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赖雅在旧金山过着平静的家庭生活,但她的内心却并不平静。她来美国是为了闯出一片天地,然而却屡屡受挫,频频遭遇经济危机。当时宋淇所在的电懋电影公司恰好约她去香港写剧本,而她也想为自己写张学良的新小说《少帅》搜集材料,因此希望到台湾和香港做一次远行,寻找灵感,也许还能在经济上有所收益。
赖雅听到张爱玲的想法,最初是坚决反对的。他担心张爱玲是想离开自己,再也不回来了。张爱玲耐心地劝服了他,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张爱玲走后,赖雅住进了女儿霏丝家里。
1961年,张爱玲来到台北,住在她的老上级麦加锡家里,他现在是台北美国新闻处处长。麦加锡还为张爱玲安排了一个特殊的见面会。原来当时台湾大学的几个热爱文学的青年办了一份《现代文学》杂志,其中有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陈若曦等人。麦加锡对这份杂志很感兴趣,又知道他们很喜欢张爱玲,便特意安排他们见面。
大家都没见过张爱玲,一位胖太太说:“我曾经问过麦加锡先生,他说张爱玲很胖很邋遢。”大家听了都很失望。
就在这时,张爱玲到了。大家不禁眼前一亮,原来张爱玲一点儿都不胖,更不邋遢,而是身材苗条,打扮得很时髦。麦加锡欲扬先抑的说法让大家觉得张爱玲更漂亮了。
张爱玲来台湾之前,读过一些台湾青年作家的小说,其中就包括当时正在台湾大学读书的王祯和的《鬼·北风·人》。这篇小说里写到许多台湾的风土人情,让张爱玲很感兴趣。她告诉麦加锡,自己想到小说中所写的花莲市去看看。
王祯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为张爱玲担任导游,在花莲到处参观,并安排她住在自己家里。张爱玲与王祯和的母亲相谈甚欢,她们有时还用日语交谈。张爱玲打扮得年轻漂亮,王家的街坊邻居还以为她是王祯和的女朋友。每天早上,张爱玲都要用各种各样的化妆品、保养品。身处乡下的王祯和的母亲看到了,不认识这些是什么,还用台湾话悄悄问儿子:“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们在花莲的大街小巷穿梭游览,张爱玲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品味着,真切地感受到台湾浓郁的风土人情。她还一路走一路做着笔记,认真得像个刻苦的学生。
他们甚至还去看花莲的妓女。张爱玲对妓女的生活很好奇,妓女们看到打扮时髦的张爱玲也很好奇,她们彼此静静地对望着,互相观察,各有所得,一片欢喜。
接着,他们又去了花莲最古老的城隍庙,庙内的柱子上有许多对仗工整的对联,上面的文字很是深奥。张爱玲认真地看着这些对联,思索着它们的含义,过了许久,才微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意思了。”看着城隍庙里的白瓷砖,她竟觉得像浴室。
一天夜里,他们还一起看了阿美族的丰年祭。舞蹈场面很壮观,充满了原始的生命活力。那天晚上,当地的县长也在场。他听说张爱玲是从美国来的作家,就积极地邀请她到贵宾席入座,但张爱玲还是与王祯和挤到第一排,坐在地上观看。张爱玲看到一位穿着民族服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山地姑娘,觉得她的侧面美极了,称赞她可以选为最佳侧面奖。有一个台北来的舞蹈家也主动跑来与张爱玲聊天,递上名片,然后还吹牛说:“这些舞不好,如果给我编的话,可以更好。”张爱玲当时没说什么,等那人走后,她悄悄对王祯和说:“山地舞,要他来编干吗?”意思是说只有保持自然,才是最美的舞蹈。
张爱玲原本打算从花莲再到台东、屏东,参观当地独特的矮人祭,然后到高雄,再回台北。但当她来到台东时,当地火车站的站长转告她,接到了麦加锡打来的电话,说赖雅又中风了,请她马上回台北。
张爱玲听到这个消息心急如焚。她马上取消原来的计划,赶回了台北。直到了解到赖雅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了,这才放下心来。当时她身上的钱还不够返回美国几次转机的费用,为了不白来一趟,她考虑了一下,决心还是先不回美国,而是前往香港。
来到香港,她顾不上到处观光,而是马上开始工作,希望能挣些钱回去。电懋电影公司希望她把《红楼梦》改编成电影剧本。如果一切顺利,张爱玲能得到1600美元至2000美元的稿酬。张爱玲在宋淇家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每天从上午十点一直写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她原本就近视,如此超负荷的工作又使她的眼睛得了溃疡,而且时常出血,必须要找医生打针。由于长时间坐着写东西,她的双腿也肿得厉害,走起路来就疼。她本想去买一双大一点、软一点的鞋子来穿,可又没有钱,只能等到年底大减价时再说。她是如此热爱衣服的人,可是在香港的这段时间里,她连几件基本的换洗衣服都舍不得买,眼镜之类的东西就更不必说了。
经历了千辛万苦,张爱玲终于拿出了《红楼梦》剧本。宋淇没法决定剧本是否能通过,必须要等公司上级的意见。在漫长的等待中,张爱玲的生活更加窘迫了。宋淇为了帮助她,又建议她写另外一个剧本,可以得到800美元的稿酬。张爱玲算了一下,这笔钱相当于她和赖雅在美国四个月的生活费,于是便欣然答应了。
可是连这个新剧本都写完并获得通过了,《红楼梦》剧本的审核结果还是没有消息。原来电影公司对剧本有最后决定权的两个人根本没读过《红楼梦》原著,他们只想拍一部俗套的言情戏,有关少男少女的爱情,这样才能获得观众的喜爱。张爱玲觉得这是对《红楼梦》的曲解,因此拒绝妥协,事情就这样僵持下去。张爱玲绝望了,她这一趟香港之行几乎白来了。没有挣到钱还是其次,关键是她的写作已经得不到别人的认可了。
身心俱疲的张爱玲于1962年3月16日搭飞机回美国。后来她得知,就在这一年,电懋公司的后台老板陆运涛因飞机失事丧生,公司面临分崩离析的困境,《红楼梦》剧本不可能再有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