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儿之所以能记住这首诗,是因为豆儿朦朦胧胧地觉得这首诗很美,也很伤悲,豆儿被这首诗感动了。豆儿知道阿雄是在思念她的相好秦钟,那一次不知为什么事秦钟去迟州待了十来天,当然后来知道了,秦钟在迟州泡妓院,正好跟夫君王士毅错开了,豆儿想象不出秦钟和王士毅在迟州的妓院狭路相逢会出现什么情况。
豆儿在几年之后于陈府的蟋蟀房前再次忆起那首诗时,她惊讶地发现这诗跟蟋蟀也有关系。
掭蟋蟀的英就是由蒹葭——初出的芦苇做的。
豆儿想到这一点兀自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豆儿又有些莫名的忧伤。
好在长颚蟋又鸣叫了,长颚蟋在间歇片刻之后就准时鸣叫,在长颚蟋天籁般的鸣叫中,豆儿神采飞扬,两眼炯炯闪光。
豆儿对巫侦探说:“到底在蟋蟀房前待了多久,我实在记不清了。”
豆儿又说:“也许是一会儿,也许很长。”
豆儿补充道:“我记不清了。”
豆儿听阿雄说探子要来问她一些事,很紧张,可见到探子本人,豆儿反而平静了许多。
巫侦探长得一点也不凶野阴鸷,慈眉善目让豆儿觉得很可亲,巫侦探本来是巢湖县的捕快,看样子比陈掌柜小不了几岁。阿雄在探子进屋之前告诉豆儿,探子是为了搞女人而被知县罢职的,豆儿在听到这一消息时更是紧张。
没想到眼前的探子一点也不是想象的那样又阴又色。
巫侦探嘴角依旧挂着微笑问道:
“你在蟋蟀房站着那一会儿,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在注意你?”
豆儿说:
“陈掌柜好像望了我一会儿,陈掌柜望我时脸带笑容。”
巫侦探说:“陈掌柜在哪儿,我是说他望你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
豆儿说:“在听蟋屋呀!陈掌柜还要我上他小屋坐一会儿。我没敢打扰他,没有去,只是站在外面。陈掌柜对我也这么喜欢这只蟋蟀很高兴。”
巫侦探说:“除了陈掌柜,还有什么人注意了你呀?”
豆儿说:“好像很多,我一个人站在那儿鬼头鬼脑的,站在院子里的人都好像往我这儿看了。”
巫侦探说:“你能想起来,到底有哪些人吗?”
豆儿说:“焦大、阿雄,还有豆腐坊的李师傅——他是做上手活的,夜里起来比王师傅迟,那时他还没睡。对了,还有王管家。”
巫侦探说:“你能不能好好想一下,谁看你的时间最长?”
豆儿说:“这哪儿能忆起来!”
巫侦探说:“少东家当时看你了吗?”
豆儿说:“好像也看了。记不清了,那一会儿我全神贯注,对外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巫侦探说:“你刚才说还有王管家……”
豆儿说:“好像他还朝我这儿走了几步。”
巫侦探恰恰忽视了这一疑点,目光在豆儿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会儿。
案情真相大白之后,巫侦探痛心疾首,在他深入到陈府不久实际上就查到了许多疑点,均被他忽视了。这些疑点均能诱导他查明真相,可最终他却一无所获。
巫侦探由此常常告诫自己,以后办案一定要敞开思路,打破惯常的思维定势,不放过任何一个哪怕是极细微的疑点。
巫侦探还告诫自己,进入了办案的世界就是进入了一个无所不怀疑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亲朋好友,没有是非好坏,没有自己约定俗成的任何东西。
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人均是案犯,一切物件均是证据。
巫侦探在晚年声名鹊起,连破数起疑难案事,被和、巢两县誉为“神探”,显然得益于他在陈府的教训。
巫侦探的目光从豆儿的肚子上移开,巫侦探挂在嘴角的微笑变得有些僵硬。
“怎么一直没见你的夫君。他哪儿去了?”
豆儿像被虫子蛰了似的一惊。豆儿惊恐的眼神自然没有逃过巫侦探的睿智的捕捉。
“怎么,他不在陈府?”
豆儿支支吾吾的语气更引起巫侦探的警惕。
豆儿一直怀疑是王士毅盗去了这只蟋蟀,她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她只是怀疑。
豆儿不知如何回答侦探的问题。
豆儿想起了去年接受那位年轻知县审问的情形,那会儿的心情和此时一样,惶然又恍然,豆儿觉得就像有个兔子在自己心里蹦跳似的。
“我身上不舒服,我回屋了。”
豆儿由于紧张而变得愚蠢至极,她回到屋子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会给夫君带来麻烦。
王士毅脸上被酒精醺得紫红,像个死猪一样睡在床上。
豆儿拼命摇着他的手臂。
“还睡,还睡,探子马上要来查你了。”
王士毅翻了个身,嘴里含混不清地嘀咕了一会儿,又睡去了。
豆儿坐在床上抹着眼泪。从王士毅的嘴里喷出的气体就像变味发霉的豆渣一样恶臭而充满腥味,豆儿趁着他在死睡,抡起拳头在他身上敲鼓一样击打着,豆儿一边击打一边说:“叫你睡!叫你睡!”
王士毅没有反应。
豆儿在怀疑王士毅盗去了他干爹的蟋蟀的时候,心里便产生了一种被啄击的痛楚,好像有一排尖利的牙齿在残酷地啮咬她的心。豆儿不敢把自己的怀疑告诉阿雄,可有一天阿雄试探的语气让豆儿觉得阿雄也怀疑到了堂哥。
“豆儿,那一天晚上,堂哥喝没喝酒?”
“喝了,在外面酒馆喝的。”
阿雄欲言又止、满脸疑惑的表情经常出现在豆儿的脑际。
豆儿觉得阿雄跟自己想到一块儿了。
王士毅盗去干爹的长颚蟋是为了置干爹于死地,干爹一命呜呼,王士毅得到阿雄的障碍就铲除了。
豆儿在这样想自己的夫君的时候,她总是感到毛骨悚然。有时她也觉得夫君不是这种恩将仇报的狠毒之人,王士毅作为一介书生的形象并没有完全在她心中坍塌。不喝酒的时候,王士毅那白皙而清秀的脸楚楚动人,豆儿很难想象有着这张脸的人会是一个歹毒之人。
虽然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她的肚子里已怀上了王士毅的孩子,但豆儿依然觉得夫君陌生。豆儿在这种陌生感越强的时候,他盗去长颚蟋的可能性在豆儿的心目中就越大。
那一晚豆儿从蟋蟀房那儿回来的时候,王士毅在外喝酒还没回来。王士毅在姥桥镇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豆儿经常看到王士毅在街上跟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
那天傍晚王士毅告诉豆儿他要出去跟朋友一块喝酒的时候,豆儿记得他当时的神情很兴奋。
“今天干爹说要给我买小妾,你同意吗?”
王士毅说这话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豆儿当时认为王士毅是在胡言乱语。后来豆儿从阿雄那儿得到证实,陈掌柜是这么说的,陈掌柜并且把这想法告诉了阿雄。豆儿从阿雄那儿得到信息,夫君没有同意。豆儿并不因此高兴,豆儿知道夫君为何不同意要小妾,夫君一门心思只想着阿雄。
豆儿在王士毅出门前,说:“你要十个小妾我也不管。”
王士毅依旧嬉皮笑脸。
“你真的不管?那我明天就把小妾带回来。”
本来王士毅在去酒馆喝酒前,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王士毅难得跟豆儿开玩笑,豆儿在夫君去了之后心里还暖乎乎的。王士毅以这么好的态度和心情跟豆儿说话,在豆儿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她忘不了新婚之夜夫君凶神恶煞般地质问她秦钟死因的情形。平常王士毅对豆儿说话从不露笑脸。
当然,豆儿也想到王士毅那次眉开眼笑地跟她说话实际上就是一种不寻常的事,在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里深藏着异样的东西。
豆儿在长颚蟋被盗之后无数次地回忆着那一夜有关王士毅的所有情形,任何一个细节豆儿也反复揣摩,仔细咀嚼,而印象最深的就是王士毅那嬉皮笑脸的神态举止。
豆儿的思绪有时就凝聚在这一点上。因为这一点可以生发许多疑问。
最重要的一个疑问则是王士毅为什么恰恰在出事的前一晚对她改变了态度?
豆儿那一夜实际上睡得很香,王士毅对她眉开眼笑使她的心里如春风荡漾,在蟋蟀房那儿听长颚蟋鸣叫的时候,她之所以能回忆起在巢湖县度过的许多往事,豆儿知道与夫君对她留下的笑脸有关。
豆儿始料不及的是夫君的笑脸很快就成了他的罪证——在她的心中。
豆儿除了夫君的笑脸,找不到其他任何可疑之处。
王士毅喝完酒回来时她已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王士毅还在呼呼大睡。
夫君在她入睡之后回来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豆儿早就习以为常。但当豆儿得知长颚蟋被盗之后,夫君昨夜的行踪在豆儿心中便充满了可疑的神秘色彩。
他当真是和一拨狐朋狗友去喝酒了?从他早晨那苍白失色的脸容来看,他可能是确实喝酒了,而且是喝多了。
酒喝醉了之后对王士毅来说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回屋睡觉,再就是乘着酒性壮胆,掏出陈掌柜的钥匙,盗去长颚蟋。
豆儿强迫自己不去想后一种情况,可夫君鬼鬼祟祟地行盗的画面却总是幻化在她的脑际,像一群蜜蜂嗡嗡萦绕、不依不饶地追逐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