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知县在这个深夜如约再度来到翠苑楼,是阿雄传的信。自从成为他和梅娘之间事实上的信使之后,阿雄恍恍惚惚,暗暗惊讶。当初在无意中刺探到梅娘的这一隐私时,阿雄很为陈掌柜愤愤不平,阿雄不但自己恪守着对陈掌柜的忠诚,甚至也不允许她的情敌——梅娘对陈掌柜三心二意。这一奇怪病态的心理导致她确实在秦钟暴死之前跟踪过梅娘。阿雄本想把她掌握的情况告诉给陈掌柜的,由于秦钟的案子,这一丑闻却被阿雄派上了另外用场。
阿雄自己清楚,她对梅娘的跟踪绝不是出于对她的嫉恨,而是出于对陈掌柜的忠诚。
对梅娘,阿雄是没有嫉恨的。
春夜的翠苑楼格外繁华淫乐,艳妓娈童,九流术士,云屯鳞集于此。淫喘之声绕梁,氤氲之气扑鼻,红楼凝帕,翠馆凌云。一派迷魂盛景之中,年轻的知县依旧像一外地商贩一样的装扮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他进西厢房时发现梅娘浓妆艳抹,早就在此等候了。
“你胆子不小,竟敢叫阿雄传信,”年轻的知县卸下外装,拉着梅娘的手,“和县人谁不知道阿雄对主子是赤胆忠心。”
见到知县大人,梅娘已是娇喘不已。这一夜的性事依旧让梅娘高潮迭起,欢快无穷,而年轻的知县同样深感满足。只有在完事之后梅娘才能谈别的事,梅娘瘫软在绣花床上。
“有了那个协定,还怕什么?谅她也不敢兜出我们的事。”梅娘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知县说。
“我已经试探了,她不会说出去的。虽然她不承认是她害死了秦钟。”
“有一点我也奇怪,她为什么要害秦钟?”
“嫉恨秦钟对她不忠呗。”
“阿雄可是一心一意对那老掌柜呀。秦钟假如对她不忠,她也不会太在意呀。”
“这官人就不明白了,阿雄对陈掌柜哪有什么真心,逢场作戏罢了。她心里想着念着的还是秦钟。”
“你上次说秦钟跟阿雄的使婢豆儿有私情,这是怎么回事?阿雄如果是因此而改嫁了陈掌柜,她为何还带着豆儿?”
“这我也不知道了。”
“你这个傻女子,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官人好冤枉我,我何时胡说八道了?”
“你说秦钟和豆儿有染就是胡说八道嘛。”
“没有啊,我是亲眼所见,还不止一次。”
“你亲眼所见什么啦?”
“见到他们在一起。”
“在一起又怎么啦?”
“在一起……你想想看,秦钟每次来陈家都先上豆儿的屋子,豆儿跟阿雄住隔壁,他不先找阿雄,而是先上豆儿那儿,难道不是有私情吗?”
“我是问你看到他们在一起做什么了?”
“在一起就是在一起嘛!”
“你没看到他们在一起亲嘴什么的?”
“我没有看到的事不敢瞎说。我没有看到这个。”
“我说嘛,你尽胡说八道。”
屋外传来十八刀娘悠长狎昵的叫唤声,大概是又来了一位嫖客,十八刀娘的叫唤声让年轻的知县警觉到身在何处,他立即显得不耐烦起来,匆匆忙忙整理好内衣内裤,在穿外罩的时候,他说:
“以后再也不要跟我提秦钟的案子,我整天惶恐不安就是为这事,阿雄犯了谋杀之罪,我却徇私枉法,跟她订了君子协定,一旦被州府查实,我的前程就毁于一旦,甚至也会坐牢。”
离开翠苑楼前,他断然说道:
“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这样下去迟早会东窗事发。”
梅娘袒露出上胸,一下子抱住正要去拔门闩的知县,哽咽道:
“官人,你若从此不理我,我还不如一死了之。”
知县拨开梅娘的手臂说:
“你知道吗,我已犯了滔天大罪,家父若知此事非气死不可,你要替我想想。”
梅娘抹去脸上的涕泪:
“我不是不知事理的人,可我就是整天想你、念你,做梦也梦见你,你让我如何是好呢?”
“家父正在托人替我另谋高职,”知县说,“离开了和县,在别的地方任职时,我们再来往,你看如何?”
“那我等着。”
“你也没有闲着嘛,”知县说,“那个瘸子不是在陪着你吗?”
梅娘当然感受到了知县说这句话时的醋味儿,梅娘破涕一笑:
“一个瘸子,也值得你计较吗?”
梅娘是以某种喜悦的心情说这句话的,梅娘说完这句话发现知县头也没回就走了。梅娘万万没有料到知县匆遽离去的背影竟是留给她的最后印象。梅娘得知知县吊死于自家庭院的树上时,其悲痛和惊愕是难以言喻的。梅娘怎么也没有想到外表风流潇洒的知县内心是那么怯懦。在梅娘后来的眼泪里含有深深的自责,她固执地认为是自己让年轻的知县走上了自杀的绝路。
当然,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好多天之后的事了。
豆儿一回陈府大院时,阿雄就看到了她怀里抱着一只小花猫。阿雄看到小花猫,表情很复杂,忧喜参半显然并不能概括她的心情。
“从哪儿弄来的?”阿雄把豆儿引进自己的屋里,立即把花猫抱在自己的怀里,用手亲昵地在花猫身上抚摸着,“告诉我,从哪儿弄来的?”
豆儿说:“反正不是那只猫投生的。”
阿雄顿时脸色大变,豆儿说的那只猫猝然地把她带到了噩梦和恐惧之中,阿雄猛然把怀里的小花猫扔到地上,她好像又看到了秦钟,那个可怕的夜晚又历历重现眼前。她非常奇怪,被传问的人中为何没有一人提到那一夜除了那声人掉井里的闷响,还有一阵凄厉的更为惊心动魄的声响。那是花猫中了毒之后发出的嚎叫,那声嚎叫悠长而嘹亮,蟀夫焦大在陈述那夜所见所闻时也没有提到那声嚎叫,他说的猫叫已是后来的事,显然花猫最后的叫声已经喑哑多了,砒霜的毒性已经让它不能大声地叫唤了。
花猫是在舔了阿雄慌乱之中打翻在地上的食物之后中毒的。
当夜阿雄就和豆儿偷偷地出去把已经死了的花猫掩埋了。
阿雄万分惊愕地怔在屋里,嘴唇在不自觉之中剧烈地嚅动。
豆儿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吓得半天没吭声。
小花猫在地上嗅着,不时地叫一声。
痴人说梦一样,阿雄重复道:
“从哪儿弄来的,从哪儿弄来的,从哪儿弄来的……”
“小姐,”豆儿浑身哆嗦,两眼圆睁,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小花猫是我从对门要来的,茶水铺的杨大妈有四五只小花猫,是那只老猫生的,我就去要了一只,我知道小姐喜欢猫……”
“可我……现在不喜欢猫,害怕猫,豆儿难道不知道吗?”
“我把猫送还给杨大妈吧。”说着,豆儿逮住了花猫。
阿雄凑上去,她看着花猫的眼神成一条直线,阿雄在恍恍惚惚中还是发现了眼前的花猫和那只死去的花猫的区别。在晓雾弥漫之中被埋在西街头一个茅厕旁的花猫显然比这只猫大,花纹黑白相间,呈条状,豆儿抱来的这只猫在黑白之中还掺有亚麻色,花纹呈圆状。
阿雄在对两只猫的区别分清了之后,神态似乎渐渐清醒了一些。
阿雄重新把小花猫抱在怀里,豆儿看到阿雄的嘴角流露出一种古怪蹊跷的笑意。
阿雄抱着小花猫时喃喃自语了一会儿,但喉嗓像堵有太多的痰液似的,含混不清,豆儿只隐隐约约的听清一句,好像是:罪有应得。豆儿当然知道谁罪有应得。
“送还给杨大妈吗?”豆儿怯怯地问道。
“报应。”
这会儿豆儿听清了,小姐说了句“报应”。
豆儿重复道:
“这猫送还给杨大妈吗?”
“留下吧,我喜欢猫。”
在阿雄情绪稳定的时候,豆儿说话的声音也就大了。
“小姐,别再想那事了,一切都已经了结了——一了百了。”
“你不担心隔墙有耳?轻点声。”阿雄腾出一只手,横在自己嘴边,做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
豆儿说:“该打,该打。”
豆儿用手在自己嘴边虚晃了几下,但说话的声音依旧很高。阿雄曾无数次要豆儿不要大声说话,长得文弱白净的豆儿可就是改不了她的大嗓门。
阿雄要豆儿弄一盆温热的净水,豆儿把水端来之后,阿雄用一块绫绸,蘸着水给小花猫净身,阿雄的神态举止温柔缱绻,豆儿觉得小姐就像在哺育自己的孩子。
洗净了之后,阿雄把小花猫放在门口,阳光斜照在小花猫身上,它不再像刚才那样躲闪扑腾,静静地接受着阳光对它的烘烤。受小花猫慵懒祥和的神态的感染,阿雄的面部也舒缓了,心情也舒缓了。
豆儿端来一个小矮凳,让阿雄坐在那儿。阿雄刚坐下,梅娘就过来了。
“哎呀,这花猫一个冬天都没见了,你把它藏到哪儿啦?”梅娘嚷道。
豆儿发现梅娘的眼睛有些红肿,梅娘咋咋呼呼说完,不待阿雄开口,豆儿就抢先说道:
“这不是那只猫了,是我刚捉来的。那只猫早就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那只猫不是很恋着阿雄的嘛,怎么会跑了?让我看看这只猫是不是那一只?”
梅娘刚抱上就放下了。
“你们给它洗澡啦?怎么这么湿?”
“不是那只就不是那只,干吗要骗你?”豆儿说。
“我只是纳闷,那只猫跑了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会不会跑到焦大家去了?”
“焦大家离这儿好几十里路,它怎么会跑去哩?再说又不是小猫了,养了那么久,它大概早就忘了老家了。”豆儿说。
“不是跑了,大概是被人偷了。”阿雄说。
“我可没偷你猫!”梅娘一脸不高兴,“你说这话是不是认为我偷你的猫啦?我偷你的猫放哪儿?”
“梅娘可真多心,我说你偷我的猫啦?”
豆儿说:“我们小姐根本也没说是你偷的嘛。你栽在自己身上干什么?”
梅娘说:“那你说是谁偷的?”
豆儿说:“知道是谁偷的我还不去找她要来,干吗我还要重捉一只?”
梅娘说:“我看你们的意思就是我偷的。”
“傻姐姐,你真是混啊,住在一个院里,你偷我们猫往哪儿放啊?藏在床底下它还会叫。要偷肯定是外人偷的。我们怎么会怀疑是你偷的哩?”
梅娘这下心里踏实了,临走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倒在豆儿的手掌上。
阿雄望着梅娘离去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既酸楚又怜惜的情绪。
这之后,陈府的人又看到阿雄抱着花猫在院里晒太阳。桃花丛中有蜜蜂和彩蝶纷飞,家丁仆佣看到的阿雄娇柔慵懒,而纷飞的蜜蜂与彩蝶勾起了阿雄如何战栗恐惧的回忆,这是谁也不能明了的,春阳暖照之中阿雄恍若置身于自家的后院,母亲茹毓太太踮着脚跟秦钟亲嘴的情形闪过之后,嗡嗡嘤嘤的蜜蜂声就被另一种声音所代替,那是母亲发自肉体深处的呻吟声,哼哼唧唧的呻吟声立即把阿雄从战栗恐惧之中解脱出来。阿雄抱着花猫的手越攥越紧,阿雄用目光四下寻找着陈掌柜。阿雄放下猫,她在大太太许氏窗帘上好像看到了陈掌柜的身影,果然陈掌柜在许氏屋里。阿雄冒冒失失地推开大太太的门,只见大太太端坐太师椅上,依旧眯缝着眼,陈掌柜大概已经讲了许多话,看样子许氏充耳不闻,阿雄听到许氏不停地哺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找我有事吗?”陈掌柜转身问阿雄。
阿雄丢了个眼色,陈掌柜对阿雄的眼色心领神会,但却熟视无睹。
陈掌柜站在那里未移动半点,依旧恳言诚语地请求着许氏:
“这个逆子现在只有你说话他还能听几句,再让他这么讹下去,陈家即使有万贯钱财也要败在他手里。”
“阿弥陀佛——”
“已经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今天又要问我要五十两,你看这如何了得?”
“阿弥陀佛——”
“他现在彻夜不归,在魔天元一坐就是几天几夜。毕竟是你的骨肉啊,他这样赌下去非死在魔天元不可,你难道就真忍心让他丢了小命?”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许氏回答陈掌柜的永远是“阿弥陀佛”。
陈掌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又奈何不得岿然不动的许氏,只是在跟阿雄一道出去的时候,在许氏屋里吐了一口浓痰。
许氏对家里任何事情不管不问,只是一门心思吃斋念佛,但是,少东家陈金坤在家里唯对她敬重三分。陈掌柜一年也难得和许氏说上几句话。陈掌柜自第一次被少东家要挟去三十两银子之后,又被讹诈出二十两银子,总共已被少东家讹诈去了五十两银子,今天少东家又找他要银子。陈掌柜是在走投无路之中想到许氏的。陈掌柜在跟王管家商量对策之后,曾一度想听从王管家的意见,任他告去,可事到临头,陈掌柜又害怕了,他甚至认为王管家的意见是别有用心。
陈掌柜跟着阿雄来到她屋里之后,阿雄即要替他宽衣解带,“我实在没这心思,你饶了我吧。”陈掌柜说。
阿雄已经全身发软,不能自制,那呻吟声像一股灼浪激荡在她的躯体内。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阿雄无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渐渐瘫软在陈掌柜脚下,“我求求你,快一点,我受不了了……”
阿雄的哀求在陈掌柜看来就像是一只被屠杀的小猪。陈掌柜深知此时违背她的意愿是残酷的。可是满腹愁云的陈掌柜实在是勉为其难,陈掌柜一直认为阿雄作自己的小妾实在是太受委屈了,陈掌柜在最力不从心的时候也不忍拒绝阿雄的请求,现在就是如此。陈掌柜在匆匆结束之后,阿雄仍意犹未尽地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呻吟。陈掌柜对阿雄总是突如其来的性要求感到莫名其妙,阿雄那深深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一些什么,陈掌柜一无所知。
每当陈掌柜试图走进阿雄心灵的密室时,阿雄的表现总是让陈掌柜感到陌生,亲切随和毫无大家女儿做派的阿雄就会变成一个居心叵测、狡黠虚伪的阿雄。其实陈掌柜对阿雄的隐私并不感兴趣,他对所有女人的隐私都不感兴趣,只是阿雄的隐私直接和少东家对他的要挟有关,他才不得不三番五次地盘问阿雄。
现在,陈掌柜垂着沉重的头坐在床前,阿雄知道陈掌柜在想什么,阿雄待自己平静下来,她想和陈掌柜做一个交易,这一念头已在阿雄心里酝酿许久。阿雄拉着陈掌柜的手在自己雪白酥软的胸脯上揉摸着。阿雄从心里觉得陈掌柜是一个好人。陈掌柜即使在和她做爱的时候心猿意马,也能让她快乐无比。阿雄觉得天生和她配对的不是秦钟而是陈掌柜。阿雄为当初自己对他萌动爱心而惊恐无比,她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陈掌柜发展到如胶似漆的地步的。陈掌柜对梅娘的冷漠让她觉得陈掌柜对自己爱得很深,如同她爱陈掌柜一样。
陈掌柜偶尔露出的简慢与敷衍,在她看来也是一个年长者应有的作风。
阿雄从不把这当一回事。
阿雄常常把陈掌柜和自己父亲做对比,她觉得陈掌柜比父亲宽厚仁慈多了。父亲虽然偏爱他的小妾,对母亲很无礼很粗暴,但父亲对小妾就像对一件衣服一样穿旧了就置之不理。父亲总喜欢娶新的小妾,而陈掌柜就没有这种喜新厌旧的恶习,陈掌柜对她始终保持当初的情谊,这一点让阿雄感动无比。
但阿雄心里也还有一个未解的疙瘩。
那就是陈掌柜是在什么情况下娶妓女出身的梅娘为妾的。
陈掌柜根本就不像一个嫖客,或者说在陈掌柜身上,阿雄怎么也看不到嫖娼的影子。
阿雄的呻吟声平息之后,依旧拉着陈掌柜的手,说:
“掌柜的,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陈掌柜抽回手,说:“你是说……告诉我秦钟真正的死因?”
“还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嫁给秦钟。”
“我俩的情分已不浅了,其实你早该不把我当外人了。”
阿雄说:“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不答应我这个条件,我还是什么也不说。”
陈掌柜说:“你说什么条件?”
阿雄说:“你也要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你娶梅娘为妾的秘密,你当初真的嫖过娼吗?也许我太傻了,对这些已经过去很久的事还这么在乎。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些。”
阿雄已经泪流满面,她哽咽道:
“这一切都是我当初决没有想到的事,包括在乎你这些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