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不久,本来正是斗蟋的高峰时期,姥桥镇人发现陈府门前的场棚就被家丁拆了,陈府掌柜之所以匆匆结束这一年的赛事,知情人都知道这缘于长颚蟋的被盗和乌金蟋的惨败。
陈掌柜在乌金蟋败给省城来客所携的三段锦蟋之后,再次卧床数日,一度有所好转的痔瘘病又严重了。
陈掌柜后来仍坚持坐镇,但看客们发现他脸色枯槁,无论他的蟋蟀战赢战输,他面部都始终是同样的表情:恍惚而又麻木。
熄了战火之后,陈掌柜大多是躺在床上。除了痔瘘病折磨得他哼哼唧唧之外,他的脸上经常一动不动地僵呆数小时。
阿雄猜测陈掌柜一定在想什么事或什么人,有一天,阿雄忍不住问:
“掌柜的,你老是发呆,在想什么?”
陈掌柜恍恍惚惚地说出了心底的秘密:想珠珮。
陈掌柜本想补充一句,但他懒得开口了。
陈掌柜想要补充的话是:是她拿走了我的长颚蟋。
陈掌柜还想补充的话是:长颚蟋是她送进蟋蟀房的。
可是,陈掌柜那么唐突地说了一句之后就什么也没说了。
阿雄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假如陈掌柜当时把想要补充而未补充的话说了出来,阿雄的故事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
阿雄在知道了陈掌柜完整意思之后,还会铤而走险吗?
也许是另一个结局,也许依然如故。
阿雄想要证明什么的欲望由来已久而又刻骨铭心。
阿雄就是在这时候告诉陈掌柜,长颚蟋是她盗的……
新任知县蓝鼎元于雍正五年七月十三日走马上任。
阿雄被县衙传讯,秦钟案子于第二年中秋前夕被提起重新审理,这在陈府引起轩然大波。家丁仆佣无不为阿雄捏一把汗。人们不知道秦钟案子在过去了将近一年之后,为何被接任知县重新提起。
新任知县蓝鼎元端坐在大堂中央,两边站着县吏和仵作。
阿雄的脸色尽管很苍白,但神态还比较镇静。蓝知县注意到阿雄的镇静暗含着某种反常意味。
“我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秦钟是你用砒霜毒死的,不是他自己掉井里的。”
“我没有害死秦钟。”
“不准狡辩。在铁证面前你还想蒙混过关吗?”
“秦钟不是我害死的。”
“既然秦钟不是你害死的,你为什么要要挟前任知县?你在翠苑楼跟他们秘密达成君子协议,你保证不说出前任知县跟陈天万小妾梅娘通奸之丑闻,条件是,前任知县必须判秦钟是自己掉进井里溺死的。”
阿雄的脑袋嗡了一声,接下来蓝知县还审问了些什么,阿雄已听不清了。
两个仵作挟持着阿雄,一个县役用冷水朝阿雄头上浇着,阿雄被冷水浇得稍稍清醒一点。
“若还不招认,就给你用重刑。”
阿雄说话已经有气无力,含混不清。
“秦钟……不是我害死的。”
“你和前任知县,还有梅娘,有没有在翠苑楼订下协议?”
“有。”
“如果你没害秦钟,为何要订下如此协议?”
阿雄浑身已被冷水浇得透湿,她在剧烈的颤抖中倏然承认是她害死了秦钟,蓝知县看到阿雄的嘴角含着一丝隐晦的笑意。
蓝知县就是在这时候怦然心动的,他的心里迅捷地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敏感和机智使他在一秒钟之内作出了逆向判断,蓝知县觉得阿雄可能是无辜的。
阿雄说:
“我招认,是我害死了秦钟。”
阿雄的身子是颤抖的,但她的语气却异常沉静。蓝知县感受到了阿雄的话语里所散发的绝望气息。阿雄遽然改变态度,蓝知县知道绝不是因为阿雄畏惧重刑。
蓝知县脸部的棱角线条隐含着一种冷峻的锋芒,他意识到事情也许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
“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相好?”
阿雄答非所问:
“我是用砒霜掺在稀饭里毒死秦钟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雄直愣愣地望着知县,说:
“你们快斩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阿雄突然爆发的哭声在大堂内久久回荡,这之后阿雄的这种哭声经常在蓝知县耳畔缠绕,蓝知县从这种哭声里领略到了一个女人的绝望。
役吏拿来记录着阿雄供词的供书,让阿雄画押。
蓝知县挥手让役吏暂停,他知道现在让阿雄画押还为时过早。
阿雄被押下去之后,身怀六甲的豆儿被带了上来。
豆儿的陈述使蓝知县庆幸万分,如果不是刹那间的感觉帮了他大忙,在他的仕途上将会永久刻下草菅人命的耻辱。审讯伊始,阿雄就已被列入“秋决”的名单。
蓝知县在巢州任州丞期间曾为一桩无头案焦头烂额,豆儿的陈述使那位被人捅死在巢州芍药妓院门口的嫖客最终找到了冤主。原来是秦钟杀害了那个嫖客。蓝知县对上号之后,对豆儿所说的话均确信无疑。蓝知县从豆儿这里还知道了秦钟杀害那个嫖客的原因。一个名叫黛环的妓女让秦钟和那个嫖客争风吃醋,最终酿成一场凶杀。秦钟在用攮子捅死了那个嫖客之后,不留任何痕迹地逃之夭夭,妓院老鸨和名叫黛环的妓女除了能给当时的蓝鼎元提供嫌疑犯的外貌特征之外,关于秦钟的住址、真实姓名等具体事项一样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嫖客都是来无踪去无影。因此,直到蓝鼎元离开巢州来和县任知县,巢州芍药妓院的深夜凶案仍未破获。
“秦钟在杀了人之后精神崩溃了,”豆儿说,“后来他身上又染了脏病,全身都生着梅花斑点,他东躲西藏,不敢公开医治,那一天——就是去年中秋节那一天,秦钟跑到陈府,哀求阿雄买毒药让他自杀。那时候,秦钟已瘦得变形了,我和阿雄都嗅到了从他身上散发的腐肉的恶臭之气。阿雄开始怎么也不敢买毒药让他自杀,他要挟说,若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就要让阿雄和陈掌柜都患上他这种脏病。后来阿雄就在镇上的药堂买来砒霜,掺在稀饭里让他吃。秦钟那一天夜里端上掺毒的稀饭又放下了,他说他吃不下那种怪味。后来他说,还不如跳井干净利索,说着他就跑到院子里,阿雄追出来时,他已跳到井里了。”
有一点豆儿是无法知道的,阿雄在给秦钟买砒霜的时候,脑际里一直浮现着那个遥远的春日午后她在自家后院里目睹的那一幕,秦钟和母亲茹毓太太亲嘴的面目,在阿雄的回忆里狰狞无比。
自始至终,阿雄没有听到母亲的呻吟声,这也让阿雄惊奇无比。她的脑际只有秦钟在和母亲亲嘴时那硕大的狰狞的面目。
豆儿更无法知道阿雄内心隐秘的恐惧,阿雄冥冥中觉得秦钟实际上是被她害死的。
蓝知县在解开事情真相后还是有些玄惑,他问豆儿:
“秦钟为什么要让阿雄买毒药让他自杀?”
“他说他怕。”
“怕什么?”
“他一个人害怕。他说阿雄不在身边,他是死不成的。他怕极了。”
蓝知县又问:
“阿雄难道不知道,买砒霜让秦钟在她那里自杀,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
豆儿默然,这也是她百思不解的问题。阿雄内心隐晦的冲动是任何人也无法捕捉和感觉的,冲动使她没有过多地想到后果。
蓝知县接着问:“为什么去年你和阿雄没有说出实情?”
豆儿说:“这实情说出来,谁会信呢?”
阿雄因此而跟梅娘和前任知县订了君子协议,蓝知县想到这一点,眼睛闪烁着忧愤而无奈的神色。
在释放阿雄的时候,蓝知县悄悄问阿雄:
“你不想知道,你们在翠苑楼订君子协议的事我是如何掌握到的?”
阿雄漠然地瞥了蓝知县一眼,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蓝知县又问:
“听说是你毁了陈掌柜的长颚蟋,是吗?”
阿雄说:
“是的。”
蓝知县好奇地问:
“你为什么要毁他的长颚蟋?”
阿雄讳莫如深的表情给蓝知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阿雄没有回答蓝知县的问题,掉头走了。阿雄那沉静而神秘的背影渐渐消逝于蓝知县的视野。蓝知县直到好多年之后眼前还常常浮现出阿雄那沉静而神秘的背影。
回到陈府的阿雄,径直进了陈掌柜的卧房。
陈掌柜躺在床上,他听见了阿雄的脚步声,但他没有睁开眼睛。
阿雄在陈掌柜床前静默了片刻,她浑身在发抖,很显然地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阿雄原来是想进来说点儿什么的,在她见到沉默不语的陈掌柜后,又改变了说点儿什么的初衷。
阿雄离开陈掌柜的卧房时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隐隐约约地浮现着纯净的坦然。
第三天早晨,豆腐坊的胖师傅在磨完最后一担黄豆,准备休息之前例行来到井边打水刷锅。
阿雄浮在井面的尸体就是他最先发现的。
阿雄的死讯传到蓝知县耳际,蓝知县除了惊愕,更多的是自责,这种结局似乎是预料之中的,阿雄那沉静而神秘的背影早就向他传导了死亡的信息,但他却未能适时地解救阿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