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的失踪给陈府的影响就像夏日的一阵暴雨,来得快去得也骤然。深夜磨豆腐的师傅在起床后总是胡乱地抹一把脸就去豆腐坊了,在月色皎洁或夜色迷离之中他们路过梅娘的房间,看到风把窗户摇来晃去,对梅娘此时身在何处自是悬想不已。梅娘失踪,在家丁仆佣们之间尚存一些余波,他们已经有人想到梅娘是在怀孕之后失踪的。
少东家在梅娘失踪后黯然神伤,一连几天没去赌场。陈掌柜在注意到这一情况之后,跟阿雄说了。
“就是嘛。少东家也不是铁石心肠。他只是赌昏了头。”阿雄说。
陈掌柜这一天把少东家叫到自己屋子。
少东家意外地发现老掌柜今天说话的态度跟以前大不一样,蔼然可亲的语气让他感到别扭。少东家发觉他已习惯于父亲的横眉竖眼,训斥咒骂。
“金坤,我跟你妈商量了,这次你无论如何不要再犟了。”
少东家神情茫然惶惑。
少东家拿眼乜着老掌柜,说:“什么事,快说。我不想在你面前多待。”
陈掌柜按捺着不满的情绪,依然笑嘻嘻地说:“按理你早该成家了,以前一说到给你提亲,你就暴跳如雷。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听我们的。梅娘已经走了,走了就走了,你也不要再想她了,爹这次给你提的亲保证比梅娘胜百倍。”
少东家不屑的眼神让陈掌柜意识到情况不妙。
少东家转身往外走的时候,陈掌柜叫住了他:“这些日子你没问我要银子,也有好几天没去魔天元了。爹今天让你去赌一次,怎么样?我给你预备了二十两银子,这是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拿银子让你去赌。”
少东家接过陈掌柜递来的银子,把银子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拿一块抛到空中,再用手接住,他这样一抛一接搞了好几次。
陈掌柜不知他肚子里装的什么鬼,傻傻愣愣地望着居心叵测的儿子,心中的怒气冉冉上升。
“你说话呀。你到底愿不愿。若要同意,我明天就打发媒人去,这个姑娘我早就相中了,住在县城,是蜡烛坊郝掌柜家的千金,外貌俊俏,是那一片出名的美人。”
“你早相中了,怎么没收为妾呀?”
陈掌柜气得双膝直颤,但他还是压住了自己的怒火。
“爹不是一个贪色之人,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你当真想给我提亲吗?”
陈掌柜转怒为喜。
“这还有假。爹给干儿子都办了婚事,给你说亲成婚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你不听爹的话,婚事才拖至今天悬而未决。”
少东家的眼睛掠过一片奇异之光,陈掌柜从未看到儿子有过这样的表情,他觉得儿子的窘态非常可笑,甚至也有些可爱。
“这么说,你是想成亲了?”
“只是……这个人你肯不肯让出来,除了她,任何人你都别提。”
陈掌柜惊愕地瞪着眼:“你说谁?”
少东家轻轻吐出两个字:
“阿雄。”
重重的一记耳光落在少东家的脸上所发出的声响,在院子里行走的人都听到了。家丁仆佣知道这是陈掌柜在抽儿子的脸,只是无人知道陈掌柜抽儿子耳光的真实内幕,所有人都认为是少东家索要赌钱激怒了老掌柜,人们看到脸上印着陈掌柜指印的少东家出来时手上拿着银子。少东家拿着银子直不打弯地走出了陈家大院,阿雄看到这一情形时心里又腌臜起来,中断了几天的赌博又被少东家续上了。
陈掌柜气吁吁地靠在椅子上,阿雄进来时他没说一句话。阿雄在掌柜的脑门上摸了摸,她发觉掌柜的脸色很难看,呈猪肝色,她以为掌柜的发烧,可脸上不怎么烫。
阿雄知道陈掌柜是给儿子气的,每当这时候她就内疚至深,可又无能为力。阿雄蹲在椅子旁,头依偎在陈掌柜的大腿上,“我这一生一世也报答不了你呀!”
陈掌柜的手在阿雄的秀发上柔情地摩挲着。掌柜的没有说出他打儿子的真相。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在阿雄面前隐瞒这一真相。
“阿雄,我不能没有你呀!”
“阿雄也一生一世不离开你呀。”
“这就好,这就好。”
“堂哥正在屋子里吟读蟋蟀经,堂哥还要给蟋蟀经谱成曲子,唱给掌柜的听。”
陈掌柜哀伤的神情倏然而逝,陈掌柜的眉头和脸上的皱纹也都舒展开了。
“待一会儿你去跟我干儿子说一下,今晚就唱给我听。”
阿雄抬头望着掌柜的,娇嗔道:“看你,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今年蟋蟀房到现在还不见动静,去年我去省城治病,也不知焦大是如何侍弄的,我真着急呀!”
“你不能上鸡笼山捉去吗?”
“那儿捉的野蟋蟀,哪有自生的厉害呀!”
想到鸡笼山,阿雄的嘴角又浮现出那种茫然而揪心的神色,从未见过面的珠珮在阿雄的想象中粲然夺目。阿雄站起来,陈掌柜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陈掌柜不解地问:“阿雄,又怎么啦?”
阿雄说:“没怎么。”
陈掌柜说:“有什么就跟我说吧,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阿雄说:“我想起了珠珮,她死得太惨了!”
陈掌柜默然了。
陈掌柜后来说: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想她了,你还想她干什么?你还从未见过她呢。”
阿雄后来说:
“那一次跟你上鸡笼山的假如是我,你会丢下那长颚蟋,救我吗?”
陈掌柜后来说:
“当然。”
阿雄后来说:
“真的吗?”
陈掌柜后来说:
“真的。”
后来的后来阿雄常常想起陈掌柜说的话,阿雄在欣喜之余依然摆脱不了某种恍惚,她总是觉得陈掌柜那是随口说的,阿雄想找个机会证明一下的念头反而更强了。
玉绳低传过南楼
人在冰壶夜色幽
湛湛露华凉似洗
啾啾蛩韵巧如讴
絮叨高下恣情诉
断续悠扬不肯休
叫彻五更寻隐处
自封门户共雌俦
桐风习习,皓月娟娟,王士毅时而吹箫,时而唱曲,陈家大院热闹异常,引得左邻右舍的人爬墙观望。陈掌柜端着茶壶,傻傻地直乐。
陈掌柜在干儿子唱完一段曲之后,连连说再来一段。
玉罐舍笼喂养频
王孙珍爱日相亲
争雄肯负东君意
决胜宁辞一芥身
鼓翼有声如唱凯
洗钳重搦似生嗔
大哉大地生群物
羡尔区区志不伦
豆儿拍手道:“再来一段。”
阿雄也听入了迷。她知道堂哥向来喜欢吹拉弹唱,但不知道他唱得如此之好,她附和道:
“堂哥,你看你干爹都听傻了,就再唱一段吧。”
王士毅喝了一口陈掌柜给他沏的茶,继续唱着他这几天吟读不已并谱之成曲的《促织经》。
嗟哉秋之为气也
愀时之可表
将无愁而不尽
庭树械以洒落
劲风度而逐绅
天晃朗以弥高
日悠扬而渐逡
野栖归燕
隰集翔椒
水泛芦莼
何微阳之短晷
觉良夜之方伸
擅扶光于东沼
嗣若英于咸津
……
陈掌柜尽管听不懂这些古奥之词,但他摇头晃脑兴奋异常。陈掌柜知道干儿子唱的是蟋蟀,这就让他陶醉神痴了,所有揪心扒肝的事全都烟消云散了。陈掌柜之所以在陈府给人以孩童的印象,就是因为他天大的事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月光透过高大茂密的梧桐又透过摇曳的荔树,把碎银似的光斑洒在他们头上、身上,还没到纳凉的时候,以陈掌柜为首的陈家大院的这拨人围坐树下的情形很像是在纳凉。豆腐坊的师傅半夜起来磨豆腐,现在正是应该睡觉的时候,可他们也忘记了睡觉,在树下凑着热闹。看看他们在一起不分长幼、不分尊卑地嬉笑打诨的情形,就可知道陈府的开放随便的程度。
胖师傅在豆腐坊是做上手活的,下手师傅王世和把黄豆制成豆浆之后,就由上手师傅做成豆腐千张干子。胖师傅叫李才典。李才典显然对蟋蟀的唱段不感兴趣。
“王公子,来一个荤的。”李才典说。
王世和很瘦,说话时喜欢东张西望。
“对,来一个荤的。”
“你们想听荤的上戏园子去,明天上管家那儿拿一点钱,就说我说的,今晚只准我干儿子唱蟋蟀曲。”陈掌柜说。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很喜欢听王士毅吹箫唱曲的王管家不在这儿。一个家丁拿眼瞅了瞅王管家的屋子,黑灯瞎火。
“王管家今晚怎么没来听曲呀?”
“是呀,王管家哪儿去了?他最喜欢听王公子吹箫的。”另一个家丁接着说。
“别管王管家了。干儿子,再来一段吧。再来一段《促织经》。”
“我记不住词了。我来吹一段箫吧。”
王士毅的箫声依旧凄婉动听,阿雄被堂哥那充满哀怨、痛苦的箫声惊呆了。箫声如泣如诉,刺痛人心,好像万事万物都浸在泪水里,好像整个世界坠入了深潭。渐渐地,箫声又变得非常怪诞、恐怖,深不可测。
陈掌柜却对这箫声无动于衷。
陈掌柜在箫声停止的时候说:“你们在这儿玩吧,我回屋了。”
陈掌柜并没有回屋,而是到了蟋蟀房。对陈掌柜来说,奇迹发生了。
陈掌柜走到他的蟋蟀房那儿就听到了昂昂的充满金属颤音的轰鸣,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产生了幻听。他在听蟋屋的床上坐了下来,好让自己冷静一下。陈掌柜喜欢把为他建的挨着蟋蟀房的小屋叫做听蟋屋,起初他称为蟋鸣屋,觉得不妥,就随便地改为听蟋屋,一改就沿用至今。
陈掌柜在听蟋屋的床上坐着的时候,耳畔回荡着袅袅不绝的箫声,陈掌柜觉得确实是出现了幻听,可一会儿,他觉得不对,一种勇骛而久违的声音凌驾于鸾箫余音之上,毋庸置疑地灌进了他的耳际,陈掌柜似乎同时听到了浑身的血液奔腾翻动的声音,好多年之后他也忘不了于今晚听到这种蟋鸣声的反应,过分的激动使他晕厥了过去,荔树下的家人在笑语喧哗之中依然听到了陈掌柜晕厥前夕的声嘶力竭的呼喊:
“长颚蟋……长……颚蟋……这是长颚蟋……在叫……”
很多人目睹了自生于陈掌柜蟋蟀屋的这只长颚蟋:棕黄头皮,金红贯顶,长颚紫青,通体蒙雾泛红光,一对敌尽三秋力大无比的紫红牙令人望之愕然。
陈掌柜用一只最精美的苏式蟋盆盛着长颚蟋,蟋盆镶银嵌金,在阳光下灿然闪烁。
陈掌柜把这只长颚蟋端放在大宅外,让人参观了半个月之后,第一个斗蟋客到了。
随着第一个斗蟋客的到来,大宅外的场棚也建起来了。
第一个斗蟋客来自本县,带来的是一只麻头小蟋。
本来陈掌柜根本不必动用长颚蟋,从蟋蟀房随便端来一只蟋蟀足以对付。但陈掌柜想试一下这只长颚蟋的锋芒,便在刚竣工的场棚里用上了这只长颚蟋跟来客的麻头小蟋斗。
开局时,蟀夫焦大拿来一根芡葭,陈掌柜对焦大摇摇手说:“无需用它。”
陈掌柜的这只长颚蟋已经展览了数日,和、巢两县的玩家得知今年第一局就用上了它,纷纷赶到姥桥镇一睹为快。好多人由于来迟了,没有看到那史无前例的壮观场景:麻头小蟋在长颚蟋的叫声中气绝而亡。
一个回合也没有进行,麻头小蟋闻声丧命,看家一个个都惊呆了。
陈掌柜心花怒放,连连说:“奇物!奇物!贾宰相也没得过这等蟋蟀!”
在一旁拉琴的王士毅说:“贾宰相不是没有得过这等蟋蟀,是他把这只蟋蟀给你了。”
陈掌柜恫然地望着王士毅。
“干爹忘了吗?这蟋蟀是贾宰相的《促织经》召唤来的。”
陈掌柜释然之后抚掌大笑。
“是的。是的。你的功劳太大了,干爹要好好奖赏你。”
陈掌柜凑到王士毅的耳旁,低声说:
“你要想娶小妾,跟干爹说一声,干爹随便多少银子都拿得出。只要你开口就行。”
王士毅沉默了许久,坚定地说:
“不要。”
看家不知所云,在他们纷纷离去的时候,无不向那只长颚蟋投以留恋而奇怪的一瞥。
晚上,陈掌柜住进了听蟋房。
长颚蟋端放在蟋蟀房内。
第二天,长颚蟋不翼而飞,无影无踪。
陈掌柜最初得知长颚蟋神秘失踪的消息,自是蟀夫焦大传来的。焦大每天早晨去蟋蟀房给蟋蟀送食,他发现长颚蟋不见了之后其惊愕惧怕程度不难想象。焦大意识到这只长颚蟋跟陈掌柜的性命无异,多年前鸡笼山的那一幕焦大还时常想起,响尾蛇咬二姨太时他虽不在现场,但二姨太珠珮被毒蛇咬伤后陈掌柜依然捧着刚捉到的那只长颚蟋的情形,焦大永远也忘不了。
焦大找遍了蟋蟀房的旮旮旯旯,确证了长颚蟋已不在了之后,焦大首先想的是自己有没有应承担的责任。
昨晚陈掌柜没有要他睡在蟋蟀房外面,仲夏是斗蟋的高潮时期,陈掌柜害怕有些败家赌红了眼盗他的蟋蟀,有时陈掌柜要焦大睡在蟋蟀房门口看守,可现在尚未入仲夏,睡在外面过夜还很冷,陈掌柜大概是因此没让他铺席睡在蟋蟀房门口。
长颚蟋是陈掌柜亲自端放在蟋蟀房的。蟋蟀房的门也是陈掌柜亲自锁的。
钥匙放在陈掌柜的口袋里。
焦大仔细回忆了一番,确信自己没有任何责任之后,毅然走进了听蟋屋。
陈掌柜由于白天太兴奋了,晚上又专候听蟋鸣,尤其是听长颚蟋的鸣叫,到子夜过后才入睡,焦大站在陈掌柜床头边,陈掌柜正很响地打着鼾。
焦大看着睡容就像个孩子一样的陈掌柜,久久不忍叫醒他。
焦大揣摩着如何把这个噩耗告诉陈掌柜的时候,鼾声停止了,陈掌柜睁开眼看到焦大时,陈掌柜说:“做的梦太可怕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是梦,不是真的。”
焦大扭过头,说:“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到我的长颚蟋被贾宰相索要去了,贾宰相穿一身绛紫色衣服,带着几个刽子手,硬逼着我把长颚蟋交出来,哎呀,太可怕了。”
焦大在陈掌柜穿衣服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陈掌柜问:“当真我的长颚蟋不见了?”
焦大说:“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陈掌柜跌跌撞撞地来蟋蟀房,原来放长颚蟋的地方空空如也。
焦大难以置信他的眼睛所反映的现象,陈掌柜在发现长颚蟋不见了之后居然镇静自若。陈掌柜甚至都没有亲自在蟋蟀房找一下,更没有无端地责怪他。
陈掌柜说:“这只长颚蟋一出现我就觉得蹊跷,觉得不是凡物,我的蟋蟀房怎么会出现长颚蟋呢?我一直有一种预感,担心它会不翼而飞,神秘失踪,果然……”
焦大说:“可那只蟋蟀盆也不见啦,这是怎么回事?”
焦大发现陈掌柜这时候才出现剧烈的表情。
陈掌柜如遭雷击,错愕地张着嘴,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陈掌柜痴痴地说:“蟋蟀盆,蟋蟀盆……是呀,蟋蟀盆……蟋蟀盆怎么没有啦?”
陈掌柜痴呆木讷的样子让焦大害怕。焦大拉着陈掌柜的手,急得又哭了起来。
焦大说话的时候不断抖动着陈掌柜的手。
“掌柜的,你怎么啦?怎么啦?”
陈掌柜依然痴呆木讷,嘴唇轻微地翕动,眼神直得就像一条线。
“怎么啦,怎么啦,掌柜的,你怎么啦?”
陈掌柜没有回应焦大。他挣开焦大的手,这才意识到要亲自在蟋蟀房找一遍。
蟋蟀房的断断续续、渐渐稀落的蟋鸣,由于陈掌柜手足无措的翻找之声的惊吓而中止了,鸣叫了一夜的蟋蟀也都纷纷于静默中被惊动了,蟋蟀房的假山上有蟋蟀在仓皇逃窜。
陈掌柜六神无主地找了一遍之后才变得清醒了一些。
陈掌柜说:
“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陈掌柜怀疑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少东家。
豆腐坊的下手师傅王世和说话时依旧东张西望。昨夜有月色毋庸置疑,昨夜的月光至子夜过后逐渐迷离,王世和从驴圈拉驴出来时看到少东家一瘸一拐进了陈家大院。王世和依稀记得少东家当时神情沮丧,陈府的黄狗在大院门口迎上少东家,摇尾乞怜。少东家开始是用那只萎缩而弯曲的残腿在狗身上踢了一脚,显然毫无力量,黄狗可能还以为这是少东家爱抚的一种方式。后来王世和看到少东家略弯身子,在狗头上猛击一掌,黄狗轻微地叫了一声,怀着巨大的委屈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