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些天来周廉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武皇帝交代自己这番话的意思,是以几句话早已经被他记得烂熟于心。听着伊王将武皇帝跟自己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周廉的心仿佛一下子跌进了冰窖一般。心里拔凉拔凉的,额头上却沁出了汗珠。
“你刚踏进洛邑城,本王就送了你一份大礼。断腿汉拦轿鸣冤情,周青天震怒捕官亲。经此一案,你周大人可谓是前途无量啊。”
周廉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就在进入洛邑城的前一晚,自己在城外的驿站休息。睡到深夜,忽听得耳边有异响,掌灯一看,自己枕边三寸处钉着一只短箭,没入床板一寸有余。短箭上系着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诗:“千里做官不为财,只缘有名财自来。城内送你青天名,平步青云身不败。”
周廉可能并不是一个有胆识的人,但他最起码是个聪明人。按照诗里的意思,有人愿意送自己这个巡按大人一个清官的名声,让自己借此能够在仕途上扶摇直上。
这何尝又不是自己的愿望呢?自己从小出身贫寒,父母亡故的早,自己被哥哥和嫂子带大。他们从来都不让自己碰家里的农活,哪怕再艰难,也要供自己读书。哥哥嫂子膝下无子,人说长兄如父,老嫂如母,对别人而言,这只是个比喻,但对于周廉而言,这就是无奈的命运和现实。
自己当了官以后,也知道寒明朝从开国以来,一直痛恨官僚腐败,在太祖时期甚至将贪官污吏剥皮填草,但本朝官吏俸禄低微也是历朝历代都比不上的。他自己看到周围有很多官员明着暗着也收受一些无伤大雅的贿赂,甚至一些背后有权臣作为靠山的无良之辈,收起贿赂来更是明目张胆。
作为监察御史,他也曾经面临过很多很多的诱惑。但是,他都忍住了。不是他不爱财,他中举三年以来,不但未将兄嫂接过来享福,甚至还要时不时地接受兄嫂的接济。每拒绝一次行贿,他都晚上心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但是,只要天一亮,他马上又穿上监察御史的官服,咬咬牙,继续摆出一副秋毫无犯的样子。
因为他知道,收受财货虽然能让自己荣华富贵,光耀一时,但是一旦事发,自己就得成为阶下囚。要想长久,就得往上爬,成为一个贪财弄权却不吃官司的人。自己不是不收钱,而是图谋更大,不在乎这仨瓜俩枣。每每想到这里,周廉才能心中略宽。
而那晚的送信之人,明显知道自己的图谋,仿佛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野心在送信之人看来,竟如透明的一般。一直到了天亮,周廉还在想着自己要如何对待别人送上门来的这一份看似没有丝毫危害的大礼。
接下来的事情,便皆如送信之人背后安排的一般。孙三儿拦轿喊冤,自己在洛邑城的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三下五除二捕获曹小龟,当场判刑,将洛邑府尹在内的一众地方官员的脸打得啪啪直响。周廉曾想,如果送自己大礼的人是洛邑府尹张清秀,那么这个礼,代价可是有点太大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对着熟知武皇帝身边风吹草动的伊王爷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自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日进斗金的机会,为的是更大的图谋。而放弃了洛邑府尹面子的伊王爷,又何尝不是为了他自己更大的图谋呢?
想到这里,周廉一扫之前的拘谨、扭捏之态,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往旁边一站,对着伊王翩然拜下,“学生周廉,官微言轻,然承蒙王爷不弃,成学生之美。学生自认胸有大志,然今日见到王爷,方知天外有天,良禽择木,良弓择膂,学生原为王爷效死,望王爷施恩接纳!”说罢叩首到地,怦然做声。
金谷居对面街上的赌坊内,一个翻着白眼的老道正不亦乐乎地从桌子上把一堆碎银子往自己的衣襟上搓。一边搓一边眉开眼笑地对桌上几个输得如丧考妣的赌徒们炫耀自己赢钱的诀窍,“看准机会,遇到个大手笔的,就赶紧跟着下注,这才是真正的赌徒!哈哈哈哈!”白眼老道边说,边向窗外偷瞄。
从老道的方位看去,此时刚好看到伊王笑容满面地扶起跪在地上的周廉,神情友好地拍着周廉的肩膀。周廉也不复刚才拘谨的扭捏之态,与伊王有说有笑地从五楼下到四楼。
四楼的装饰与五楼的淡雅之风截然不同。四楼是宴会厅,里面的装饰雕龙画凤、金碧辉煌。厅上早有到场等候的洛邑府尹张清秀、洛邑少尹林鹤梅、伊王府长史包不同等人。伊王和周廉到了以后,众人分宾主落座之后,便开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桌人谈笑风生,一幅其乐融融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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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去追蒙面女子的卓晚春。他追着蒙面女子在洛邑府的大街小巷里穿梭,一会儿眼看着迫近了,结果却被那蒙面女子往旁边一条三尺小巷中一拐,又拉开了距离。眼看着那女子跑远了,不料却有看到她气喘吁吁地从前方死胡同里又折了回来。两个人对这些星罗棋布如蛛网一般的坊间小巷都不熟悉,所以两个人就这么若即若离地追赶着,跑了好久,但卓晚春却也没能抓到那女子。
跑着跑着,卓晚春突然看前面的女子速度慢了下来,于是心中一喜,鼓足力气,脚下加速,想上前拉住那女子,这时,那女子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摘下面纱,笑吟吟地看着卓晚春。
摘了面纱的女子,左脸上一块巴掌大的丑陋的黑斑,笑吟吟的样子看起来竟令人生怖。卓晚春不仅心中一警,也放慢了脚步。
卓晚春回头看了一眼,又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在自己追蒙面女子的时候,早就把影儿给甩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估计此时的影儿正在蜘蛛网般的小巷子里打转转呢。然而四周的环境卓晚春却觉得挺熟悉,原来,这里正是关帝庙的后街。
卓晚春对黑脸女子说道,“大姐姐,你不是要给我买包子吃吗?怎么突然走了?你走了,我的晚饭怎么办!”
“哼!你个小鬼精,你早看出来了对不对?要不然你会为了吃顿包子,追着老娘跑了十几里?”黑脸女子喘着气说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说,你们把拐来的儿童弄到哪儿去了?!”
“来,你过来,姐姐告诉你~”黑脸女子用手遮着脸上的黑斑,盈盈一笑,妩媚地说道。
卓晚春定了定心神,缓步上前,心想,影儿怎么还不来。
刚一挪步,只听得耳畔风响,一道黑影猛然晃到眼前,紧接着胸口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击来,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红光,自己的身体便如一只断线风筝一般,轻飘飘地往后飘去。飘在空中的卓晚春听到那道黑影惊讶地“咦”了一声,便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在卓晚春昏迷的一瞬,他听到身后的小巷子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那踏踏的皮靴声,听起来,应该是影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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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梆……”寂静的大街上,传来更夫清脆的木梆声。一队巡逻的军士身着甲胄、手持长戟,步伐整齐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夏日的深夜,露水上来的时候,大街上也弥漫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此时在关帝庙门口不远处,从薄雾中钻出来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的后面,是几个壮丁抬着吱呀作响的一顶小轿。小轿中坐的,正是前去金谷居赴宴,至此方归的朝廷巡按,周廉周大人。
此刻的周大人心里美滋滋的,像喝了蜜一样甜。今天,他品尝了人生中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见过那么厚的一打银票,第一次亲密接触过那么漂亮的女子,第一次卸下了自己压抑多年的心防。他突然觉得就这么坦坦荡荡的过日子,做一个真小人,远远好过他之前一直端着架子,做一个伪君子。最重要的是,自己虽收受了张清秀的银票,享用了张清秀送给自己的美人儿,还打了张清秀的脸,抓了张清秀的小舅子。自己这可真是名利双收啊!
想当初,自己在京城弹劾国舅张鹤龄的时候,真的是脑子一热,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赌桌。最终的结果不错,虽然武皇帝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只是训斥了张鹤龄,但是自己却是一时间声名鹊起,成为大家眼中不畏权势、敢于仗义执言的御使。此次自己能够作为巡按巡视洛邑灾情,也是皇上看上了自己敢说敢做的性格。
像张清秀这样的地方大员,若是论品秩,自己见了他不行礼,是要受杖责的。而现在呢?在晚宴上,张清秀不但对于自己抓了他小舅子的事闭口不谈,甚至还得送自己钱,送自己女人,还得巴结自己,对自己陪笑脸。哼,自己一个小小的七品巡按御使真有这么大能量?无非是狐假虎威罢了。只不过,之前借的是皇上的威,但不好用。今天,借的是伊王爷的威,那边是威风八面。
“哈哈哈……”想到这里,周廉不由得笑出声来。就在此时,坐在轿里的周廉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走在轿前面的灯笼灭了。
“怎么回事?!”周廉不悦地问道。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回大人,行至关帝庙门口,忽然灯笼灭了。”
“关帝庙?”周廉忽然想起关帝庙中四名据说被关帝爷砍了头颅的曹小龟等人,忽然觉得一股凉意从脊梁骨爬到了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