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时代的张爱玲,有了自己的梦想。自目天才的她,才华初露,便博得众人钦羡。家是回不去了,后母的睥睨、父亲的无情,是她驱之不去的梦魇。母亲的收留,在日日琐屑的冲刷下,亦不复温暖。香港,这陌生的土地,是打了折扣的留学梦,却也赐予她第一份相伴终身的友情。战火纷飞中,她的天才梦却更炽热。
从1931年秋到1937年夏,张爱玲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度过了自己的中学时代。这是一所声名显赫的贵族学校,其办学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上海滩培养名媛淑女。这所学校一年的学费相当于普通工人将近一年的工资,但还是有诸多家庭源源不断地把女儿送到这儿来念书。原因很简单:女儿将来能从这里踏入上流社会,嫁入豪门,成为政界、商界要员的夫人。比起这一回报,多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进入圣玛利亚女校读书,对于张爱玲来说,是一种混合着欣喜与忧郁、绚丽与灰暗的独特经验。能够暂时远离冷漠、阴郁的家庭氛围,来到一片洋溢着西式风情的崭新天地,这对于一向对外部环境敏感的张爱玲来说,无疑是一种新鲜的刺激。
然而与她那些求学目的明确的同学们相比,张爱玲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这所学校当做成为某某太太的跳板,甚至对此深恶痛绝。一个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在她毕业时填写的调查栏里,“最恨”一项,她写的是“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可以说,张爱玲是与这所学校的整体气质不合拍的。也正因为如此,她回忆起中学时代时,总是认为那是一段不愉快的时光。
撇开教育目的不谈,圣玛利亚女校的教育风格也显示出一种奇异的混合。这里的课程分为两大部分。英文、数理、西洋历史等课程全部用英文授课,教师也多为外国人,使学生接触到十分现代化的西方文明成果。然而,在中文的教学方面,这所学校所传授的却是最为保守、落伍的八股文,教师也多为前清科举出身的老学究。
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最为现代化的城市,在这样一座拥有钢琴房、健身房、游泳池等现代设施的校园里,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却要聆听一群身穿长袍马褂的夫子们,摇头晃脑地吟哦“说立志”、“论知耻”之类的八股文章。张爱玲在校期间曾写过两首打油诗,绝妙地描摹出这样两位先生的形象:
橙黄眼镜翠蓝袍,步步摆来步步摇。师母裁来衣料省,领头只有一分高。
夫子善催眼,嘘嘘莫闹喧。手袖当堂坐,白眼望青天。
这两首匿名的小诗发表在校刊上,当即引起轩然大波。同学们争相传阅,被讽刺的先生气得直瞪眼,其中一位还直接告状告到了美国校长那里。校长给出三种解决办法:一、由刊物编者向该先生书面致歉;二、该刊物停办;三、张爱玲不准毕业。不过好在这位先生也担心事情闹大,有伤和气,便撤回“诉讼”,不了了之。张爱玲逃过一劫,然而从这个小插曲中,也能看出她对当时学校的这种教育风气的不满。
正是这种气质上的不合,让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常常感到落寞、不合群,也让正值花样年华的她表现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郁郁寡欢、懒散消沉。在学校,张爱玲的“健忘”是出了名的。这既表现在生活细节上,也表现在课业上。比如学校规定不穿的鞋子必须放在宿舍的鞋柜里,不能随意乱放,否则就要把违反规定之人的鞋子放在走廊里“公示”。这种“待遇”,张爱玲是常常享有的,因为她总是忘记把鞋放在该放的地方。也常常忘记交作业,遇到老师催问,才猛然惊醒似的说一句“我忘了”。因为她的成绩优异,老师们大多不会对她大加责备,只得无可奈何地放过她。
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女孩子中间,张爱玲无疑是独特的,是被视为“异类”的。以致多年以后,她的同学们回忆起中学时候的她,还往往夸张地模仿她摊开双手、无辜地说:“啊,我忘了。”这个口头语,几乎成了张爱玲的一个标志,一个留在他人记忆中的被放大的印记,似乎这女孩身上充斥着一股懒散的,甚至病恹恹的气息。其实这除了天生的性格原因外,不能不说是张爱玲对于周围环境的一种无意识的、带有防范心理的反应。她感到自己难以融入周围的人群,那些花枝招展、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没有经历过像她这样凄凉、黯淡的童年,没有体会过父母的争吵、眼泪、出走,没有体会过寄人篱下的滋味。
在生活上,张爱玲感到自己是“滞后”的。那个弥漫着烟雾的家是滞后的,踉踉跄跄跟不上母亲决绝的步伐。从这个家里走出来的张爱玲,也感到自己在生活方面是滞后于自己那些毫无负担、欢笑着冲向前方的同学们的。这一点,从她对衣着的敏感上就能够看出来。
张爱玲对穿着有着天生的兴趣,爱美也是她从小表现出来的天性。梦想早早梳上爱司头、穿上高跟鞋、涂上鲜艳唇膏的她,在中学时代却始终是一只丑小鸭。缺少母爱的她,从未被人当做小公主来宠爱、打扮。她在宿舍被“公示”的鞋子,往往是破旧、寒酸的旧皮鞋。她所穿的衣服,也大多是亲戚们穿剩下的旧衣服。在她父亲再婚后,斤斤计较的继母曾送给张爱玲两箱旧衣服,还得意扬扬地声称这些衣服的料子都很好。可实际上,这些衣服不要说时髦,连整洁大方都算不上。张爱玲印象最深的是一件暗红色的薄棉袍,穿上像浑身生了冻疮,可是由于没有别的衣服换,她只得一天天地穿着,甚至一直穿到春天。她无法猜测别人是如何看待自己,唯一的解脱方式便是自己将自己遗忘——“我忘了”三个字是怎样的忧郁呵!或许唯有这种对自己的麻木,才能掩盖她内心深处的卑微之感。
这些生活上的细节,让张爱玲感到深深的厌恶与羞耻。在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贵族小姐中间,她的落寞是可想而知的。这种落寞让她的心过早地铺上了一层苍凉的底色,让她用懒散、健忘等迟暮的症候来掩盖内心的孤单。在女孩子最美丽的时光里,张爱玲始终袭着一身黯淡无光的衣裳。然而,她的光芒逐渐开始在另一个领域里熠熠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