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的表情里包含着什么,阿雄是明白的。
“豆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对掌柜的这般照料?”
“你对掌柜的实在是太好了。”
“掌柜的对我不好吗?”
“好是好——可那是应该的,大小姐的身份容貌,当陈掌柜的小妾,他自然应该对你好。”
阿雄的目光在豆儿脸上迟疑了片刻,神情有些怪异。
“豆儿,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假如我要是不在了,陈掌柜会像失去这只长颚蟋一样大病一场吗?”
“这……很难说。”
“据你看,掌柜的看他的长颚蟋,跟着我,哪个重?假如我要是上鸡笼山遇上他本来的二房珠珮那样的事,陈掌柜会丢下长颚蟋来救我吗?”
“不一定,陈掌柜当然是很喜欢那小妾的,可他不是照样为了长颚蟋而让蛇咬死了珠珮?”
“你怎么知道陈掌柜很喜欢珠珮的?”
“都这么说的,只有你大小姐还蒙在鼓里蒙了那么长时间,其实家丁仆佣都知道这事。”
从泥炉里散发出的黑烟像幽灵一样在阿雄眼前缭绕,透过缭绕的黑烟和窗外霏霏雨幕,阿雄的脑际又出现了想象中的鸡笼山的一幕,响尾蛇那猩红的毒信子好像戳进了阿雄的内脏,阿雄感到一阵刻骨的剧痛,豆儿看到小姐的嘴唇陡然间变得煞白。
豆儿连忙扶着阿雄:“小姐,小姐,你怎么啦?”
阿雄用手支着脑门:“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躺一下吧,你这是累的,你整夜守着陈掌柜,小姐的身子又弱,迟早要被累垮的。”
阿雄挪开豆儿的手:“没事了。我要看着这炉子。熬中药不能大意,不熬在火候上,药力就不济。”
豆儿这才想起阿雄在巢湖县家里有一段时间肾脏不适,吃过好多服中药。阿雄父亲专门请了一位药师来熬药,阿雄熬药的经验大概就是从那位药师那儿学来的,阿雄也因此而不放心其他人给掌柜的熬药。
泥炉的火很旺,药锅已咕嘟嘟地响了,阿雄把小杌凳移开一点点,露出一丝罅隙,“水一开了,就不能捂实盖子,露出一点点让它冒气,这样熬的中药药性最好。”
“你说的我知道了,你上床躺下,我守在这里,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我们就坐在这儿聊一会儿天吧。”
豆儿看到阿雄的嘴唇依然煞白,豆儿自然不知道一刹那间阿雄的脑子里出现的画面。
“你现在还难受吧?”
“好了。”
阿雄强压着自己不想那种可怕的场面。“豆儿,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你切莫说出去。八成是少东家胡说。”
豆儿张着大嘴,圆睁杏目:“小姐告诉我的事,我怎么会说出去?少东家说什么啦?”
“少东家说,他知道谁盗去的长颚蟋。”
“谁?是不是你堂哥?”
“不是。”
“谁?”
豆儿听了之后愣了片刻,就释然了。豆儿认为少东家信口雌黄,豆儿根本就没有把少东家的话当一回事,但不知道为何,自这次以后,她对夫君的怀疑消散了,隐隐约约地认为夫君可能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豆儿感到一通百通,夫君之所以跟镇子上的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大概是觉得烦闷,跟他们在一起散散心。再说他在外流浪这么多年,什么人没有结交过,在豆儿看来大逆不道的事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
豆儿在这个下着细雨的夏日的黄昏,来阿雄屋子原本是想哭诉一番的,她站在井边上淋着小雨的时候已作好了准备,想把一切都跟阿雄倾诉出来。豆儿知道阿雄对她堂哥没有感情,豆儿想借助阿雄的力量让夫君回心转意。豆儿肚里已怀着夫君的孩子,她觉得除了想办法让夫君回心转意,没有其他任何出路。阿雄以为她要跳井的误解使豆儿原先想说的一切四下遁散,她被阿雄拉到屋子里时脑际一片空荡。
可豆儿没有想到的是,她走出阿雄屋子时心胸开朗多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根本就不相信少东家说的那个人盗走长颚蟋,但却不再怀疑夫君了。
豆儿感到一切都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在阿雄后来承认了事情真相的时候,豆儿于惊愕痛苦中还想到过这个下着雨的黄昏,豆儿不明白少东家为何要把赃栽到他头上?这个人像影子一样默无声息,豆儿想不出这个人跟少东家有过什么过节儿,他在陈府是出名的不管事的人,除了埋头管理陈府的生意业务,对其他一切都不管不问,蟋蟀房更是从未去过。
少东家说的这个人,是王管家。
自长颚蟋被盗之后,陈掌柜跟阿雄的性事完全中断了,陈掌柜的病弱之躯在门外场棚支撑一天,晚上已无任何精力。阿雄把熬好的中药端来——有时喂他喝,大多数时候他自己喝。陈掌柜在喝下阿雄精心熬制的中药后,躺下就不能动了。
阿雄这阶段一直睡在掌柜的身旁,陈掌柜以为已经根治的痔瘘病再次犯起的时候,总是在深夜变得更为严重。陈掌柜病痛中的哼哼唧唧声使阿雄无法成眠,更要命的是,阿雄不止一次地在掌柜的哼哼唧唧的时候性欲荡起。陈掌柜开始几次不明白阿雄在替他翻身或搓揉下部的时候为何那么用力,陈掌柜常常不耐烦地要阿雄轻一点,可阿雄神思恍惚,依然用力很重。
陈掌柜后来意识到阿雄的动作充满了性意味。
陈掌柜在心中忖道:真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
陈掌柜在摇曳的灯光里看着满脸潮红的阿雄的时候,眼神饱含歉意。
更深的那一层陈掌柜是无法知道的,陈掌柜的哼哼唧唧在阿雄的心中已经演变成她母亲茹毓太太的呻吟,遥远的那个蜂蝶纷飞的春日午后的呻吟,像响尾蛇的毒信子一样绞杀着阿雄,她感到周身的血液翻江倒海般激荡不已。可是,面对憔悴、枯瘪、哼哼唧唧的陈掌柜时,阿雄的叹息虽轻若游丝,却又来自心灵血肉的深处。
这个雨夜阿雄没有跟陈掌柜睡在一起。
陈掌柜觉得阿雄过于疲劳了,要她回自己屋子好好睡一觉。
陈掌柜也没有要家丁仆佣陪他,大太太肥胖得连走路都困难,根本经不住折腾,几次要来陪他均让他叫人把她搀扶回去了。陈掌柜今晚叫来了干儿子王士毅。陈掌柜让王士毅搭一个小床陪他一夜,陈府的人都知道陈掌柜是想体会一下天伦之乐的慰藉,尽管是虚拟的天伦关系,陈掌柜还是想体会一下。
王士毅自然无法推脱。王士毅也想借此机会显示一下他的清白,如果盗案与他有关,陈掌柜是不会要他来陪他过夜的,这一点浅显的道理王士毅觉得家丁仆佣是没有不明白的。
陈掌柜由于心情萎靡不振,今夏开局以来没有外出捉一只蟋蟀,蟋蟀房自生的蟋蟀常遭来客所携的野生蟋蟀斗败,唯今天焦大在蟋蟀房捉的一只乌金蟋战无不胜,陈掌柜心情大有好转。让干儿子来陪他,陈掌柜除了想和王士毅亲近亲近,还想消除消除干儿子的怨气。陈掌柜在心情好转的时候倏然想到王士毅作为重要嫌疑对象所受的委屈,虽然真相尚未大白,但巫侦探最终未查出王士毅作案的任何证据,这一点让陈掌柜觉得干儿子大概是无辜的。
最重要的一点,陈掌柜已经好多天未听干儿子吟诵他崇拜至极的那位宰相所撰的《促织经》了。
陈掌柜想借此机会再聆听一番,他对自己的玩蟋生涯中横生的这一爱好既惊叹又沾沾自喜。陈掌柜的沾沾自喜,他知道含有附庸风雅成分,而惊叹却是由衷真切的。陈掌柜没想到《促织经》会让他产生那么多一厢情愿而又秘不可宣的迷人情绪。对干儿子吟背的《促织经》他还似懂非懂,正因此,他的遐想才很少受到羁绊而格外陶醉其中。
阿雄把熬好的中药端去后,陈掌柜就要她回屋了。陈掌柜已让人挨着他的大床搭了一个小床。王士毅出现在陈掌柜眼前时,脸上布满矜持之色,神情释然。
“不凑巧,今晚下雨,不然的话,我就让你和我一起住在听蟋屋。”陈掌柜拉着王士毅的手,说,“干儿子,快坐到我跟前来。”
“干爹,”王士毅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你的病好了吗?”
“多亏了阿雄调养,好多了。这是老毛病,去年我在省城住了几个月,专门治这个病,回家时已全好了。没想到……又犯了。”
想到长颚蟋,陈掌柜的隐痛又泛起来,他那喜悦的眼睛陡然生出钻心钻肺的痛苦之色。多少天来,这种眼神成了陈掌柜面部的一个固定的特征,王士毅已经很熟悉了,但这种痛苦至极的神色出现在他原本喜悦含笑的眼睛里,王士毅还是第一次目睹。
王士毅暂时还没想到干爹倏然如万箭钻心的来由,痔瘘病的复发自然是由长颚蟋被盗引起的,王士毅由于尴尬而变得迟疑木讷。
“干爹这段时间千万别住在听蟋屋了,我知道这种病最怕受寒,尤其是暑天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