒嗒嗒的。

“告诉我,是你害死了秦钟,我求求你告诉我,是你害死了那恶魔,求求你了,告诉我实情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求求你,求你了,告诉我实情吧。”

阿雄挣脱开被堂哥紧攥着的手,思忖了片刻,断然说道:

“不是我害死他的。”

过了许久,阿雄补充道:

“是他自己掉井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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