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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

南澄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南宇的床前睡着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正温柔地在他脸上画出斜斜的光斑。

南宇是南澄的父亲,四年前突然脑中风,导致半身不遂且丧失了语言能力。为了便于治疗,他常年躺在医院里。

每个月医疗支出不菲,幸好父亲早年经商,南家还有些家底,继母安萍也从未在这个方面克扣,不然以南澄刚毕业的收入,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南澄对南宇的感情是复杂难明的。父亲身体健康时忙于生意应酬,他们父女很少有时间好好坐下来聊天,就算有这样的机会她也不敢说什么,她只敢远远地看着弟弟南澈向他撒娇玩笑。他中风后,对着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南宇,南澄反而觉得轻松自在许多。

南澄喂南宇吃过晚饭才离开医院,刚上公交车,沈洛的电话就进来了。

“你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到?”

“我刚从医院出来,已经坐上车了。”南澄说。

“我朋友他们都到了,就等你一个了,你快点呀……”

南澄握着手机,听着沈洛在电话那头抱怨,望着窗外的木兰花树竟然走了神。这两日天气放晴,气温一下子升到二十几摄氏度,原本含苞待放的木兰花似在一夜之间绽放,硕大而洁白的花朵招摇地立在枝头,像一只只羽翼雪白的鸟。

“南澄,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电话那头传来沈洛不悦的质问。

“嗯……有。”南澄回了神,“我很快就到了,等会儿见。”

“那你快点吧,我挂了。”沈洛的脾气好像都撒到了棉花墙上,没有任何回应。

南澄收了电话,带着一点暖意的春风从开了一小半的车窗外钻进来,拂在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感觉。

沈洛是南澄第一个正式的男朋友,他追了她三年,直到大三下半学期南澄才下定决心给彼此一个机会。

也不是没有过甜蜜的时光,像普通恋人那样吃便宜但好吃的路边摊,每周二看半价电影,临近考试时一起上自习,晚上一起手拉手在灯火昏暗的校园里散步。

但,好时光似乎从来都短暂易逝。

如果让宋苡米看到南澄接沈洛电话时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肯定又要忍不住问:“你们怎么还不分手?”作为南澄最要好的亲密女友,苡米和沈洛互看不顺眼,恨不得对方永远消失在南澄身边方才大快人心。可让她失望的是,南澄从没有想过要和沈洛分手。

他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她也希望他会是最后一个。

南澄讨厌改变,讨厌让自己重新去适应陌生人。

“你不会还有处女情结吧?……喂,老实说,你和他有没有……嗯?”苡米曾神情暧昧地这么问过南澄。

南澄避而不答,笑得有些尴尬,转移话题:“你第一次喜欢别人的时候,有想过有一天会不再喜欢他吗?”

“虽然是没想过这种问题,但是谁都知道,初恋是不长久的吧。”苡米拨了拨长发说,“所有的爱都是一个从心动到逐渐乏味的过程,大同小异,看多了就知道没什么特别的,第一次和第十次,没什么差的。”

南澄没搭腔,她不知道苡米说的到底对不对,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理和大多数人相比是有偏差的。她太过执拗,讨厌或者说恐惧改变。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耗尽了全身力气,斩断所有退路,没想过有一天会不再喜欢他,也没有想过两个人是否合适、是否会有未来。

悲剧的是,她的执拗却没有匹配同等的勇气,无法不管不顾、毫无条件地去追寻某个人的脚步。

苡米不是没嘲笑过南澄的死脑筋,觉得她像是穿越而来的古人,一生谈一次恋爱,只和一个男人睡。

“现在谁不是换了至少三四个恋人才修成正果的啊?就算修成正果了,还要抽空探出墙外来尝个小禁果什么的呢。人生又长又无聊,盯着一个人你不烦啊?”苡米对南澄“从一而终”或者说“一根筋到底的感情观”很不以为然。

“你没错,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要他不提分手,我就不会和他分手。”南澄没办法成为像苡米那样洒脱的女生,并且,她不分手的原因也不尽然是苡米想的那样。

“如果顾怀南回来了呢?”苡米冷不丁地问。

南澄愣在那里,须臾之后才又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他回来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变得极轻极薄,像是一碰就碎的薄冰。

心痛止于六年之前的某个夜晚,自他之后的任何人,A或者B,好像都没什么差,所以她没有和沈洛分手的理由。

南澄到达约定的火锅店包间时还没有开席,但气氛已经很热烈了。

今天是沈洛和几个大学时要好的兄弟聚会,各自带了女朋友或者女伴,满满当当坐了一桌。因为是同校,沈洛又轰轰烈烈地追了南澄三年,所以在座的男生她都认识,有一个叫韩青的,说起来还是她的高中校友。

“南澄真是当代女性的楷模,长得漂亮不说,还温柔贤淑,沈洛你能追到她真是福气!”与沈洛同寝室的张小飞喝得脸红脖子粗,与沈洛干了一杯,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沈洛也一干为净,笑眯眯地看着南澄,忍不住伸手搂了搂她的腰。

南澄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至今她仍不习惯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哪怕那个人是她的恋人。

沈洛的笑容僵了僵,没说什么,转过脸继续与兄弟们喝酒、吹牛。

蓝色的炉火舔舐着锅底,翻滚的汤底不时浮起半截大葱或者煮烂的番茄,蒸腾的热气让房间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与酒气。吵闹的说话声渐渐与那热气模糊成了一片,南澄再次走神了,直到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次被人提起。

“……说起校园恶霸,你们是没见过顾怀南一高中和我一个学校的,他看谁不爽就打,曾把人打得肋骨断了好几根……最下贱的是据说有个很老实的女生,被他玩弄得很惨……南澄,你应该也知道吧?”韩青说得唾沫横飞,一脸期待地看着南澄,希望她再爆点什么猛料,增加他话里的可信性和爆炸性。

“……是吗……不过这都只是传言,未必是真的吧。”南澄笑得有些尴尬,她不确定韩青所听到的传言里“很老实”、“被玩弄得很惨”的女生是不是她,但是高中时和顾怀南的名字常常联系在一起的“老实女生”,似乎也只有她了,庆幸的是韩青因为时隔已久,记不起女生的名字。只是这谣言,夸张得实在有些离谱。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如果他行得正做得端,传言怎么来的呢?空穴来风?”大约是现实一次次给人以打击,沈洛大学毕业后越发显得“愤青”。

南澄默默无言,只是垂下眼,少年顾怀南的脸孔又再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在嘲讽地问她:“怎么样?”

试了这么多人,是不是还是觉得我最好?是不是到现在都还是很想念我?”

心里像有千万根细针在扎一般,痛觉早已麻木,只是创口密密麻麻的,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就这样边吃边聊,散场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住得近的直接打车走了,住得远的提议去KTV唱夜场,困了就在附近开个房。

“反正都带了女朋友,也不怕无聊,嘿嘿。”张小飞猥琐地笑着说。

“对啊,这么晚回去吵醒室友也不好。”另一对男女朋友也赞同。

只剩下沈洛这一对了。他看向南澄,南澄还是那副温婉淡然的样子:“你们去吧。”

“那你呢?”

“我不习惯在外面过夜,何况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反正都这么晚了,和过夜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你都这么大了,一次两次也不要紧吧。”沈洛耐着性子说服她。

“不行。”南澄还是拒绝,并且语气非常坚持。

“不会吧?你们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张小飞从他们的神色间看出异样,没有继续问下去。

沈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烦躁地说:“你瞎猜什么?南澄家教严,不喜欢在外过夜。你们去吧,我先送她回家。”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众人在路口分别,沈洛拦了辆出租车,没招呼南澄就坐了进去。

南澄和司机说了她家地址后也没再说话,抱着胳膊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在飞速的奔驰中模糊成了一条绚丽的彩带。

她和沈洛并排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可是中间却隔了很大一个空,好像那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身体上的距离是三十公分,但是在心理上来说,那三十公分就像三十亿光年那么远。

南澄下车之前沈洛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南澄愣了一下,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金额足够的纸币递给司机,然后下车。

“你是我的男朋友。”

她的回答就像一个冷笑话,所以沈洛最后非常非常无力地笑起来:“南澄,你的心在哪里呢?我怎么觉得我从来就没有捂热过它?”

弟弟南澈在外地读大学,家里只有继母安萍。南澄怕吵醒安萍,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却还是在打开房间门时不小心踢翻了什么,发出不小的声响。安萍的房间里传出几声咳嗽。

南澄僵在那里,过了几秒才又继续动作。

直到平躺在自己的床上,闻着自己的被子上熟悉的气味,南澄的心跳才渐渐地平缓下来,喧闹的脑海也回归了波澜不惊的常态。

沈洛最后那句话让她觉得有点难过,倒并不是他误解了她,他的话剌痛了她一J恰恰是因为她觉得他说的没错,所以才有点难过。

南澄会接受沈洛,更多是源于感动,而不是心动。她设想过她之后的人生一找一个人结婚、组织家庭、生个孩子,这都是人生必经的过程,她不可能会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吧,那么和谁在一起不是在起呢?

她不讨厌沈洛,他对她很好,他们有相似的成长背景和匹配的条件,这就足够支撑一段婚姻了吧。

沈洛问南澄她的心在哪里,说真的,这个问题她没有办法回答。

苡米曾说她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心动也变成越来越困难的事,而对于认死理的南澄来说,她的心曾为一个人狠狠动过,后来就一直心如止水。而正因为她曾经心动过,所以她知道什么是心动,所以她知道她对沈洛有依赖,有留恋,可是,确实没有心动。

但,谁说奔着婚姻去的恋爱里一定要有心动呢?稳固的夫妻关系通常都不是靠心动维系的呀。

南澄有点烦躁地用被子捂住头,不愿再想这些事情。

第二天南澄醒得特别晚,她琢磨着是因为又梦到了那场樱花雨吗?

梦里漫天飞扬的粉白色花朵,轻盈的,娇嫩的,脆弱的,来势汹汹如同一场漫天灭顶的海嘯,落在她身上时却又是那样的温柔与轻巧。极淡极浅的香气,要一次又一次深呼吸,才能分辨出空气里隐约浮动的香气。

在花海深处有一团白色耀目的光,有个模糊的人影远远地伫立在那里。南澄在梦里睁大眼睛,可是越想看清越是看不清,猛烈的逆光几乎灼痛双眼,心里彷徨得像一只迷途的小鹿,总觉得要失去什么了,或者已经失去了什么一那些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终于提起裙摆,不管不顾地向那团光和那团人影跑去,可是下一秒,就一脚踏空,坠入无尽的深渊。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下坠的身体被现实硬生生地接住,南澄艰难地睁开眼时发现时针已经跃过数字8有点距离了。

她飞快洗漱完毕,下车后一路飞奔,到报社的时候也已九点过半。“南澄,今天起晚了啊?”

“啊,哈。”她不好意思地承认。

“昨天那个老婆婆丢猫的新闻做好没?”

“做好了,不过照片的位置我还想再调一下,晚些放上去。”“行。”

每天上午,办公室里的对话都差不多,工作的内容也差不多,南澄如果没有出去采访,就是坐在位子上写稿子、做版面。

她前年毕业后进入了这家报社,在周刊部做特稿记者。弱势媒体的小记者,不问政事,只能写些无关痛痒的民生新闻,大多时候只是些左邻右舍间的家长里短,夫妻恋人间的鸡毛蒜皮。

南澄有时候会对着电脑屏幕上连自己都觉得无聊的稿子想,这就是她曾经梦想过的新闻人工作吗?

“铁肩担道义,秒手著文章”一念书时的誓言如今听来有种悲催的喜感。

苡米却对南澄的不甘嗤之以鼻,她说:“梦想这个东西本来就和生活没什么关系,生活是柴米油盐,本来就是充满烟火气和琐碎的,而梦想是瑰丽美好的,既不能吃也不能用,还摸不到触不着。平时做做白日梦,想想就好了,梦想的吸引之处本来就在于无法实现,安稳的工作,平淡的生活,这些才是王道啊。”她还打了个比方,“生活”就像家里的黄脸婆、糟糠之妻,而梦想是“情人”,“情人”固然刺激貌美,但若发生什么意外或者事业失败,陪在身边的多半还是原配。

不过话虽如此,苡米自己的生活却从没趋于平淡过,和南澄少女时代就内敛持重,毕业后更是从不行差踏错半步相比,她宋苡米的“后青春期”又漫长又精彩。

这不,她最近便又换了一个日籍男友,理平头,一字眉,单眼皮,不笑时有点凶,笑起来时又露出一口乱牙,有一种小狗般的天真。

南澄对苡米男友的讯息还停留在一个月前那个穿金戴银的富二代,当苡米拉着这位一字眉先生从餐厅门口进来时,她虽然心里惊讶,脸上却默契地不露分毫。

“这位是山口桑,我的哈尼(honey),这位是南澄酱,我的另一个哈尼。”苡米不中不西又坦率热情的介绍,让礼貌过头显得拘谨的山口也略微放松了一些,对南澄点了点头,用生硬的中文打招呼说:

“你好。”

“你好。”

吃完饭山口去结账,苡米才有时间对南澄解释:“那个富二代原来有老婆,还有个两岁的私生子,我一怒之下就蹬了他。山口是我的客户,这半年来所有业务都在我这儿办的,他账户上的数字我比他妈都清楚。”苡米毕业后在一家商业银行做大客户经理,这个工作能结识不少权贵,这些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的是从客户变成了男友,有的是从男友变成了客户一不过后来通通变成了前男友。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南澄问。

“三天吧……不对,四天。”苡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周二分的手,周三和山口在一块儿的。日本人就是无趣点,对我倒是不错。”“不会有点心理障碍吗?”南澄从小就是好学生,历史尤其不错,八年抗日战争,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她几乎能将课本内容倒背如流。

南澄的话让苡米乐得花枝乱颤,眼角都笑出泪来:“你还真是个孩子啊,太有意思了!”她小心抹着眼角的泪,不让眼线花掉,“侵华战争又不是山口发动的,况且我只是和他恋个爱,花点他的钱,也算为祖国拉动了点GDP啊。”

苡米就是这样,无论有理没理,她都能说得振振有词。南澄还想说什么,看到山口走过来,就闭了嘴。

吃完饭,苡米拉着南澄去逛了新开的名品商厦,Gucci、Prada、Celine……但凡她多看两眼、摸一下,山口就会问她:“想要吗?想要我送给你。”

苡米笑颜似花,娇媚无比地对山口说:“哈尼,你对我真好,我爱死你了!”她也不贪心,明明可以狮子大开口,最后却只是买了只CelineLuggage系列的最新款手袋。

山口还很贴心地挑了只钱包,准备一并买了送给南澄,在她的再三婉拒下才作罢。

“他对你真好。”在洗手间里,南澄对苡米说。

苡米对着镜子补妆,抿了抿鲜红的嘴唇说:“好?也就这几天光景吧。哪个男人对漂亮的女人刚开始时不是这样豪气,一掷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但最后还不是弃之如敝屣。女人呐,就像朵花,开在别人的花园里真是各种好,摘下来握在手里了,就觉得烦人,都没处搁。”

苡米谈过很多次恋爱,每一次看似轰轰烈烈,全身心投入,她信仰爱情,无爱不欢,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于爱情,她是多么悲观一所以趁着年轻,用力地“消费”它。

“总有个不一样的人,在什么地方等着你,想要好好揽你在怀里,视你如珠如宝。”南澄说。

苡米哈哈大笑起来,媚眼如丝地望着南澄说:“亲爱的,你在讲童话故事吗?我可从小就不爱看童话。”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不多要点,刷爆他的卡?”南澄问。“聪明的女人无论心里多么贪婪、刻薄,姿态都要好看。欲擒故纵你听过吧?哪怕我就是爱他的钱,也不能让他无比确定地知道。”

苡米简直就是个两性专家,可是太明了这种“游戏规则”的人,往往是玩不好游戏的。

南澄和苡米又逛了一会儿。在LV门口,苡米突然拍拍她的肩膀指着前方走出电梯的某个男人说:“你看,那个人像不像顾怀南?”南澄胸口一滞,眼神慌乱地递过去,果然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生背影,穿着浅灰色运动帽衫,脖子上挂着硕大的白色耳机,背了一个鲜亮的嫩黄色运动包。他不是顾怀南,顾怀南比南澄大一岁,今年应该二十五岁了,而那个男生顶多十八岁。

“不像。”现在的顾怀南应该是个英气的男人了吧,而对方明显还是个少年。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和顾怀南谈一段。”苡米勾着南澄的手臂在她耳旁轻声说道,“他那时候只喜欢你,我其实有点生气呢。”“他有喜欢过我吗?”南澄不自在地瞟了苡米一眼,又看向别处。“哎哎,你这么撇清就没意思了啊?那时候我们沪嘉一中谁不知道顾校草‘弱水三千’,只取你这‘一瓢饮’啊。”

苡米的调侃唤醒许多回忆,一幕幕,似电影回放的镜头扑面而来,南澄的心里一阵阵揪紧,脸色也变得愈加难看:“你别说了啊,再说我就要翻脸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苡米知道自己失言,连忙哄着南澄,之后的时间里也非常识趣地没有再提那个名字。

他们离开时坐观光电梯,从顶楼直达底楼,南澄无神地望着透明玻璃幕墙外灯火辉煌的整座商场。

四楼、三楼……在一楼和二楼的上行扶手电梯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侧着身体在和身旁的朋友聊天。他最初会吸引南澄的目光,是因为他站得很直,挺拔得像棵树般,只一个背影就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应该是非常有自信的人吧。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他微微侧过身体,像是向身后的方向望了一眼。南澄突然怔在那里。

……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吗?还是,他就是他?

穿西装的男人上楼,消失在南澄的视线里,而观光电梯的门打开,一楼到了。

苡米推了推南澄,问:“怎么了你?”

南澄有些失魂落魄:“没事。”是没事,能有什么事?就算顾怀南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就形同陌路了。

但即便心里十二万分清楚彼此的关系和立场,南澄还是在那天晚上失眠了。她躺在熟悉的床上,望着窗台上的白色窗纱被风吹起,又轻轻落下,像一只白色的鸟儿张开羽翅,又缓缓收拢。每一次,她总以为会在窗纱落下时看到靠着窗台看星星的少年的背影,每一次,她总以为那个少年会背对着她问:“南澄,你能不能认出猎户座?”

南澄仅有的天文学知识全部来自那个就算在想象中也不会回过头来的少年顾怀南,他教会她观察猎户座,可是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关于猎户座的悲伤神话故事,原来正是她和他故事的预演。

在少年时代那些人云亦云的人印象里,顾怀南如韩青描述的那般是个纨绔子弟,嚣张暴力,可是在熟悉的朋友眼里,他是讲义气的兄弟,大方爽朗。而在南澄心里,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顾怀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南澄还是很难给他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他就像武侠小说里那些亦正亦邪的异类,无法概括,无法分类,大多时候处世为人只凭心情,不依道德准则。

南澄是那种最遵守规则的人,读书时是听话的好学生,毕业了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她过马路只走斑马线,并且对面路灯永远得是绿的;去食堂吃饭米饭永远打二两,配菜永远是一荤两素;所有的裙子最短不超过膝盖以上十公分,所有的T恤都以举起手不会露出肚脐为最短长度限制;看到陌生人哪怕再讨厌也能微笑,最生气时的言辞也不过是“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在该学习的年纪努力学习,在该恋爱的年纪正正经经地交男朋友……她的生活按部就班,规规矩矩,鲜有意外,她也几乎从未踏出过安全生活的范围之外。

她和顾怀南,显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南澄很自然就被顾怀南吸引了。她倾慕他身上那种雨后青草般清新的气息,鲜嫩的,翠绿的,充满了勃勃生气和各种可能;她喜欢他笑起来时挑着的眉毛,两边弧度不一的嘴角;她甚至有时明知道他是错的,却还是为他离经叛道的勇气而倾心——那是她所没有的勇气。

南澄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带给她怎样的惊或者喜。顾怀南之于她,就像一场永远无法猜透结局的冒险,明明她害怕所有未知和不确定,却偏偏喜欢他所代表的无数可能。

而南澄这辈子做过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十六岁那年爱上了顾怀南,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只属于她的男人。

不知道顾怀南还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对视?南澄想,也许他早就忘记了,他的目光与无数女生对视过吧,可是她却只有他,那种直接探进对方灵魂深处的对视,只一个瞬间就检阅完毕了彼此整个灵魂。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春天,校园里那两棵樱花树开得正好的时候。千万朵粉白的樱花开得密密匝匝,如云如雾缭绕在枝头,像一场易醒的美梦。

临近黄昏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没有老师的教室里乱哄哄的,南澄便带了课本去楼下的樱花树下背课文,才背到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个不明物体就从天而降,穿过樱花树的树枝,重重地落在南澄手臂上。

断了的枝丫连着树皮在枝头晃荡,无数樱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花雪落了南澄满头满身,脚下的绿草上很快就积起薄薄一层樱花薄雪。

她微微探出头,从花树下探出一张怯生生的脸,仰头望着二楼阳台边抿嘴看着她的顾怀南。他原本是大大咧咧、不以为意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迎着南澄清澈见底的眼睛,竟然没了声音。

他们的目光在飘着樱花的空气中相遇,静默,却又和谐,互相交缠深入,她看到他的危险气息,他看到她温和的柔软。

“对不起。”顾怀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奔到南澄身前说,“我想早点回家,又怕被隔壁班老师看到,所以先把书包扔下来。我没想到这儿有人。”

南澄有点窘,把书包递给他,说:“那你快走吧。”开学这么久,她和顾怀南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还是作为语文课代表,隔着老远地问他一声“顾怀南,作业交了没”。此刻他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站在她面前与她说话,这让不善言辞的南澄难免有点慌张。

“哎,你疼不疼?我砸到你没有?”

“没有,没关系的。”南澄抓起膝头的书本,急着上楼回班级。

顾怀南就在她身后笑起来,朗朗地说:“南澄,你跑那么快干吗?好像我是只大灰狼似的。”

南澄没有回头,只是脚下步子又急了一点。

顾怀南当然不是大灰狼,可是在南澄所知道的传言里,他比大灰狼还可怕。大灰狼无非是吃了小红帽,可是他却能骗到小红帽的心,再凌辱她的身体,最后抹抹嘴巴,毫不留恋地将她丢弃——听起来很像变态淫棍是不是?可是那个时候南澄真的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顾怀南的名字在沪嘉一中,乃至沪城所有高中里都鲜有人不知——只是那名声,并非全是正面的。

南澄最初对顾怀南的所有了解都来自当时的同桌宋苡米。

十六岁的苡米还未破茧成蝶,尚处于毛毛虫的阶段,一米六八的身高在当时不是优势,反而让她显得又高又壮,好在生了一双又大又美的眼睛,笑起来时嘴角还有一对梨涡,像一个加大号的芭比娃娃。她性格开朗活泼,与谁都能攀上点交情,对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和隐秘绯闻都了若指掌。

苡米对南澄说过的和顾怀南相关的“秘闻”里,最可怕的就是关于他初中时狂追过一个清纯貌美的校花级学妹。

“那个女生我也见过,皮肤好得像豆腐似的,又白又嫩,可是头发却又黑又直,就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似的。虽然家境一般,整日穿校服,但就是看起来很乖很美好。而且她成绩很好,一直是全校前十的样子,在和顾怀南在一起之前,是被所有人看好能保送进我们学校的资优生。”苡米说得绘声绘色,好像她亲眼见证了这场稚嫩恋情的全部,“她一开始也不喜欢顾怀南,可是经不住他死缠烂打吧,后来就同意了,两个人谈了朋友。不过顾怀南这个人,无法无天惯了,很快就哄骗那个女生上了床,据说还有人看到过呢……”

“然后呢?”南澄忍不住问。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苡米撇了撇嘴,“因为没多久中考结束,顾怀南就提了分手,把学妹给踹了。倒霉的学妹分手的同时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闹得啊……可谁叫顾家有钱,撒了几十万就给摆平了。可惜了那个白雪公主似的学妹,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那时候南澄的世界尚纯白一片,她从不知道原来这些阴暗丑陋的事情竟离她这样近。

“人不可貌相。你看顾怀南长得白白净净,也算英俊帅气了,不知道的人谁会想到他那么坏啊。”苡米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南澄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嫩了,以后我会好好罩你的。”

可是,就是这个信誓旦旦说着顾怀南“坏话”的宋苡米,在后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倒戈,成为顾怀南的拥趸,从此在南澄面前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澄都深受这则“秘闻”的影响,更被自己习惯了小心谨慎的性格桎梏,远远地站在顾怀南的对岸,不让他渡过来,自己亦不敢靠近。

她那么小心,她害怕只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可是最后,她还是堕了下去。

沈洛生了几日闷气,没有找南澄,他把这当作一种“惩罚”,可是后者浑然不觉,照常上班、下班,偶尔和朋友同事聚会。她或许有想过沈洛,猜到他在生气,可是很快就被其他念头盖过,再想不起要给他一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的事了。

最后还是沈洛又自动出现,接南澄下班去吃饭。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招呼南澄坐他的电动车后座:“上车吧,带你去吃新发现的餐厅,口味不错。”

南澄笨拙地坐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衬衣衣摆,说:“好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呢?”

沈洛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楼层经理,做六休一,这天并不是他的休息日。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当然得请假陪你一起过。”沈洛扭过侧脸说道,嘴角淡笑。

南澄心里动了动,一股温暖潮湿的液体将她的心慢慢浸润。很多时候,她觉得沈洛像她的亲人更多于像爱人。她的亲人缘很薄,南宇未中风前与她交流甚少,还是成为植物人后,她常常去医院看望他,或者只是坐在床边发呆,他们父女见面才多了起来。而对于亲生妈妈,留给她的都是些暗灰色的回忆。

南澄将头轻轻地靠在沈洛后背上,闭着眼睛,有微暖的风从她脸颊上拂过去。她轻声地恳求道:“沈洛,我们以后不要吵架好不好?”

沈洛没有回答,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也就没再说。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透过他胸腔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沈洛在一家名为“赏味期限”的日式料理店门口停下电动车。周围都是私家车,最不济也是大众级别的,有个开敞篷跑车的小开搂着一身材曼妙的姑娘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沈洛正给电动车上锁,姿态有些狼狈。

那姑娘看了一眼沈洛和南澄,半娇嗔半不屑地对那小开撒娇:“亲爱的,我们下次不要来这家店了,档次很不高呀。”

沈洛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他并未发作,只是当那一对开着跑车绝尘而去时才啐了一口:“这些靠拼爹混的软蛋,迟早有一天我会比你们强!”他出身贫寒,老家是全国著名的贫困县,能在大城市有份体面的工作,靠的全是自己的努力。

南澄说:“要不我们换一家吃吧?”

“为什么要换?”沈洛反问,“我们今天就在这儿吃了。”他拽着南澄的手臂大步往“赏味期限”里走。

南澄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与刚好出来的男子撞了下肩膀,她低着头连声说“对不起”。

被撞的男子顿住脚步,侧身望着南澄的背影,浓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是她吗?似乎是不愿细想,他转身踏出屋檐下的阴影,将疑问抛诸脑后,整个人沐浴在四月璀璨的日光之下。

“赏味期限”的说法来自日语,用中文翻译过来,大约是“最佳品尝期限”的意思。

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爱人的玫瑰几天就凋谢,喜欢的歌手几年后就过气,年少时在耳边信誓旦旦的誓言消散得尤其快。

店里正在放宇多田光的《firstlove》,南澄将三文鱼沾上厚厚的芥末塞进嘴里,辛辣呛鼻的滋味在味蕾爆炸直冲脑门,她的眼泪突然就滂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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