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柜故意往屋子里走,他知道他会跟他而来的,许氏出去拜佛了,不在家。果然他来到自己屋里,少东家也跟着进来了。少东家进屋之后就把门掩上了,少东家趾高气扬地伸出手:
“拿三十两银子来。”
“休想。”
“我知道家里不缺银子,去年生意做得很红火,我眼没瞎。佃户送来的米也大部分兑成了银子。三十两银子对你来说是个小数目。”
“再小数目,我也不会让你拿去赌博。”
“何必呢,”少东家说,“还是把银子拿出来吧,别为小失大。”
“我要不拿,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去县衙告你呀,告你害死了秦钟。”
“知县大人会信你这个孽障的胡言乱语吗?秦钟死的时候,我在哪儿?知县大人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
“有一点,”少东家说,“知县大人可并不了解啊,是你把砒霜交给我的,你在把砒霜交给我之后借故离家治病,故意造成作案时你不在现场的假象。”
“你……你……”陈掌柜像遭雷击般昏厥了过去,醒时发现少东家已不在屋里。
陈掌柜脸色煞白地走出屋子,看到少东家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于是气汹汹地喊道:
“你站住!”
少东家又往前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并不回头,细瘦的背影带着某种挑战意味。
陈掌柜走了过去,猛抽了少东家一个耳光。
少东家冷冷地瞟了眼自己的父亲,突然嘿嘿一笑。
陈掌柜又觉出一阵晕眩,他摊开了攥着三十两银子的右手。
少东家抓起银子,迅速向大门外走去。
陈掌柜知道少东家又去魔天元赌场了。
阿雄不知为何在这个春夜,等待陈掌柜到来的时候,竟让思绪回到了童年。阿雄无助地站起来,倚在窗口,外面混沌的夜色让她的思绪更加缭乱。在这个缭乱的夜晚,阿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复吟诵起秦钟教她背的这几句诗。这么多年她对这几句诗竟然还是情有独钟,而这几句诗也总能带她回到久远的往事中。
童年时期的阿雄聪明伶俐,但就是记不住老塾师要她记住的那些古诗古词,而跟着秦钟几次一背,却能记牢记深,这一点让幼小的阿雄茫然又喜悦,常常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激动之中。
那个初秋,蟋蟀河岸边的芦苇像一道美丽而绵延的绸练屏障,保护着两个孩子的童话世界。进了陈府之后,阿雄面对陈府的蟋蟀房常常忆起家乡境内的蟋蟀。初夏至晚秋,河岸上不仅有各种彩蝶纷飞,还有躲在草丛里的蟋蟀发出潮声一样轰鸣不绝的声响,阿雄在秦钟的带领下捉过蟋蟀。阿雄对童年捉蟋蟀的情景印象模糊,实际上阿雄一点也不喜欢那黑黑的小虫子,但阿雄对秦钟教她诵过的《诗经》的每一句却都记忆清晰。阿雄开始一句一句跟着秦钟诵,秦钟背一句,她跟着重复一句。后来在初秋之风的吹拂下,阿雄望着河对面的茫茫苇屏,在突如其来的某种可以称之为茫然的心绪之中,独自吟道: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阿雄不知那种心绪因何而来,便问秦钟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阿雄明显觉得自己在学识上远不如他,阿雄不明白他那位做郎中的爹是如何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让他记住那些古诗古词的,阿雄一门心思地认为小秦钟能记住这么多诗词肯定是他爹有什么绝招。教阿雄的塾师是爹从老远的省城请来专门教授她写字吟诗的,阿雄记不住老塾师要她背诵的诗,却能很快从秦钟这儿学会背吟许多诗,这一点使阿雄在那个初秋的蟋蟀河边茫然无绪。
阿雄听完秦钟对刚教她背吟的《诗经》上那几句诗的解释,一种像在河面上摇曳荡漾的轻雾一样的遥远的憧憬在阿雄心中散开。这个初秋迷濛河岸上的傍晚,构成了阿雄对秦钟最初的记忆。阿雄永远忘不了她当时对秦钟说的话,阿雄说那话时似乎已带着一种成年人的羞怯之色。
“我就是那在水一方的佳人。”阿雄说。
秦钟当时的反应令阿雄失望,也令她痛心。阿雄记得清清楚楚,秦钟是这么说的:
“你瞎说。”
秦钟瞥了眼呆愣的阿雄,又说:
“以后再瞎说,我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秦钟一本正经的训斥让阿雄委屈而又感伤。而让阿雄指责秦钟瞎说的,是秦钟在回来的路上说的话。
秦钟说:
“我已有佳人了。她是我妈,可她已经死了。”
陈掌柜在三星偏西的时候才进阿雄屋子。
陈掌柜进来的时候阿雄还躺在床上苦思冥想。
陈掌柜自从建了蟋蟀房之后,家里的生意基本上都移交给管家王爵亭了。陈掌柜除了在和县有百亩良田出租给佃户,他还从已作古的老父那里继承了一个规模很大的酱园店和一个豆制品的作坊。陈掌柜由于少东家突如其来的讹诈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便要身边的侍佣去豆腐坊舀来一碗豆浆,陈掌柜喝下豆浆之后,才倏然想起今晚答应阿雄跟她过夜的,便在这时候推开了阿雄的门。见阿雄尚未成眠,心中顿生一股疚意。
陈掌柜没料到阿雄今晚的反应平淡。阿雄心事重重。陈掌柜在和阿雄完事之后,决定就秦钟的事再谈谈:如果是阿雄害了秦钟,他替她担着还值得;如果确实不是阿雄害的秦钟,那么他也就不能任那孽障胡作非为。
“今天,噢,已过了半夜了,”陈掌柜说,“是昨天,昨天那逆子要挟我来了,说是我要他害死了秦钟,我若不给钱让他去赌,他就上县衙自首去。”
“有这回事?竟有这回事?”阿雄的神情激愤,“少东家岂能如此卑劣,秦钟之死明明与你毫无干系,他怎么能捏造事实,陷害他亲爹?”
“无论如何,你要跟我说出实情,”陈掌柜说,“是不是你用砒霜害死了秦钟?”
“别再追问这事了,掌柜的,”在晃悠的灯光映照下,阿雄脸上呈现出一种哀怨而又妩媚的动人之色,“都过去这么多天了,知县大人早就定案了。”
陈掌柜追问道:
“阿雄,你必须跟我说出实情,我求你了。秦钟到底是怎么死的?”
阿雄毫无表情地说:
“是他自己掉到井里的,没有人害他。”
“真是如此吗?当时没有在秦钟尸体上发现被砒霜害死的痕迹?”
“没有。”
“有也看不出来,他在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了,”陈掌柜说,“我听梅娘说……”
“她说什么?”阿雄立即警惕地瞪着眼,心里一阵发虚。
“梅娘说,知县大人如此定案是得亏了她,这是怎么回事?当初我认为是那傻女子说的疯话,也就没当真。县衙定的案子怎么可能得亏了她?”
“也许是县衙传过她,”阿雄急中生智,“她大概说了一些好话。”
陈掌柜沉吟片刻,说:
“可能是的。”
“知县对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传讯了,”阿雄补充道,“连大太太都没漏过。”
“那傻女子真会讨巧卖乖呀!”陈掌柜叹道。
“掌柜的,”阿雄放下心来,转而问道,“有一点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有什么,你就问吧。”
“掌柜的不是个风流好色之徒,怎么会娶上一个风尘女子为妾呢?我听说你是在翠苑楼跟她相识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掌柜的会去那种地方啊!”
陈掌柜哑然失色。在陈掌柜奇怪的沉默中关于陈府的又一个秘密便形成了。顿了好久之后,陈掌柜的回答明显带有敷衍搪塞的成分。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陈掌柜很快转移了话题,一个老问题被他再次提了出来:“你当初究竟为什么?”
阿雄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关于她成为他的小妾而没有和秦钟结合的原因。阿雄在和陈掌柜缱绻温柔之中曾产生过告诉他的愿望,终因事件过于荒诞过于闻所未闻过于伤风败俗而没有勇气和盘托出。此刻,阿雄的回答肯定不是事情的全部和核心,这一点陈掌柜是非常清楚的。
阿雄说:
“我喜欢当小妾。”
陈掌柜问:
“为什么?”
阿雄说:
“因为老爷都喜欢小妾。”
陈掌柜傻傻地乐了。
一到天气转暖的时候,陈府的豆腐坊就要夜司开磨,豆腐和干子、千张若要白天磨制,就要到第二天才能出售,而暖和的天气会使搁了一夜的豆制品变坏变馊;夜间磨制,当天就可以出售,这样能保证豆制品的清新鲜洁。陈掌柜拥着阿雄入睡的时候,豆腐坊的师傅已经从驴圈里拉出毛驴,套上眼罩,开始磨豆腐了。
陈氏豆腐坊和酱园出品的豆制品和酱腌菜并不仅仅在本地出售,每到冬天,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货船停靠在蟋蟀河埠口上,拉运陈氏出品的豆制品和酱腌菜。陈府祖传制造的豆制品和酱腌菜当时闻名遐迩,可在后来的县志上却销声匿迹,其原因至今无从考证。有人推测,大概是撰志者偏重于对陈天万本人的兴趣了。而陈天万本人除了以他的蟋蟀房震彻县史外,几乎跟他老祖宗留下来的豆制品和酱腌菜无缘,一切都似乎是老管家王爵亭在操持。
王爵亭在陈府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就理所当然了,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王管家在操持豆腐坊和酱园之外还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一夜,在陈掌柜于三星偏西时分匆匆去了阿雄屋里之后,有一人影在阿雄屋外逡巡了一会儿,好像在窥探屋内谈话的内容,这人影会不会是王爵亭?
谁也无法肯定。陈府家丁仆佣期待阿雄深夜做爱时的叫唤声已期待了许久,而这一夜显然令他们失望,于是便有性急者去阿雄门前窥探究竟,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不过那人影陈掌柜没有发觉,阿雄也没有发觉。陈掌柜即使发觉了也肯定会认为是那孽障。
其实,有了三十两银子的少东家这一夜无论如何也不会待在陈府的,即使一下子输得精光,他也不会轻易离开那里。何况那一夜少东家非但没输,反而赢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