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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当时年少春衫薄,还以为你娜崖畔的一枝花

上午刚到办公室,南澄椅子还没坐热,汪主任就给了她一张名片:“昨天那个中学老师杀妻案,你去问问温律师的看法,这是电话,回来在稿子后面加个专家观点。”

南澄低头看那张触感细腻的名片一律师姓温,有个很文艺的名字,温瑞言。

温律师在电话里的声音也很好听,温润如玉,语速不急不缓,似乎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南澄的邀约。

推开那家咖啡厅的玻璃门时是上午十点,那日阳光极好,天朗气清,门口的风铃因为南澄的动作而叮当作响。

原本坐在靠窗位置低头看报的西装男似有所感知,还未等她细看就站起身,温和地笑望着她问:“南记者?”

“温律师。”南澄点头微笑,在他对面入座。

温瑞言,人如其名,眉眼细长寡淡,但在末梢又勾着点温情,略薄的嘴角总是浅浅上扬着,显示出他极好的耐性和涵养,肤色偏白,也因此眼睑下的青色阴影显得愈加明显。

温瑞言很擅长把握与人谈话的节奏和走向,他知道南澄对那些专业内容并无兴趣,所以三言两语就概括了案件的性质,两人聊得更多的是对于脆弱的婚姻关系和相关社会现象的探讨。

需要的内容聊得差不多了,南澄收起录音笔,说:“非常感谢温律师接受我今天的采访,以后如果有什么事还能再麻烦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下次可以不叫我温律师吗?”温瑞言停顿了一下,看着南澄的眼睛说,“你可以叫我温瑞言,或者,瑞言。”他的声音轻而缓,像这个春天里最先被阳光吻暖的一阵小清风,悠悠地吹开了遮蔽在南澄心头的薄薄的云。

当做记者“惩奸除恶”的梦想在现实里跌碎之后,通过采访认识有趣或者可亲的人,倾听他们的故事与观点,变成仅剩的乐趣。南澄并不讨厌温瑞言表达友好的方式。

“温瑞言,”她歪着头笑了一下,“下次再见。”

南澄伸出手,温瑞言只看着她的笑容,慢了半拍才握住,稍稍施加了点力气道:“南澄,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南澄还在猜测他说的是谁,温瑞言已如梦初醒般松了手,又恢复了礼貌而自制的温和模样,道:“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温瑞言望着南澄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才收回目光。

南澄对温瑞言的印象很好,只是让她意外的是,他们居然很快又见面了。

有家造纸厂爆出污染丑闻,南澄接到消息说董事长愿意接受他们报社的专访,谁知在会客室等了几个小时没等来采访,却在离开时遇到了温瑞言。

他等在电梯口,午后六点的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的半个身体镀上金边,挺直的鼻梁在一侧投下小片的阴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你接了他们的CASE?”南澄慢半拍地想到温瑞言出现在这里的最大可能。

温瑞言不置可否。

“你下班了吧?赏不赏脸一起吃个饭?”他发出邀约。

南澄有些犹豫,她不习惯和陌生人单独吃饭,但又想从他那里获得些独家内幕,所以最后还是点点头道:“那我们AA吧。”

温瑞言轻笑了起来,为她的小纠结。

“你觉得怎么样舒服,那就怎么样。”他说。

吃饭的地点是温瑞言定的,在征求过南澄没有意见的意见后,他带她去吃广东菜,口味清淡,茶点繁多,分量适中,可以点很多又不怕吃不完。

南澄很喜欢那道“酥炸鲜奶”,外皮酥脆,内里绵软甜美,和年少时学校后巷三块钱五个的“炸奶糕”味道极为接近。

一口咬下去,好像那些年少时光从未走远一般,这感觉,多少钱都买不来。

“我们领导明明说那个董事长愿意接受我们采访,不知道为什么又放我鸽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南澄边吃边问,脸颊沾染了碎屑而不自知。

“可能有事在忙吧。”温瑞言避重就轻地回答,“哎,你嘴角……”

他示意她,而南澄擦了擦嘴角未发现异样。

“失礼了。”温瑞言握拳抵唇轻道,似有些害羞,伸出手想帮她擦去脸上的碎屑时,却被不速之客打断——“瑞言,真巧在这里碰到你,省得我跑一趟你的律师楼。”

顾怀南笔直走到南澄身旁,拉开椅子大剌剌地坐下,然后像是这才看到了南澄一般挑眉故作惊讶状:“这位小姐是?似乎有几分面熟呢。”

也许是因为太过惊讶,南澄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一片,像是坏掉的电视机,满屏跳动的雪花点,没有任何有用的反应讯息一落在顾怀南眼里,倒像是南澄故意装不认得他。

“这位是‘沪城晚报’的南澄,南记者。”温瑞言介绍道,“南澄,这位是我的大学学弟,顾怀南。”

“看我这记性。”顾怀南双臂交叉撑在餐桌上,斜侧着身体看着南澄的脸孔,笑盈盈地说,“我们确实见过的,南记者一几天前在‘赏味期限’,你和一位先生拉拉扯扯……”这次回来连着偶遇她两次,她都是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一一愤恨的情绪被故意渲染的暧昧掩藏得很好。

“他是我男朋友。”南澄终于回了神,哑着嗓子回答。

“男朋友。”顾怀南微眯着眼睛重复,神情平静如水,看不出或惊或怒的端倪,而温瑞言则低头喝了口泡了许久的铁观音。

南澄点了点头,甚至还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她起身离席:“不好意思,温律师,我还有事,先走了。”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的纸币放在餐桌上,“不知道够不够,不够的话下次我再补给你。”南澄说完后疾步离开。她的动作连贯流畅,温瑞言来不及挽留——她情急之下又叫他“温律师”,显然又退回到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位置。

他对顾怀南不由有几分气恼:“你这是干什么?这么没风度,不像你。”

顾怀南用手指扣着桌上的那张粉红色钞票,突然问:“她和你吃饭居然埋单?”

“她要AA,或许是她的原则,我想和她做朋友,所以不愿勉强她。”温瑞言顿了顿,问,“你认得她?”

顾怀南不置可否,只是撇了撇嘴道:“段数真是越来越高了。”他不信南澄这般有骨气,怕是吸引男人的又一种手段,就像她曾经柔弱得像只害羞的兔子,最后还不是……“我不认得她。”顾怀南歪着脑袋说,“不过我瞧她,不值得你费心思与她做朋友。”

温瑞言当然知道他说了谎,也不掲穿,只是揶揄他:“我还觉得与你做朋友,是我交友不慎呢。”

“呵,这么违心的话你也说得出来?”顾怀南眯眼微笑,不以为意。

他们相识于哥伦比亚大学,温瑞言读法律,顾怀南念商科。两人初相识时曾因为中餐厅里最后一碗芹菜猪肉饺子大打出手,谁知后来竟成为至交。

很少有人知道温和似水的温瑞言其实还有暴戾冷酷的一面,也鲜有人见过浪荡不羁的顾怀南曾在月朗星稀的凌晨,躺在街头的湿冷长椅上号哭不已。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向阳或向阴的两面,向阳的一面无论多恶劣,那是他们接受且愿意旁人看到的自己;而向阴的一面,常年藏在不见光的角落里,哪怕充满温情,他们也羞于见人。

夜风吹拂在脸上,耳鬓的发丝飞扬开去,南澄拉紧了衣领,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在发抖。

这就是顾怀南之于她的魔力。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她不过是他指尖一粒卑微的沙,随便拍一拍手,她就可能万劫不复。

南澄深呼吸了好几次,还在平静自己心绪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

是弟弟南澈。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原来是想要一千块钱,和同学约了五一出游。

南澈比她小四岁,今年也有二十岁了,在南方一座沿海城市读大二。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南澄被接到南家时他才学会伶俐地奔跑,迫不及待地过来拉她的手,冲她咯咯地笑,“姐姐、姐姐”唤个不停。

他对她,似有一种天性上的亲近。

“妈知道吗?”以前南澈有事,南澄总是尽可能替他掩着盖着,但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她不敢了。

说到底,安萍是南澈的亲生妈妈,而她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隔着又远了点。

她知道,她想让我回家,所以不给我。”南澈的声音听起来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姐,我们几个同学就是去凤凰玩玩,出不了事的。凤凰你知道吧?就是湘西那个古城,可漂亮了,离我们学校也不算远。”

南澄犹豫了一下,终究敌不过南澈的糖衣炮弹,答应打钱给他。“给你打钱没问题,但是你在外面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别惹事,知道吗?”她再三叮嘱。

“知道啦姐,你越来越像我妈了,啰啰唆唆的。”南澈在那头笑道。“我还不是因为……”南澄突然断了话头,南澈也陷入沉默,显然两人想起了同一粧事。

“姐,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不让你操心。”南澈认真地说。

南澄笑了笑,想起他看不到,才又说:“说什么对不起,我们本来就是亲姐弟……很多事原本就没有对错。你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好。”

南澄与亲人的缘分向来淡薄,年幼时懵懵懂懂,年长一些,就学着察言观色,谨言慎行,不敢惹任何长辈不高兴,处处收敛自己,更从来没有像正常的孩子那样有过任性撒娇的时候。

童年留给南澄最大的印象是各种充满古怪陌生气味的被子和各种冷眼,直到回到南家,遇到南澈,才感觉到些许的温暖。

南澈,她的弟弟,活泼调皮的弟弟,他让南澄回忆起童年时不会觉得真是一场悲剧,因为尚有值得回味的幸福与温暖。

南澈让南澄印象最深的,是十四岁那年的台风天,她接了他放学去奶奶家。那日正巧刮八号台风,路上行人极少,高大的梧桐树被吹得面目全非,黄绿色的叶子满天飞舞。南澄领着南澈打不到出租车,电话亭的信号又很不好,联系不上南宇与安萍。

她想着奶奶家也不远,和南澈走着去应该也不是问题,便问他:“我们走着去奶奶家好不好?南澈你怕不怕?”

十岁的南澈踮脚张望着玻璃门外狂风大作的街道,白色的塑料袋打着转儿飞向天空。他明明一脸害怕,却还是勇敢地摇摇头说:“姐姐不怕,我也不怕。”

南澄便领着南澈冒风顶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奶奶家的方向走去。她为了快点到,抄了不熟悉的近道,谁知那条路整修,坑坑洼洼,泥泞万分。

雨越下越大,雨水不停地流到眼睛里,南澄几乎睁不开眼睛,厚重冰冷的雨衣又被风吹得紧贴着身体张开来,像风帆般形成与前进方向相反的阻力。但即便如此,南澄还是紧紧拉着南澈的手,生怕一不小心他就摔倒了。

谁知最后南澈没有摔倒,南澄倒是一脚踩空,跌在一个泥坑里,而因为她拉着南澈的手,他便也摔在她身上。

那天他们到达奶奶家时狼狈万分,浑身是泥,南澈的手臂还摔骨折了。

安萍又急又气,问南澈:“你怎么回事?风大打不到车不会给我打电话吗?”她看似骂的是南澈,其实责怪的是南澄。

南澈看了一眼南澄,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姐姐给你们都打过电话了,是你们自己没接到!”

“那放着好好的大道不走,干吗去钻那小路?”

南澄用枕巾盖住自己湿透的头发和脸孔,害怕得手指不断发颤。她害怕南澈说是她要走那条小道,她更害怕南澈说是因为她摔倒了,所以才连累他也摔倒,还摔折了手臂。

南澈从小被安萍和奶奶捧在手心里,宠得像个小少爷,所以一点也不怕她们的责问。他甚至有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问这么多干吗?我们还不是想早点回来,不让你们担心啊。别啰唆了,快送我去医院嘛,疼死我了。”

司机张叔已经在外准备妥当,南澈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南澄,亲热地叫上她一起:“姐,陪我去医院嘛,你在我就不会那么害怕。”南澄赶紧从椅子上滑下来,飞快地跟上。

医生替南澈包扎时,不知道是真疼还是为了让安萍心疼,他鬼哭狼嚎个不停。南澄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那时候她就暗自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好好照顾她这唯的弟弟。

挂了南澈的电话,又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和邻居家的大狗玩了会儿“你追我跑”后,南澄才回家。

客厅里传来热播家庭剧的吵闹声,安萍陷坐在真皮沙发里,懒懒的样子。

“回来啦。吃过饭没?”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懒懒的,带着中年熟女独有的风韵。

“和朋友吃了点。”南澄低头换鞋,问,“你没出去呢?”今天周五,照例这时候应该是安萍与她的舞伴在广场“嘭嚓嚓”的时候。

“老陈有点发烧,我这几天腰疼,就不去了。”安萍话锋一转,“对了,南澈给你打过电话了吧?你答应了?”

南澄笑道:“能不答应嘛,我就这么个弟弟,他缠人的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他现在也长大了,是该试着独当一面,和同学出去旅行一趟也好。”

安萍也笑起来:“你说得也对。不过我这做妈的呀,总是容易操心,前怕狼后怕虎的。”

“南澈是男孩子,多磨炼也未必是坏事。”南澄在客厅陪安萍坐了一会,才回自己的房间换家居服、洗漱。不过即使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也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发出大的声音,怕引起安萍的不快。

她在南家,毕生的追求就是不惹任何人不快,不给家里添任何麻烦。

她不是南澈,没有任性撒娇的资格。

南澄七岁那年回到南家,除了有了爸爸,还多了继母安萍和弟弟南澈。

不是所有的继母都如《灰姑娘》这类童话故事里那般面目可憎,安萍对南澄可以称之为不错,如果不是有南澈作为对比,她甚至会以为那就是“好”了。可是因为有南澈一安萍的亲儿子在侧,所以南澄总是能清晰无比地在一次次对比中感知到她对她,仅仅是一种责任——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家庭和睦。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南澄想,最初安萍应当是理都不想理她的。可谁让安萍所拥有的优渥生活全部来自南宇的财富,她便不得不屈意承欢。

如果南澄不是那么敏感,或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她早慧,从小颠沛流离,对于爱或者恨的感知能力远远强于其他同龄小孩,她知道安萍对她,生疏礼貌多于温暖母爱,所以越发小心翼翼,生怕她一不开心又把她赶出南家。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就像长大后她确定安萍不会那么做,而她也已经不害怕、拥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但在家的时候,始终是这般谨言慎行的模样。

苡米打电话给南澄,拜托她向沈洛买几张他们酒店的住宿券。

“沈洛不是内部员工吗?我听朋友说他们有内部折扣的,你让他帮我买个三五十张的。”苡米轻快地说。

“三五十张……到底是三十张还是五十张啊?你要那么多干吗?”南澄问。

苡米“咯咯”笑起来:“南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住宿券当然是开房时用的啦,每个月开房都是笔不小的开销呢,虽然不用花我的钱,但是我也算他女朋友,能替他省点就省点,省下来还不是给我买好看裙子穿。”

虽然和苡米相识已久,南澄还是有点无法接受她赤裸裸的说话方式。

“苡米,这样,你真的觉得开心吗?”以朋友的立场说感情或者私生活,那都是很微妙的,南澄只能这般小心翼翼地问。

苡米顿了一下,然后像是说服南澄,但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般飞快且斩钉截铁地说:“当然!香港那个李碧华不是说过,要‘过上等生活,付中等劳力,享下等情欲’,这才是美满人生。以后回想起来,我至少没亏待过自己。倒是你,苦行僧一般,何苦?”

南澄的心里像被蜂剌猛地扎了一记,她叹口气说:“不管怎么样,你开心就好。我问问沈洛,到时候再给你电话吧。”

“就知道你最好了,那我等你电话,到时候请你吃饭。”苡米欢快地收了线。

沈洛一向不喜欢苡米,他讨厌她的物质与虚荣,更讨厌她总是与形形色色的高帅富们纠缠,从不对他们吝啬自己的青春与美貌,而像他这样靠着自身努力,事业尚在起步阶段的男人,从来都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或许正是因为愤怒于这种连资格都被剥夺的屈辱感,沈洛极其讨厌南澄与苡米搭上关系。平日南澄也甚少在他面前提起苡米,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办法。

南澄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沈洛,他穿着笔挺的工作制服从楼上跑下来。

“拿着。”他把五十张住宿券递给南澄,但还是忍不住说,“你呀,别总是那么好心……以后你别答应她了。”

南澄沉默地收好住宿券,有点低声下气地说:“知道了。”“那个宋苡米不是好女人,你离她远点,能不搭理最好别搭理。看看她那样,除了满嘴名牌……”

“你别这么说我朋友。”南澄皱眉,打断了沈洛的话。她很少忤逆别人,但是如果对方踩到她的雷点,她也不会继续做沉默的羔羊。

沈洛看了她一眼,把后面的话忍了下来,起身道:“我去工作了……你知道,我对她的看法从来没变过,你交朋友我不反对,不过对她我始终没好感,我这也是为你好。”

“知道了,以后不会拿这种事打扰你。”南澄将住宿券收进包里,离开的背影薄得像一张纸。

或许真是冤家路窄,南澄刚被沈洛说得灰头土脸,转眼又在酒店旋转门前遇见了温瑞言和顾怀南,后者正边走边与身旁女生说话。那女生看着不过二十岁,穿一条渐变蓝的流苏短裙,细高跟,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顾怀南身上。

南澄后来才知道,她是这家五星级大酒店最大股东之女岳芳菲。

南澄边走边理背包,原本低着头也就过去了,谁知她包上的金属饰物与岳芳菲身上那条飘逸的流苏裙子在擦身时钩在了一起,她还没反应过来,后者的裙身上就出现了一条很明显的瑕疵。

最先认出她的人是温瑞言,而岳芳菲的惊叫声和他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你怎么回事,走路不看的吗?”

“对不起。”南澄连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赔您一条新的吧?”

“赔?你以为这么容易?这条是限量版,整个大陆地区不超过十条!”岳芳菲夸张的叫嚷声连已经上了二楼的沈洛也听见了,匆匆赶下楼。

“芳菲,她是我朋友南澄,可能是真的不小心没看到,要不你说要什么,我送你件礼物当赔罪吧?”温瑞言出来打圆场。

“你朋友?你和南小姐也就见过两次吧,瑞言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朋友了?”顾怀南原本作壁上观,但见温瑞言帮南澄,不由语带讥讽地出声。

温瑞言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顾怀南要在这个时候故意挑事。

“岳小姐……怎么了,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沈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岳芳菲毕恭毕敬。

“她把我裙子钩坏了。”岳芳菲上上下下扫了南澄几眼,“她是不是我们酒店的客人啊?怎么我们这儿现在连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了?门口的牌子还在吗?衣冠不整者不准进入!”因为有顾怀南帮腔,岳芳菲的大小姐脾气再不遮掩。

南澄站在沈洛身后,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刚好能看到他急得后颈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以前他就是这样,南澄使小性子生气,不愿意说话,他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颈上总是湿成一片。

沈洛迟疑了几秒,然后继续低头对岳芳菲说:“岳小姐,她确实不是酒店的客人,她是……我的女朋友。今天有事来找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以后我会更注意的。岳小姐如果有任何不满意,我都愿意承担。”

沈洛的话让现场出现短暂的沉默,顾怀南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岳芳菲撇撇嘴,重复了一遍:“女朋友,哼……”

“真没意思。”顾怀南突然开口对岳芳菲说,“我们上去吧,为这事生气不值得,裙子我买条新的送你吧。”

有顾怀南这句话,小女孩性子的岳芳菲立刻喜笑颜开,将他的手臂挽紧,撒娇地说:“还是怀南哥哥对我最好了!”

等顾怀南一行人离开后,沈洛才直起弯曲的身体。他面向南澄忍不住爆发道:“知道你刚才得罪的人是谁吗?我们大老板的掌上明珠,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我卷铺盖滚蛋。宋苡米真是灾星,如果不是她,你就不会来我这里,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南澄打断他:“你别这么说苡米,她也太无辜了。”

“她无辜?呵呵,我被酒店解雇了才是真无辜呢!”沈洛对南澄什么事都能包容,就是对宋苡米,两人始终谈不拢。

“她不是故意的,并且,已经道过歉了。”明明已经离开的温瑞言去而又返他在转角看到沈洛对南澄脸色不善,以为对方迁怒,折回来替女生解围。

“我送你出去吧。”温瑞言也不等南澄有所反应,拉了她的手腕就往外走,南澄被动地跟上,只听得沈洛在她身后又错愕又气愤地低声叫她的名字:“南澄!”他不能也不敢追出来,因为是上班时间。

对于沈洛来说,工作意味着面包和未来,而南澄是他向往和追寻的玫瑰——玫瑰是锦上添花,面包和未来却是所有一切的基础,所以他再愤怒、再嫉妒,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澄被另一个男人拉走,等下班后再找她清算。

关上车门,系上安全带,温瑞言问过南澄后送她回报社。一路无言,直到南澄下车前对他道谢,他才叫住她:“南澄。”

“嗯?”

温瑞言看着南澄的眼睛,眼神如同这四月底的春日阳光:“你值得更好的男人,被更好地对待。”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南澄愣了愣,而后才结结巴巴地为沈洛辩护,“他一路以来只能靠自己,家里还有年迈的妈妈和弟妹要养,工作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要……我知道他心里,是很好的人。”

温瑞言扬了扬眉,只道:“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遇到真正能照顾你的人。”

南澄吸了吸鼻子,对温瑞言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她心里感动非常,因为还没有人像温瑞言这般关心过她的将来是不是会遇到良人,是不是会过得幸福。而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算是真正的朋友。

温瑞言回来的时候,顾怀南正站在二十四层的落地玻璃幕墙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座城市近些年如春笋般蹿高的楼宇,阳光晴好,天空正蓝,时光漫漫好似永无尽头。

刚才他看着温瑞言折回去为南澄出头,又绅士地送她回去一就像看到六年前为了她甘愿鞍前马后的自己。

“你是不是喜欢她?”顾怀南没有回头,问道。

“喜欢谁?你是指南澄吗?”温瑞言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如果没有呢?”顾怀南转过身,背靠着玻璃幕墙,就像倚靠着整座城市。

温瑞言望着顾怀南,笑容淡淡的:“如果没有,我就放手追她了。”他半真半假地说。

“她没有你想象的好。”虽然预料到会听到这个答案,可是他在那一瞬间还是觉得有种异样的胸闷。

“你很少对一个人这样有偏见……你们以前就认识吧。”

“少自作聪明了。”顾怀南冷漠地打断温言初的话。他走上前,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看着他的眼睛说,“南澄不是什么好女人。你信不信,我钩钩手指头,她和她那个所谓的男朋友。立刻会分崩离析——原因不是因为她爱我,而是我的条件远远优于她那个做服务员小头头的男朋友。”

“我不信。”温瑞言还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模样,他道,“怀南,我不知道南澄曾经如何伤过你,让你这么看她。但我相信那并非是她本意,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善良,是你偏激了。”

顾怀南没有急着反驳,也只云淡风轻地笑笑说:“那好,就让我们耐心看看,最后到底是你看走了眼,还是我偏激。”

苡米和山口一起回了趟山口的故乡大阪,在樱花飘零的半山腰处泡温泉,在铺着白色薄被的榻榻米上接吻,吃最新鲜美味的剌身,听最地道的日本民谣,在关西国际机场说再见,然后,再也不见。

苡米说起山口时眼底还是有泪光闪烁,但是一杯清酒下肚,那泪光就蒸发成了妩媚的笑容。

“为什么分手?山口对你一直很不错啊。”南澄以为苡米这次会定下来了,谁知道那五十张住宿券还没交到她手里,她就又分手了。

“山口向我求婚了,所以,只能分手了。”苡米点了支烟,深深吸一口,缓慢吐出白色的烟圈,“在那之前我以为我是爱山口的,或者说我可以骗自己,除了山口账户里的数字,我也爱他的平头和乱牙。但他和我求婚的时候我就知道,都不过是自我催眠。我不爱山口,一点也不爱,我也不会和他结婚。山口的奶奶年纪很大了,她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娶妻生子,所以,我们只能分手。”

南澄发现自己有时候真的很不了解苡米,她以为苡米追求的是爱情时,她却可以和只有钱没有爱的男人谈恋爱;而当她以为她追求的是物质时,苡米却又抛弃那些唾手可得的财富,对她说“我不爱他,所以我们只能分手”。

也许苡米自己都没搞清楚过自己在爱情里到底要什么,物质,爱情,自由,或者,只是在寻找真正的自己?

像苡米这样游戏人间的女生,多半是之前受过极重的情伤,才会炼就如今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旁,手到擒来,刀枪不入的本领。可是南澄认识她多年,似乎从未听闻她有这么一段往事。

是她保密工作做得好吧。

“你有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过一个人,在不知道他的信用卡额度和资产状况之前?只想看着他,能一辈子看着他就觉得很幸福的这么一个人?”南澄问。

苡米托着下巴,神色间已有了几分醉意,双颊酡红,眼神里媚光潋滟。她说:“当然有,不因为他有房有车,不因为他有权有势,就因为他在阳光正好的午后,穿了一件很好看的白衬衫,在球赛的关键时刻投进一个三分球,然后伸开的手指在空中握成拳,热烈笑开来的模样。”

“后来呢?”

“后来?有什么后来。”苡米趴在餐桌上,用手指捂住眼睛,像是累极的样子,“他说我不喜欢胖子,他说姐姐,你别拿我开玩笑,我站你身边像弟弟多过恋人吧……那时候年纪小,执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难过得一塌糊涂,还死要面子笑嘻嘻地和他继续做好朋友,为他减肥,饿到差点晕倒在考场。我瘦到一百斤的时候又去向他告白,他答应了。”

“大学时的事吗?”

苡米点了点头,继续说:“他是那种很醒目的男生,走到哪里都有女生尖叫,他也很享受这种状态,认了很多干妹妹,手机存的号码一大半都是女的。我们交往一个星期后,他发给我一个房号,让我去学校附近的某个宾馆找他。我一下子就懵了,在图书馆里犹豫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去了,当然那个时候离他和我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你猜我敲开房门后看到什么?”说到这儿,苡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他围着浴巾开门,有女生在浴室里问他,是不是叫的外卖送来了……我只是晚了三个小时,他就叫了其他女生顶替我的位置。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说他以为我不会去了,房都开了,总不能浪费了吧。

“这就是我曾用全部力气喜欢过的男生,我不要他有钱,不要他有什么出息,我只想做他的妻子,给他我最好的一切,可是他是这么一个烂人,让我对男人失望透顶。”说到后来,苡米又轻微地哽咽,透明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在桌上留下伤心的痕迹。

南澄饮尽杯中薄酒,不知为何,她的眼泪也不停地簌簌地落。她伸出手握住苡米的手,轻声安慰:“都过去了……你为他这样,不值得。”

苡米抹干脸上的泪,拿出化妆镜,一边检查眼线有没有花掉,一边说:“大概是我运气不好,遇到几个男的都是人渣。后来就开始越来越不认真,可谁知道我不认真了,遇到的人却开始认真。”

她又补了点口红,然后收起化妆镜对南澄认真地说:“到现在,我终于发现,男人没什么区别,都很‘贱’。你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就不把你当回事,你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他们偏偏会像狗一样跟着你。所以南澄,你若真爱一个人,你要让他知道你爱他,哄着他,但是你到底有多爱他,可以为他做多大的牺牲,这些却不需要告诉他。那群胆小的动物们,他们,会害怕的。”

南澄望着苡米收拾妥当,又重新美艳起来的脸孔,突然笑起来,说:“我突然想起网上看到的一句话一年轻时我们谁没爱过几个人渣。”

苡米眨了眨眼睛:“曾以为你是那崖畔的一枝花,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人海一粒渣。”

南澄所在的沪城晚报隶属沪城日报报业集团,原本是“沪城三大报”之一,但经十年改制,人事变动,又广受新媒体的冲击,近些年的销量年年萎缩,广告客户也对常规平面媒体越来越兴趣缺缺。

这天下午,汪主任满脸通红,身上酒气未散地冲进办公室,很兴奋地对大家说:“各位同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金碧迷城’的别墅项目准备和我们签整年的广告合作计划!这一单可够我们吃许久呀!”

“对了,他们会先和我们试合作一期软文,南澄,你可是我们这儿一支笔,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行吗?”南澄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怕什么,不就千把字不到的软文,能难倒你南才女?下午你去一趟他们售楼处,找陈经理,他会和你说他们需要的风格和一些材料。”汪主任说完哼着小曲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南澄也没有办法,上网搜索“金碧迷城”的相关资料以及其他别墅广告的软文。她浏览相关资料时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金碧迷城”生态别墅项目由顾氏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沪城有名的“顾氏”家族只有一个,恰好顾怀南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南澄怔怔地望着屏幕,午后的阳光照亮她的脸,却照不进她幽深的心里那个永远熄灯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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