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是陈掌柜的三房。在正房许氏和三房梅娘之间显然还应该有一个人,这个人迟迟未登场,是因为她已不在人世。这位在后来的传说中美貌绝伦的陈掌柜的二房叫珠珮,出身于蓬门革户的珠珮尽管容貌秀丽,但性格怪戾蛮横,陈掌柜的叙述躲躲闪闪、遮遮掩掩,阿雄还是感到陈掌柜对名叫珠珮的女人的感情不同寻常。珠珮原是对门杨大妈的侄女,陈掌柜在珠珮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认识她了。珠珮家住在离姥桥镇很远的一个村子上,那个村子叫桃花村,姑娘个个长得像桃花一样鲜艳动人,而珠珮则是美女中的美女。陈掌柜在拥有珠珮这样的美女的时候,很是自豪风光了一阵。陈掌柜没有过多讲述初纳珠珮为妾时的欣喜之情,聪明的阿雄还是充分捕捉到了陈掌柜当时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
阿雄奇怪的是,陈掌柜大量讲述了纳珠珮为妾的细枝末节,诸如珠珮父母索要的彩礼如何丰厚,珠珮嫁给他时的穿戴装扮,直至表情举止,但对珠珮是如何死的——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陈掌柜却含混不清地一带而过。正是因为珠珮的死才导致陈掌柜平生第一次逛翠苑楼,陈掌柜在爱妾死后痛苦得发疯,连续一个月失眠。阿雄想象不到陈掌柜会为一个小妾的死,痛苦疯狂到这种程度,逛翠苑楼正是珠珮死后的一个失眠之夜的事。阿雄很快明白了两点:
第一,娶梅娘为妾对陈掌柜来说是匆忙草率的,陈掌柜在稀里糊涂、恍恍惚惚之中把梅娘买了回来。
第二,陈掌柜娶梅娘为妾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巨大空虚,当时若遇不上梅娘,随便遇上其他任何女人——哪怕身世比梅娘更糟,陈掌柜也会娶她为妾的。
明白了这两点,更激发了阿雄对珠珮死因的好奇之心,在阿雄的追问下,陈掌柜说得稍微仔细一点。
陈掌柜说:“她是被蛇咬死的。”
陈掌柜说:“她是被响尾蛇咬死的。”
陈掌柜说:“她是在跟我一道去鸡笼山捉蟋蟀时被响尾蛇咬死的。”
陈掌柜就此打住了,而极为重要的一点,阿雄是后来听蟀夫焦大说的。初夏的鸡笼山异香馥郁,兰苣芳馨,极目天桃簇锦,满山芳香铺茵,云锁峭峰,烟笼梵寺,艳草奇葩之间更有绝妙蟋蟀的啸鸣之声,和罡风逼人的深秋相比,初夏的鸡笼山完全是另一番景致。而陈天万的小妾珠珮在陈掌柜的搀扶下走出花轿的时候,更让人想起“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的佳句。焦大的回忆在阿雄脑际已幻化出一片仙境蜃景,使阿雄的想象出现支离的是一条吐着猩红蛇信子的花白肚皮的毒蛇的出现。阿雄无法把这条可恶的毒蛇置身于想象之中的初夏鸡笼山的风景里,可是它确确实实出现了,陈掌柜已经说过了,焦大更是充分证实了。
这条响尾蛇在珠珮的左小腿上咬了一口。
珠珮在被咬的第二天就死了。
珠珮死时浑身膨胀了好几倍,是用特大号棺材下葬的。
问题在于珠珮完全可以生还。
响尾蛇在追逐珠珮的时候,陈掌柜近在咫尺。
陈掌柜在草丛里发现了那只长颚蟋。长颚蟋的鸣叫声不同凡俗,宛若洪钟鼓瑟,这是陈掌柜极为敏感的声音,它似乎在陈掌柜的梦中多次出现过。当时蟀夫焦大在另一片山坡上寻觅蟋蟀,陈掌柜是在带着珠珮去张道士处小憩的途中倏然听到了那珍贵的长颚蟋的鸣叫的,在扒开草棵意外地很快发现了那只长颚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珠珮惊呼“救命”的叫声。陈掌柜手上不仅有盛蟋蟀的小提罐,还有长柄铲刀,这也是捉蟋蟀的器皿,铲刀是用来挖出深藏在地层的蟋蟀的,当然也可以斩断使珠珮置于危险之中的凶恶又软弱的响尾蛇。陈掌柜后来私下承认,他当时若不是害怕已经发现的那只长颚蟋溜到岩缝里找不到了,他是能够用那把锋利的铲刀在响尾蛇咬上珠珮之前把它斩成两段的。陈掌柜见到那只长颚蟋时整个神经系统由于极度兴奋而紊乱了,爱妾急遽异常的呼救他也置若罔闻。在他捉住那只长颚蟋并把它锁进提罐之后,他才想到来看看爱妾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时候,珠珮已经缩成了一团,在草丛里滚翻着,剧痛使珠珮的脸色像一张白纸,而狡猾的响尾蛇早就溜之大吉。
长颚蟋在被少东家偷出卖了之后,仆佣家丁都听到陈掌柜重复说着一个词:
“报应。”
更大的报应还在后面,还是因为那只长颚蟋,陈掌柜致使少东家终身残疾。
少东家赌赢赌输一般人是无法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判断出来的。梅娘在少东家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却一眼看出了少东家昨夜情况不错。梅娘也不知凭什么看出来的,但她的判断得到证实后,她才意识到她仅仅凭一种感觉。
由于熬夜,少东家眼里布满血丝,脸色憔悴焦黄,嘴唇煞白。少东家来到梅娘屋子,第一句就是:
“我饿死了。”
梅娘要一位侍女去膳房弄了饭菜。少东家狼吞虎咽一番之后便推开碗筷,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翡翠玉珮,递给梅娘:
“我赎回来了,还给你吧。”
梅娘接过翡翠玉珮的时候,眼里立即沁出了眼泪。玉珮还是一年前由少东家抢走的,那时候少东家在当铺里还能当物品。少东家当玉珮自然是为了去魔天元赌场。陈掌柜给各个当铺打招呼不让儿子去当东西,那还是后来的事。
玉珮是那位知县送给梅娘的,送这块精美昂贵的翡翠玉珮给梅娘时,是知县到和县走马上任的第二天。
梅娘自然是无比珍爱,少东家抢走它时,善良软弱的梅娘大哭了一场。
而现在梅娘的眼泪是有双层含意,一是宝物的失而复得的欣喜,再就是少东家至少还记着这块玉珮,并终于赎了回来,这让梅娘感动不已。
梅娘抹去眼里的泪花,然后便是长长地含情脉脉地端详着手中的翡翠玉珮。一抹穿过窗棂的春阳恰好照在上面,玉珮在阳光里熠熠生辉,闪闪烁烁。
过了许久,梅娘把玉珮收藏起来之后,对仍坐在屋里垂头不语的少东家说:
“以后你赌输了,没钱再赌了,你会再抢这块玉珮吗?”
“不会的,”少东家说,“从此以后我就不担心没钱赌了。”
梅娘好奇地问:“你哪儿来的钱?”
少东家摆摆手,说:“这你就别管了。”
正说着,阿雄进来了。
阿雄看到桌上狼藉的碗盘,说:“你们才吃午饭啊?”
梅娘横了阿雄一眼,说:“我们一起在膳房吃的饭,你没看见?是不是吃饭也在打瞌睡啊?”
阿雄明白她的潜台词,她在陈掌柜那儿得宠引起梅娘的忌妒,有时她说话带一点儿刺,阿雄从不计较。
阿雄说:“嗐,是少东家在这儿吃的饭。”
少东家陈金坤唯有对阿雄毕恭毕敬,除此之外他对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横眉竖眼,说话既简短又蛮横,这一点也让梅娘隐隐不快。
见阿雄进来,少东家尴尬地朝她撇了撇嘴角,就他来说,这就算笑了笑。笑完,少东家就出去了。
“昨晚老爷子是不是没来劲?”梅娘说,“看你今天很尽恓惶,吃饭时也走神。”
“别胡扯,”阿雄掩上门,悄声说,“昨晚掌柜的告诉我,说你说秦钟的案子这么定,得亏了你。我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么说啦?”梅娘迷惘地眨巴着眼,“我何时这么说了?”
“但愿你没说,”阿雄说,“我们可是当初说定了的。”
“你想反悔?”梅娘说。
“我没想反悔。我来问你,怎么是我想反悔了?”阿雄说。
“我没说那样的话。”梅娘说。
“没说就好。”阿雄说。
“你若反悔,大不了知县大人丢官,我至多也不过是被掌柜的逐走罢了;而你,则事大了,这可是谋杀之罪啊!”梅娘说。
“谁有谋杀之罪?”
“你呀,不是你害死了秦钟吗?”
“我为何要害死秦钟?”
“这我就不知道了,”梅娘说,“你没害死秦钟,你干吗要去翠苑楼捉我们?你干吗要知县不要再调查下去,跟我们订君子协定?”
“梅娘,”阿雄忽然降低声调,“在翠苑楼,我是跟你和知县订了协定,可我……秦钟不是我害的。你想想看,我为何要害秦钟?”
“看来你是一定要我说了。本来我不想揭开这个谜底。”
梅娘说:
“秦钟喜欢上豆儿了。”
梅娘说:
“所以你就把他害了。”
梅娘最后说:
“像这样负心的男人也该杀。”
自从被少东家要挟去五十两银子之后,陈掌柜就一直愁云满腹,一看到少东家就像看到魑魅魍魉一样躲之唯恐不及,昨夜盘问了半天仍未从阿雄嘴里套出实情,陈掌柜举措无当,无计可施,他不知道该如何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傍晚时分,陈掌柜见少东家往外走。他知道他是去魔天元赌场,便叫住他,呵斥道:
“当心我把你那条腿砸断。”
少东家乜了一眼老掌柜,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流,便头也不回地径自拐去。
陈掌柜在院内独自怔怔愣愣地站了好大一会儿,这之间,他简短地回忆了一下好多年前那个下着雨的深夜他要家丁砸断少东家的腿的情景。他不明白那个壮壮实实的一担能挑三百斤米的家丁为何要逃了。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有责怪他出手太重,他却自己吓自己,跑了。陈掌柜真想找到那个家丁,让他用同样的方法砸断少东家的另一条腿。可陈掌柜知道,这一辈子他可能再也找不到那个家丁了。
陈府共有相毗连的三个大院,前院是住宅区,中间院子主要是豆品作坊,而后院则是酱品作坊。陈掌柜来到后院,在酱缸之间找到正在指导家丁翻酱的管家王爵亭。
王爵亭在陈掌柜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他们家的伙计。陈掌柜父亲去世后,他开始当酱品房的大师傅。后因陈掌柜一门心思玩斗蟋,他便荣升为管家。王管家兢兢业业地操持着陈府里外大事,平常很少言语,陈掌柜对他是既放手让他掌管事务又有些隐隐的戒备,这种矛盾心理陈掌柜也不知道是如何产生的。他总觉得这个孤儿出身的王管家有一个很隐秘的野心,就是接管陈府祖传的两个作坊,成为这里的主人。不放手让他经营生意,陈掌柜又实在腾不出时间和精力来继承祖业,正因为有了王管家,陈府的祖业至今仍兴旺发达。当然,陈掌柜对生意上的事也不是一概不管。蟋蟀沉寂的季节,陈掌柜还是经常去店堂和作坊处看一看的,陈掌柜不知为何要在家丁仆佣面前造成这样一个印象:他是把做生意放在第一位的,而玩斗蟋则是第二位的。陈掌柜说:我是除了做生意,就是玩斗蟋。其实知情人都知道,对生意的偶尔插手仅是虚晃一枪而已,陈掌柜的心中第一是蟋蟀,第二还是蟋蟀。
有一点人们也许并不知道,陈掌柜虚晃一枪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给王管家看的。
陈掌柜面对着双手沾着酱渣的王管家时,突然不知道因何找他了。
“找我有事吗?”王管家不冷不热地问。
“噢,随便来看看。”
陈掌柜猛然忆起他找王管家是想谈儿子的事。面对儿子的要挟,陈掌柜焦头烂额。
王管家在一个盛水的大缸里洗了洗手,然后说:
“有事我们上前院屋里谈吧。”
尽管陈掌柜说是来随便看看,老奸巨猾的王管家还是看出了陈掌柜有话要说。
他俩来到前院时,已经快要开晚饭了,膳房传来了浓浓的肉香。
陈掌柜说:“上你屋里吧。”
王管家把陈掌柜领进自己的屋子。陈掌柜掩上门之前叫来了一位仆人,要他转告一下膳房,今晚迟一点开饭,他和管家要谈一点事情。仆人走了之后,陈掌柜说:
“当初还怪我手软,没叫家丁把那孽障两条腿全打断了。”
王管家问:“掌柜的,出什么事了吗?”
陈掌柜便把少东家的讹诈要挟之事一一说了。
“少东家岂能如此无礼,”王管家在房间里踱着步,两撇尖尖的眉毛一吊一吊的,脸上呈现一副愤怒之色,“如此说来,当初打断他的腿也不是什么值得抱愧终身的事了。”
“还抱愧终身?当时我就没有什么愧意。”
王管家唏嘘道:“唉,真是不可理喻!当年老太爷盼孙子盼得眼睛出血,没想到如今的孙子是这等货色,老太爷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啊!幸亏老太爷早早作古了,否则也会被他气死。”
“我现在怎么办?”陈掌柜正言道。
“不理他,让他去县衙好了。”
陈掌柜说:“当真不理他?”
“案子已经结了,是秦钟自己掉进井里的,想必他也翻不了,知县大人不会听他一派胡言的。”王管家说。
“据你判断,秦钟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管家说:“不管是怎么死的,知县大人已定了案,又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就不会再翻案了。”
“照你的意思,秦钟确实是被害死的?”
“当然。”
“你认为谁干的?”
王管家阴险地笑了笑。
王管家说:“我不知道。”
“那一夜的情况你还记得吗?”陈掌柜问。
王管家沉吟不语。
王管家对秦钟暴死古井那天夜里的事一点也忆不起来。
因为那一夜他睡得很沉。
王管家睡觉向来警觉,偏偏那一夜睡得沉,王管家犯疑,莫非前天晚上他的饭食被人下了迷药,让他夜里醒不来。
王管家仔细回忆了当时用膳的所有细节,没有觉出什么异样。
王管家却一直未能释怀,对那一夜反常的睡眠疑惑不解。
陈掌柜无法料到的是,王管家对秦钟的死同样也很感兴趣。王管家的“兴趣”里藏着什么样的“祸心”,陈掌柜无法知道。
细雨濛濛之中,少东家从魔天元回来了。
王管家的殷勤让少东家既别扭又诧异。王管家来到少东家屋子,对梅娘说:“少东家这样淋雨会生病的,赶快让他换一身干衣服。”
少东家的头发和衣服都被细雨浸湿了。
梅娘在橱里替少东家拿衣服时还不住拿眼白着王管家,她不明白王管家来少东家屋里干什么。在她的记忆里好像王管家和少东家连话都没说过,更不用说上他的屋子了。
还更不用说对他的关心了。
梅娘觉得王管家今天的行为很蹊跷。
梅娘没有探究的兴趣。梅娘一直不喜欢王管家。梅娘见到王管家总是像躲怪物一样躲开的。
若干年之后,梅娘重新回到陈府,察觉少东家的那条腿被蒙面大汉打断的原因,梅娘对王管家更是憎恨至极。
不过那时候王管家早就被关进县衙大牢中了。
梅娘单纯而又善良,但这不妨碍她的敏感。
梅娘一直隐隐约约地预感王管家会给陈府带来不可挽回的灾难,她不知这种预感因何而生,也不知道这种预感为何朦胧而又执著,挥之不去。
梅娘把干衣服递给少东家之后就溜走了,她不愿和王管家一起多待一刻。
少东家换上干衣服之后,王管家拿一条毛巾替少东家擦着头上、脸上的雨水。
少东家夺过毛巾,自己擦着。
王管家说:“你母亲行动不便,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不能去魔天元了。”
少东家把毛巾扔在桌上。
少东家坐在床上没搭理王管家。
王管家说:“今天手气如何?看样子不大顺吧?”
少东家说:“今天手气顺极了。”
王管家说:“当真?”
少东家说:“我骗你干吗?没有一会儿工夫,我就赢了三十两银子。”
少东家一谈到赌博兴趣就来了。
少东家从堆在地上的那堆湿衣服的兜里掏出一个布袋递给王管家。
少东家说:“你看看,这还有假?”
王管家掂了掂布袋,估计大概有三十两银子的分量。他把布袋递给少东家,笑着说:
“大概少东家要时来运转了。”
“你会看面相吗?”
“当然会看了。你的中堂不像从前那么灰暗,闪闪发亮了。这段日子你加大赌注,肯定能赢大钱。”
少东家把盛着银子的布袋藏在枕头下。
少东家的表情是不以为然的。
王管家试探着转入正题。
王管家没有料到少东家会对他守口如瓶。
王管家觉得以前低估了少东家,少东家原来是很有心机的。王管家觉得少东家像他爹一样对他充满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