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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巫侦探后来把视线集中在王士毅身上,豆儿给他带来的疑惑使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王士毅那一晚在街东头的高记酒馆跟他新结交的朋友喝酒已得到众人证实,酒馆的老板和堂倌对他们那一晚喝酒的情形记忆犹新,一个白净文弱的书生跟镇子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曾让老板暗自觉得蹊跷。矮个堂倌在给他们上菜斟酒时隐约听到他们已结为兄弟,老板和堂倌在跟巫侦探介绍他们目睹的那一晚的情况时,无法掩饰对王士毅的惋惜之情,他们也是无法知道王士毅是如何跟那些人搞在一起的。

巫侦探却如获至宝,他推断王士毅跟这帮地痞流氓混在一起跟长颚蟋失盗有关。

巫侦探不遗余力地逐一查询了这些地痞流氓,巫侦探判断是王士毅指使他们行盗的,王士毅本人也许没有亲自行动。

对王士毅行盗的动机巫侦探一无所知,长颚蟋在姥桥镇妇孺皆知,谁也不会以高价购买这只显然盗自陈府的长颚蟋。最有可能的是外来的买主,这是一起蓄谋已久、内外勾结、背景复杂的盗案。可巫侦探很快推翻了这一假设,因为他已经了解到陈掌柜的干儿子根本不缺钱,陈掌柜对他的慷慨在姥桥镇成为传极一时的话题。

巫侦探没有在王士毅作案的动机上深究,他多少带着点茫然之色一味地查询作案的事实。

在巫侦探不加掩饰的调查王士毅的时候,陈掌柜曾经明确地表示不满,病恹恹的陈掌柜在表示不满的时候,心里却有一种模棱两可的迷惑,这种迷惑对陈掌柜来说具有秘不可示的意味。

“我想你还是多查查少东家,我总觉得少东家与此有关。”

巫侦探说:“多年前你在鸡笼山捉的那只长颚蟋是少东家偷去卖了,这一前科曾让我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少东家身上,可事实证明,少东家那一夜除了在魔天元赌博,没干别的。我还了解到那一夜少东家先输后赢,上半夜输二十两银子,回家讨了钱再去的时候,他赢了五十两银子,一折算,那一夜他赢了三十两银子。”

“我干儿子……不会有问题的。他……干吗要盗我的蟋蟀?”

陈掌柜说这话时感觉到脑子里好像被塞满棉絮,又乱又沉,而心底却泛出一些奇怪的无从把握的涟漪。

“我从未确定谁是案犯。至于王士毅……同样也只是我的怀疑对象之一。我没有说是他干的,虽然……我花了许多精力调查他,可在没有最后结案的时候,我不能肯定任何事。”

“假如是我干儿子干的,我就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也正是我想要请教你的问题。”

“除了他,就不会有别人干了吗?”

“我不知道。”

巫侦探忽然说到阿雄。

“陈掌柜的爱妾阿雄……那一天晚上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怎么,你又怀疑阿雄了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

巫侦探说话时嘴角挂着微笑,在陈掌柜看来那是洞察一切的微笑。

陈掌柜身体很虚弱,他一直躺在床上,听他说到阿雄,陈掌柜挣扎着爬了起来。陈掌柜坐在床沿上,两眼空洞而黯然。巫侦探觉得陈掌柜比他刚进陈府时又瘦了一圈,巫侦探来陈府不过七天。

陈掌柜说:

“阿雄……那一天晚上倒是跟我怄气了。”

巫侦探说:

“为什么怄气了?”

陈掌柜自然无法说出阿雄那一天晚上跟他怄气的原因。陈掌柜坐在床沿觉得有些眩晕,便又躺了下来。

巫侦探见陈掌柜不想说,也就没再追问。巫侦探后来在反思这件案事的时候充满自责,他觉得在调查过程中他放过了许多至关重要的疑点,而在一些想当然的远离案事核心的细枝末节上纠缠不已,比如,对阿雄那一天晚上跟陈掌柜怄气这一重要线索他竟浅尝辄止,没有探究,这是一个绝不该犯下的错误。

之所以会犯下这个错误,巫侦探意识到是由于自己的主观狭隘,当时他只对王士毅涉及到的事穷追不已,虽然出于职业习惯,巫侦探在陈掌柜面前闪烁其词,故弄玄虚,没有讲明王士毅是他重点甚至唯一的怀疑对象,其实那时候他觉得他要做的工作只是取证。陈府其他一切他都不感兴趣了。

巫侦探由于过分相信自己的感觉,对王士毅之外的所有疑点,甚至是显示案情端倪的重大疑点都匆匆忽略,终酿大错,离开陈府时,一无所获。

巫侦探回到巢湖县之后,有一次在大街上听到了从和县传来的惊人消息。

阿雄向陈掌柜承认,是她盗去了长颚蟋。

阿雄盗去了长颚蟋之后,连同那只昂贵的苏式蟋盆一道扔进了蟋蟀河。

母亲茹毓太太在那个春日午后的呻吟声像潮水在阿雄身畔涌荡,突如其来,无根无由,阿雄奇怪在这个缺乏暗示的夜晚心绪为何陡然激荡在那久远的噩梦里。

母亲的呻吟声一经在她的耳际回荡,阿雄便坐不住了,她的脸上充满潮红与痛苦,她知道陈掌柜正在听蟋屋倾听长颚蟋的鸣叫,此时喊他做这种事是极不适宜的,可阿雄觉得性欲正像一根坚硬的绳索勒在她身上,她感到难以喘气。

阿雄紧紧地搂着豆儿后来捉来的那只小花猫,小花猫被阿雄的双手攥得直叫唤,她似乎没有听到猫的狂叫,越攥越紧,直到猫爪在她的手上划了一个很长的血印,她才于痛苦之中松开手,把猫扔在地上。

阿雄来到听蟋屋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陈掌柜的不快。

陈掌柜在听那只长颚蟋的鸣叫时表情如醍醐灌顶,目眩神痴,阿雄来了之后,陈掌柜敛容失色,他最害怕阿雄这时候来叫他。陈掌柜愤愤地说:“快回屋,快回屋,千万别打搅我。”

阿雄站着不走。

经陈掌柜冷水一泼,阿雄的性欲平息了大半,脸上的潮红也渐渐退却,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苍白的神色。

阿雄说:

“我早就知道了,在你心中,我根本就不如蟋蟀。”

陈掌柜说:

“快回屋,明天再说。”

阿雄说:

“不,我就不回屋。我站在这儿妨碍你什么了?”

阿雄本来没打算跟陈掌柜过不去的,如果陈掌柜换一种说话语气,像平常说话那样,阿雄会很快就回去的。阿雄来这里只是试探性的,如果陈掌柜用一种婉转的语气拒绝她,她也不会强求他,可阿雄被陈掌柜全身心扑在蟋蟀上而置一切于脑后的表情、语气激怒了。

阿雄说:

“我要你今晚睡在我屋,现在就跟我去。”

长颚蟋的鸣叫停止后,其他蟋蟀叫了起来。陈掌柜已经掌握了规律,只要长颚蟋一叫,其他的就不敢叫了。

长颚蟋的叫声独一无二。

陈掌柜在长颚蟋再次鸣起的时候,转过头发现阿雄还站在那里。

陈掌柜的眼睛里弥散着愠怒之色。陈掌柜第一次对阿雄产生了怨恨,愤然说:

“快回屋。”

阿雄说:

“听到了没有?”

陈掌柜直直地瞪着阿雄:

“什么听到了没有?”

阿雄说:

“跟我回屋去。”

陈掌柜就是在这时候伸手打了阿雄。

陈掌柜记得很清楚,打在阿雄的下颌上。

那一会儿,长颚蟋正在轰然鸣唱。

阿雄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掌柜的会打她,这是掌柜的第一次打她。阿雄在离开听蟋屋的时候,陈掌柜隐然听到嘤嘤的饮泣之声。

陈掌柜感到奇怪的是,陈府家丁仆佣在巫侦探调查期间无一人说那一夜听到或看到阿雄的哭泣,致使这一重要线索未被发掘。

陈掌柜也曾想到是阿雄于气愤之中盗去了长颚蟋,陈掌柜打她的原因就是为这只长颚蟋,阿雄是这起事件的责任者,本来是一件很能说得通的事。

长颚蟋失盗以后,陈掌柜从最初的惊愕与伤痛中稍稍有些恢复的时候,曾避着巫侦探和陈府其他人,试探性地问过阿雄。

阿雄的反应强烈而又痛苦,陈掌柜立即自责起来,认为自己昏了头,他心爱的阿雄怎么会干这种事?阿雄难道不知道这等于要他的命吗?

而置他命于不顾的人,陈掌柜认为只有少东家。

少东家说过恨他。陈掌柜认为儿子一直盼着他死。所以陈掌柜后来坚持认为是儿子盗去了长颚蟋。

阿雄终于坦白长颚蟋是她盗去的时候,已是那一年的晚秋。

那一年的秋季特别炎热,蟋蟀大战直至晚秋时仍如火如荼。陈掌柜后来回忆他如何度过那种致命的打击活过来的时候,说:“是斗蟋,是八方来的斗蟋客让我挺过来了。”

人们看到陈掌柜重新坐在门外的场棚里,摆开阵局迎斗天下客的时候,眼神是宁静而又疲惫的。

由于精神受到严重摧残,陈掌柜未再去鸡笼山捉蟋蟀,只是用蟋蟀房自生的蟋蟀迎斗,结果多有败局。

许多战胜的蟋蟀客都听到过陈掌柜梦魇般的自语:“长颚蟋……长颚蟋……长颚蟋……”

陈掌柜后来知道是阿雄毁了他的长颚蟋的时候,心里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骤然对阿雄厌恶至极,不仅是因为长颚蟋,还因为他觉得阿雄是一个虚伪狡诈的女人。陈掌柜忘不了他试探阿雄的时候,阿雄那委屈、痛苦的面容。

阿雄是一条伪装的蛇。

陈掌柜认为。

“你为什么要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豆儿说。

“我和哪些人混在一起?”王士毅说。

“和那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豆儿说。

“你才是地痞流氓呢!”王士毅说。

豆儿的脸铁青。窗外细雨飘摇,这是入夏以来下的第一场雨,树木的枝叶间在迷濛的细雨里泛着层层潋滟似的雾晕,檐下的雨珠淅淅沥沥地落在窗棂上,临窗的梳妆台上沾着从窗棂上溅下的雨滴。豆儿漠然恍惚地看着从窗棂上不断滚落到梳妆台上的雨珠,根本就没想到要把窗户关严,不让雨水溅在梳妆台上。

这本来是夏日里难得的一个湿润清新的黄昏,豆儿的心绪却和自然界相去甚远。豆儿的脑子昏昏沉沉。

巫侦探在陈府待了一个月,今天灰溜溜地走了。王士毅这段日子脸上好像始终写着这样两行字: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王士毅的超然大度让豆儿惊奇,她不知道在他被巫侦探作为重点怀疑对象的时候,他的超然大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巫侦探走了,不仅悬案依然如故,还给陈府留下千头万绪。

豆儿对王士毅依然不能释怀,王士毅虽然最终未被查出是这起盗劫事件的罪魁,但他在被调查中所暴露出的诸多问题却让豆儿百思不解。

豆儿早就知道王士毅跟那拨地痞流氓鬼混,但王士毅为何要与他们为伍,这一点豆儿以前却没有深思过。

王士毅依然慵懒地躺在床上。

王士毅在长颚蟋被盗前夕对豆儿的喜颜悦色如昙花一现,豆儿后来面对的王士毅似乎比以前更冷酷蛮横。

豆儿觉得脸上冰凉,以为是雨水溅到脸上了,她用手擦拭的时候才发觉是从眼里流出的清泪。

“我在陈府过的什么日子?连囚犯也不如。我出去跟一些人喝喝酒怎么了?”

“我从未拦过你喝酒。可你不能乱交朋友,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喝酒呀!”

“谁说他们不三不四啦?我觉得他们挺仗义的。”

“他们要是正正经经的人,巫侦探也不会怀疑你呀!”

“岂止是巫侦探怀疑我,你也怀疑我,陈府个个怀疑我,以为我不知道?”

“阿雄也怀疑你吗?”

“她也怀疑我。”

“她为什么要怀疑你?”

“鬼知道为什么怀疑我。”

“因为你肚里有鬼。”

“我就喜欢阿雄,怎么啦?”

豆儿不吭声了。王士毅这是第一次公开承认他喜欢阿雄。尽管豆儿对夫君的暗恋早就明察,豆儿忧戚愁郁的生活根由也在于此,但王士毅不加掩饰地公开说出这不是秘密的秘密时,豆儿还是招架不住,难以承受。但豆儿除了压制住内心的忧愤,她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在陈府,阿雄不仅是她衷心爱戴的主子,更是陈掌柜的爱妾,一旦发生争执,让家丁仆佣偷窥了内情,报告给陈掌柜,那一切将不可收拾。

豆儿狠狠地瞪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的王士毅,来到了院子里。本来她是要上阿雄的屋子的,外面的细雨淋到头上脸上,让她感到舒坦了一些,她便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的那口井边,让雨水静静地抚摸着她,她想借此廓清内心的阴霾,想一想她真实的处境。

阿雄神色慌张地跑来,一把拽着她的手。阿雄的焦灼恐慌很快让豆儿明白了,阿雄以为她要跳井。

豆儿被阿雄拖拽到屋里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寻短见?”

“吓死我啦,你这个死丫头。大雨天的,站在井边愣什么神?”

豆儿见阿雄屋内放着许多草药,阿雄手上也有一股草药味。豆儿知道陈掌柜这段时间吃的草药都是阿雄亲自熬的。丫环熬药阿雄不放心,阿雄对陈掌柜的悉心照料让豆儿感动又迷惑。大小姐阿雄对陈掌柜的痴情于豆儿来说同样是个谜,王士毅夜里有一次问过豆儿,王士毅说是不是陈掌柜的阳物不同一般,才让阿雄如此着迷的。豆儿未置可否。

豆儿确实不知道阿雄对陈掌柜着迷的原因。王士毅那天夜里问的话,当时豆儿认为荒唐可笑,后来豆儿却常常有意无意地拿眼朝陈掌柜下身瞅,她这样瞅着的时候脸色鲜红,心口就跳,宛如窥着陈掌柜的赤身,她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感。

豆儿无数次想问问阿雄,每次话到嘴边便咽了回去。

阿雄跟豆儿亲如姐妹,但阿雄对豆儿来说可是一个难解的谜。

至今豆儿尚不知道她离开秦钟的原因,豆儿稀里糊涂的一句话竟使阿雄成了陈掌柜的小妾。每每想此,豆儿感到心惊肉跳,不可思议。

豆儿望着那些草药说:“你给陈掌柜熬药,可不必把这些草药放在自己屋子呀!”

阿雄拿一条干爽手巾让豆儿擦着脸上的雨水。阿雄望着豆儿的眼神充满一种悲悯,说:“又跟我堂哥闹别扭了?”

豆儿在脸上、脖子上擦拭着,说:“我跟他闹别扭是家常便饭。”

“刚才闹了吗?”

豆儿那湿润悲凉的眼睛散泛着雾一样迷蒙的光。豆儿耷拉着头,说:“闹了。”

“我猜得没错!”

“你若猜得没错,我不就跳井里啦?”

“我是猜你跟他闹别扭了。”

“小姐,巫侦探的怀疑,你说有没有道理?会不会是王士毅干的?”豆儿把手放在桌上,说。

“堂哥这段时间心里怄着气,你多让让他。至于会不会是他干的,那是另一回事。被人怀疑为盗犯,心里总不是滋味吧?”

“小姐,你怀疑他吗?”

“我开始也怀疑他,可巫侦探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查出所以然,我看他干的可能性不大。如果确实是他干的,也许早就被查出来了。”

“那……为什么在失盗的前一晚,他对我说话的态度跟平常不一样,特别和气,喜笑颜开,这是从没有过的。”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堂哥本来性格就喜怒无常,你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觉察?”

“也许你说得对,那一晚……本来就没有什么异样。”

“豆儿真是个傻丫头。豆儿喜欢钻牛角尖的性格没有变啊!”

“我和小姐的性格是一样的。”

阿雄把簸箕里的草药拿了一把放在药锅里,然后用水浸上。豆儿看到阿雄的床底下放着一只小泥炉,阿雄在掏出小泥炉准备点火熬药的时候说:“掌柜的痔瘘又犯了。这些草药都是从省城里那位名医那儿买来的。”

“不是说根治了吗,怎么又犯了?”

“犯痔瘘就是小事了,长颚蟋刚被盗的那几天,我真担心掌柜的保不住命了。”

“掌柜的这次能渡过险关,全是因为你悉心照料得好。陈府哪个人都看在眼里。”

“不对。陈掌柜能活过来,是因为斗蟋!你看他疼得那么厉害,斗蟋一天也落不下。今天下雨也摆了阵局。只要一开局斗蟋,掌柜的再疼也忘了疼了。”

阿雄那疲惫而略有些红肿的眼睛里现出一股迷茫而忧郁的神色,豆儿显然不能理解阿雄内心的痛苦。豆儿望着泥炉里淡蓝的火舌,说:“干吗要在你屋里熬药?”

泥炉的烟很呛人,阿雄说:“掌柜的身体还很虚,受不了烟气。”

“这些事都是下人的活,大小姐你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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