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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经年

阴暗的房间里,雪韧并没有看清对方的样子,只是觉得手上被一根丝线缠绕,那根丝线隐约浮动,应是有人在探视。不过,没有听到任何结论,她就被宁王带出,重新让人护送回到那间休息的厢房。

湘湘按照宁王的吩咐端来热好的汤药,雪韧并不着急服下,问道:“王爷去哪里了?”

湘湘掩唇低笑,“姑娘一会儿不见王爷就着急,婢子立刻去找。”

雪韧知道她在调侃自己,没有心情理会,刚才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侍剑伏刀匆匆往那个不知名的院落走,看起来神色不定,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恨的是她现在武功施展不出,竟然被困在最讨厌的皇族人府中,情何以堪?

“我想见他。”雪韧认真地说。

“啊?”湘湘还以为听错了,又见雪韧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好像问题很严重,她赶忙跑出去通知宁王。

等了许久不见来人,雪韧吃力地从床上下来,举步维艰地走向门边,还没有碰到门,双腿就支撑不起身躯,跌坐在地。

龙缱推门进来,恰好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想伸手却没有伸,负手到身后。

这一刻,雪韧几乎要感谢他的体贴了,有些时候,人不需要绝对的帮助,只需要一点时间,一点韧性就能做到难以企及的事。

等雪韧慢慢直起身,龙缱走过去扶住她,低低地问:“为何不在床上休息?”

“你一去不回。”刚说完,雪韧就后悔了。她这口气简直就像一个久等丈夫不归,满腹牢骚的怨妇,不是么?不由得面颊微红。

龙缱拨开她的发丝,莞尔一笑,“知道你想见我,这不回来了?”

“登徒子,无聊!”雪韧低啐,“纨绔子弟,便是没有一个好人。”

“生在帝王家,所见所闻皆非我所控制。”龙缱叹了口气,扬扬双眉,“没了纨绔气息,不是四不像了?雪韧啊,莫要让成见迷失了双眼,所见不一定为真。”

“眼见不为真,何为真?”雪韧冷笑,“这世界,看来已无可信。”

“唯心。”龙缱握住了她纤细的腕骨,贴上自己的前襟,“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雪韧急促地收回手,瞪了他一眼。

见到她孩子气的一面,龙缱的心情变得好了很多,“你好好休息,等药丸做好,我会让下人拿给你。”突然转过身,仔细地看了看雪韧,“江湖虽有风险,却比宫闱多几许放逐的自由,你这性格不论是为了什么,终究在这里待不久的,早早离开是非地罢!”

越听越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雪韧皱眉,突然想起一件事,“身为王爷,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怎么会身怀武艺?”

“我应该告诉你么?”很多事,在江湖无不可言,在宫闱却是牵一发动全身之事。

“不说就不说,本就与我无关。”雪韧一抿唇,转过微颤的娇躯,她也不明白为何要问这种隐私的事,自找没趣。

“你记得我身旁那两个贴身护卫么?”龙缱牵住她纤细的手指,柔声问。

“当然。”两个在客栈里与她刀剑相向的男人,怎么可能没印象?

“他们两人是我的同门。”龙缱淡淡道,“只是师父让师兄师弟保护我的安全。”

“你的功夫明显高于那两人。”雪韧哼了哼,“真是够偏心的师父。”

“难道你的师父不疼你么?”龙缱忍俊不禁,“伏刀侍剑是我娘家的族人,被送去学艺回来本身也要做我的护卫。”

“你不用向我解释。”富贵人家嘛,免不了视人命如草芥,这一点她很清楚。

“这不是解释,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龙缱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

雪韧气得想笑,“坏人不会说自己坏,龙缱,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你认为我是坏人吗?”龙缱也笑了,气息在她耳边吹拂,感觉到那一丝细微的颤抖不再是最初的抵触,颇为欣慰。

“别靠那么近!”雪韧懊恼地推开他,甩了甩头,“到时是死是伤,别怪我下手无情!”

“啧啧,伤没好就这么凶,等你好了,我不远远离开可如何是好?”出乎意料,龙缱真的松开了双手,定定地瞅着她,“雪韧,你不想说关于你的过去,我不勉强,只是女扮男装没有那么简单,要不让人看出破绽,自己就要丢开男女之防,你做得到么?”

“不愿别人碰,男女都一样。”她没好气地申明。

“那就好了。”他微笑道,“成为那个例外的人,我很荣幸,希望你继续坚持,如果执意要在官场混,那么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洁癖,它反而会成为护身符。”

这口气……越来越像交待后事似的……

“有你在,我始终都是在危险之中。”雪韧极力要摆脱那种奇怪的想法。

“不会。”龙缱露出一抹怪异的笑,“以后要看你自己了。”

“什么?”

不等再问,龙缱拂袖间抚过她的面颊,“姑娘的年华不值得这般消磨,记住我的话,早早离开是非地。”

雪韧再去看,龙缱人已远去。那一面,直到多年以后,雪韧记忆犹新,那种眼神、那种表情都浸染了一抹深刻的凄伤——也是过了很久,那抹凄伤的原因,她才恍然大悟。

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爷,真的要这么做么?”

风雪夜幕之中,一行三人立于城郊外,持剑的男子低声询问身旁的主人。

斗笠遮住俊逸容颜,龙缱低低一笑,“怎么,舍不得京城繁华?”

侍剑飞快摇头,哈了口白雾,“不!王爷才是侍剑此生的意义,您要去哪儿,侍剑二话不说跟随就去,只是……”

龙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怕本王走了,天会塌下来?”

“属下不敢。”侍剑辞不达意,去看伏刀。

伏刀开口:“王爷,您这一走,势必宫中朝中大乱……太子被废,本就是诸多势力周旋的大好机会,难道您不想把握么?”

伏刀问得小心,龙缱岂能不知他的心思,只是抿唇淡笑,“入主东宫是各位皇子梦寐以求的事,不过嘛……本王生来不愿受制于人,照你们的调查看,太子被废的主谋竟是本王母妃,这要本王情何以堪?”

“王爷,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伏刀敛下眉眼。

“你们也希望本王成为六亲情绝的人么?”龙缱冷冷地问,“这江山,需要的不是一个多情的皇帝,这一点,想必父皇心中也很清楚。”

“王爷,雪捕头会把玉玺完好带回给圣上么?”看来,雪韧在王爷心中十分特殊,否则怎会安心以此物相托?

“用人不疑。”龙缱拂去衣袖上的雪花,“将玉玺送回到父皇那里,对雪韧没有坏处,她会一举成名,何乐不为?”

“即使如此,王爷要付出的也太多了。”侍剑有几分辛酸,“好好的尊贵之躯,从此就要流落民间——太苦。”

“心若苦涩,即使锦衣玉食也没有用。”龙缱低低叹息,“走一人,收敛尚家兄弟锋芒,值得!‘宁王’在一天,只会多一个让他们嚣张的筹码,宁王不在,便没有他们争夺的意义,朝中势力自然会重新均衡。”

“王爷不在京城,只剩下娘娘和公主……”伏刀沉思着开口,“宫中倾轧严重,没有皇子的后宫妃子——难——”

“这是本王代母妃还东宫母子的天伦!”龙缱一闭眼,拉下斗笠上的面纱,“时辰将近,准备一下,押解太子的车快要来了。”

伏刀侍剑纷纷握紧腰间的兵器。

但见从深宫大内的方向缓缓驶来一辆马车,车的周围尚有两队人马左右随护,与其说是随护,枕戈相待的架势一看便是押解。

龙缱的手一挥,三人身形闪动,敏捷地融入雪色之中。

那一年,发生了两件让天朝震惊的事!

流放西域的太子在沿途遭不明身份的人马袭击,押解的朝廷人马在塞外被冲散,太子身陷流沙,客死异乡。

消息一传入京,众臣无不为之色变。

尽管太子及其身后的兰氏一族失势,终归是皇族子弟,皇帝之所以流放没下杀手,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父子情分难以磨灭,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要斩尽诛绝?

是朝中人,还是朝外人?大臣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看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禁也都噤若寒蝉,低下脑袋。

“来人!来人!”震怒的皇帝一阵剧烈的咳嗽,拍打龙椅,“把宁王给朕找来!这件事让他领人马去查,一旦查出,诛连九族!”

“皇上息怒……”

殿上群臣跪倒,尚家兄弟的老大尚文恬施礼,“皇上,事发地在塞外,牵涉西域碎叶城,其城内贵族兰氏在京内伏诛,贸然出兵,恐怕不妥。”

“碎叶城小小弹丸之地,朕会怕么?”皇帝怒容满面,大吼道:“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宁王人在何处?”

“皇上息怒,小王爷近日为了追查尚宝监闹贼的事奔波——”

“启禀皇上,六扇门的雪韧捕头在殿外求见。”有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

“皇上,雪韧自上次奉命追拿大理寺失踪人犯到现在,迟迟不见人归,这次回来,到真是巧合啊。”尚武嬉不怀好意地持笏启奏。

“嗯……”皇帝点了一下头,没好气道:“宣!”

不多时,一身雪白,面如冠玉的雪韧步入大殿,弯腰施礼,“皇上万岁,万万岁!”

“雪捕头,朕要见你一面还真是难啊。”皇帝挑起双眉,“前些日子,哪里忙了?”

“皇上恕罪。”雪韧抿了抿唇,不动声色道:“微臣此次回来,是因为前些日子追捕人犯不慎受伤,养伤期间耽搁时日,但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密封的锦盒,向上一递,“属下带回的这样东西,请皇上过目。”

皇帝一皱眉,挥手让身旁侍候的十二监首薛公公接过来,亲自打开,顿时,眉眼舒展,长长松了一口气,态度也有了很大转变,“看来,此次有劳雪捕头,这是从何人手里夺回的?朕要亲自审问此人!”

那锦盒内不是别物,正是前些时失窃的镇国玉玺!

“属下失职,欲要逮捕此人之时,遭人暗算。”雪韧敛眉抱拳,“只……保住了此物。”玉玺丢失乃是朝廷秘而不宣的事,在朝堂上不能明说,只能隐讳地形容追捕过程。尽管,这个追捕过程一言难尽。

“噢……此事本是交给宁王处理,虽然东西追回,人犯还是要让他追查到底!”皇帝沉吟片刻,一字一句道:“薛公公,把此物重新放回它该在的地方。”

薛公公立即会意,上前毕恭毕敬捧过盒子,转身就要离开大殿,与雪韧擦肩而过时,再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雪韧低下头,并不与之对视。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雪韧你立下大功,回头论功行赏,一边站立,来人,去把宁王给朕找来!”

“皇上,臣还有一事禀奏。”雪韧踏出一步。

“说。”

雪韧左右看看,“斗胆请皇上移驾偏殿。”

“放肆!”尚文恬怒斥道,“小小捕头,竟敢左右皇上!”

“臣只是不想将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皇上——”

不等雪韧说完,皇帝不耐地摆摆手,“直接说吧,他们都是朕的臣子,有什么可回避的!”

雪韧低叹道:“皇四子修书一封在此。”

“这小子又玩什么把戏?”皇帝闷咳两声,狐疑地道:“何以书信在你手里?”

“不敢隐瞒皇上,属下受伤期间,是在宁王府休养。”雪韧淡淡道,“只是今早起来,便发现这封留书,不敢对皇上有所欺瞒,特回朝禀明。”

皇帝察觉到事情有所蹊跷,隐约有种不祥的念头,“好了,雪捕头留下,其他人散去,今日朝堂仪式到此结束!”

“遵旨!”众人见皇帝面色不佳,也不敢多做逗留,心怀疑问缓缓退去。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尚书府的兄弟俩并未离开,虎视眈眈在一旁窥伺,显然皇帝对这种行为也是放任的,不经意的一丝轻愁染上雪韧眉梢,那人的做法,真的没问题吗?玩得太大,恐怕会引火烧身,到时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他!转念又一想,那人的死活又与她何干?自作孽,不可活,不是这个理儿么?

皇帝由宫女搀扶着颤巍巍走下玉阶,以审视的目光盯着近在咫尺的雪韧。

雪韧几乎要以为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已看出她的女儿身份,警觉的寒毛顿时竖起,神经亦随之绷紧,气息为之缭乱,不过很快镇定,欠身道:“皇上,此事干系重大,臣这才要求私下一叙,请皇上明鉴。”

“卿家倒是用心良苦。”皇帝意有所指地一伸手,“书信。”

雪韧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目不斜视地呈上。

皇帝展信看罢,握紧拳头,狠狠一捶身侧的盘龙雕玉柱,怒喝道:“混账孽子!来人,下令刑部侍郎缉拿宁王!”

尚文恬原本悠然的脸陡然一僵,赶忙拦住皇帝,“圣上息怒!四王爷一向知晓轻重,为皇上分忧解劳,怎么突然要去抓他?”

“自己去看!”皇帝“啪”的一下,把那封信扔在地上。

尚文恬示意弟弟尚武嬉捡了起来,不看还好,一看也是五雷轰顶。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宁王会选择在太子被废的大好时机离宫。那岂不是让先前做的计划尽数泡汤?不止如此,私自出走这项大罪,谁担待得起?

皇帝无不嘲讽地冷笑道:“真是朕的好儿子,关键时刻为朕分忧解劳啊!尚大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是不是下一步要念在梅妃这些年对朕的细心服侍,不要怪罪?”

“臣不敢!”尚文恬拉着还要申辩的兄弟尚武嬉跪倒,“只是宁王殿下素来才思敏捷,善解人意,如此做想必是有苦衷。”没有了宁王,只剩下梅妃与九公主孤女寡母,他们的精打细算便是枉然,这一局,显然是被龙缱小子摆了一道!

“雪韧。”皇帝看向她,“宁王近日可有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以那孩子知书达理的性格,的确不像会做出这种决定。“无。”雪韧摇头,“信是府上丫鬟奉主子之命交给臣的,未曾察觉异样。”

“好一个‘游历天下以恤民意’!”皇帝大笑,不时闷咳,腥甜的血丝溢出唇边,“好啊,好得很,让他走,走了便不是吾儿!便不准再踏入皇城一步!”

“皇上!”不知何时,从偏殿哭天抢地奔出一位少妇,“皇上啊,缱儿只是冲动了些,他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绝对没有其他念头啊!”

皇帝冷然拂袖。

“皇上,缱儿身为皇子,从不争什么名利,无非觉得远离百姓,不知人间疾苦,才会有这种决定的!”梅妃哭得胭脂水粉都花了脸,拉着皇帝的龙袍下摆,苦苦哀求。

皇帝的咳嗽声被哭泣声哀求声掩盖,只有雪韧远远地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眼前一幕,若有所思。

早晨起来,枕边就放了那么一封信,不是她交给皇上的信,而是另外一封。那信里有一首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以及一句让她揪心的话:叵测最是世人心,无情最是帝王家,且自珍重。

寥寥几字,不明不白,看得她莫名阵阵抽痛。

他真的不明白这一走会带来多少变动么?少了一个皇子,就算皇上有意庇护,也不能不顾虑到其他皇子的心情,也无法堂而皇之杜绝悠悠众口!

皇帝是严办,或是不办,都在一念之间——

太子在流放途中受到突袭,宁王失踪,一切都赶得这么巧,难道不会让别人联想在一起么?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些日子他的所言所行,还有那个在宁王府里见到的神秘人犯,雪韧的头越发昏沉。

初来京城便结识的纨绔公子就这么消失在这片土地。而她,却为了身上那个绣囊,不遗余力靠近别人处心积虑要远离的地方。

这个世界,真是莫大的讽刺。

……

光阴荏苒。

殇庸三十一年。

波澜再起,天朝边境士兵与北狄人发生口角进而械斗,北狄派第一美人织罗公主为使,前往天朝斡旋,不久,又传出一则消息,皇帝将把九公主龙绻儿下嫁给北狄王子,织罗公主理所当然成了代为迎亲之人。

从醉仙楼走出的雪韧脚步有些许踉跄,看街道上的人也有几分重叠。头嗡嗡作响,喉咙火烧一般难受。唉唉唉,不会喝酒,偏要喝酒怪得了谁?只是眼看风烛在欺负那位远道而来找他的君姑娘,于心不忍地代饮了一坛,又或是,在六扇门初见时被那姑娘看出了真身,生起一股久违的恻隐心?

毕竟都是女儿家啊……

可恶……

男人就有权利要女人为他们痛苦么?娘是,君姑娘是,为保独子的兰娘娘也如此,不论身份、不论地位,落到失去自我这一步,是女人的宿命么?男人眼里,女人只能是附庸么?即便是出生入死八年的同僚也不免于此,雪韧心寒更胜以往。这时,察觉到有一抹异样熟识的视线混杂在人群中,兀地抬头,也捕捉不到蛛丝马迹,她敲敲额头,轻轻低吟:“昏头了,怎么会产生这种错觉?”勾起唇角笑了笑,继续往记忆中回六扇门的路上走。

突然一只手拍到了雪韧的肩头,热气与酒气交织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雪韧啊雪韧,你走那么快,不怕跌跤啊?”

“胡说!”反射性拍开对方的手,“我何时跌跤过?”

“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就知道了!”

雪韧回过头瞅了来人一眼,气笑了,“拜托花老兄,是你自己喝多了,摇摇晃晃,所以看着我也是摇摇晃晃!”

花凋——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之一,当年因为唐突地揽了她的肩,被砍掉一大截头发,现在已成为相交甚笃的好兄弟,其实他也不谙饮酒之道,今日硬是在她刀压脖颈的逼迫下,代君姑娘喝了两坛酒,此刻,想必比她还要头晕目眩吧。

花凋瞪着两只充血的大眼,摇头道:“开什么玩笑,我哪有走路摇摇晃晃!”还没走两步,膝盖变软下去,差点栽个跟头。

雪韧无奈地拿刀柄在前挡了他一下。

花凋顺势抓住她的胳膊,摇晃道:“相处那么久,你怎么还是这么见外!兄弟里哪个像你一样扭扭捏捏,不爽快!”

“我……”雪韧吸了口气,不知要怎么说。很多话没有必要说,说了也是枉然,兄弟们对她都是交心的,这点她很清楚,只是要如何开口?总不能开门见山说:我是女儿身,从小因为在陵王府受到过欺辱而讨厌肢体接触吧!

“好了好了。每次提到这个你就支支吾吾——”花凋那张被酒精浸透的脸孔越发红润,猛地贴近雪韧,四目相对。

雪韧往后倒退几步,拍拍胸口,“你做什么?”

“仔细看看,看清楚你究竟是不是女孩子,不然——”话未说完,便被一拳捶在鼻梁上,痛楚顿时令他清醒不少。

雪韧甩甩手腕,“现在还觉得怀疑么?”

“不……”花凋揉了揉红肿的鼻子,“这种打人专打脸的行径,女人做不出,我应该庆幸你不是。”随手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算盘,拨打几下,斜眼看她,“医药费,我会去刑爷那里让他给个公道价,你可以放心,花凋对事不对人,童叟无欺,绝对不会多拿一分。”

这男人真的有喝多了么?刚才还晕晕乎乎的,一提到钱立刻精神百倍!不愧是朝中百官提及变色的“守财奴”!

“哎呀!老娘,你给我站住!”正在打如意算盘的花凋被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二话不说,身形一闪消失在雪韧跟前。

原来是花夫人,花凋此生最大的克星!遇到一个爱赌成痴的老娘,孝顺儿子难做,就算精明如花凋,有再多饷银再多油水都要砸进去,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

雪韧摇头,信步往回走,路经一条熟悉的街道,不由自主走了进去。八年前,这条路乃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现如今荒凉冷清,偶尔走过几个路人,也是匆匆而过,不愿多待片刻。荒芜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初春的天,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头反而泛起一丝寒气。

她醒过神时,脚步已停在一座偌大的府宅跟前,门左右的两只狮子积了满头灰,锐气全无,硕大的铁环紧紧锁住门环,隔离了里外两种境地。

“劝你最好不要再走近半步。”

阴阳怪气的声调让雪韧顿住,身躯僵硬异常地缓缓转过身,嘴角微微勾起,“薛公公,这种地方内侍更是不该来吧?”

薛公公面色复杂地瞅着她,半晌叹息道:“雪韧,明人不说暗话,第一次看到你,我便猜出了你的身份。”

“那又如何?”雪韧无不讽刺地挑眉,“要告发我么?尽管去,我知道你在皇上面前是红人是紫人,十二监首嘛,多么了不得的荣耀啊。”

薛公公微垂的发丝遮掩了双眼的悒郁,“你娘不该让你来此,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还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不要提我娘!”雪韧怒目横眉,“她不是你能提的人,你没资格!薛公公,你要么就揭穿我,要么就小心你的一举一动,不要被我抓到一丝把柄,否则,你会悔不当初!”

“雪韧,我欠你们母女的,我会还,但是不要试图用别的方式来报复。”薛公公面色阴沉地低声警告,“早点离开,皇宫不是你能长久待下去的地方。”

“是最后通谍么?”雪韧扭过头,与他擦肩而过,淡淡道:“我等待你为了那个女人不择手段来对付我的一天。”

“雪韧!”

再激切的呼唤也不能打动雪韧此刻冰冷的心,薛公公……那三个字如烙铁般,在她的心头蒸腾,浑身仿佛窜起烈焰,恨不能将四周的一切焚烧。好,既然他到现在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丝悔意,那她也不必再顾忌什么骨肉之情!

骨肉……那是她一生的耻辱!

走到六扇门,已夕阳西下,雪韧处理完手头上一些事,恰好遇到尚府派人送请柬,请六扇门四大捕头前去一会,明眼人一看便知宴无好宴,风头浪尖请客,肯定没好事。兄弟几个商量了一下,她才回到自己的卧房。坐在床榻边,眼波流动之间,视线落于墙上悬挂的弯刀——此乃师父送给她的出师大礼,名曰断水刀,与四大名捕中的老大风烛腰间那柄涤凡剑齐名,一是出自塞北,一个来自西域,一个是魔刀,一个是神剑。只是,她没有魔的野性,所以至今无法施展出断水刀法的最大威力,反倒是前些日子在沿海边城办案,遇到一个打扮奇怪的扶桑浪人,那人一眼看出她的刀是何来历,甚至喋喋不休缠着她一较高下,实在莫名其妙。嗯……最近怪事比较多,朝中隐隐约约也有一股超出六扇门预计范围的势力在蠢蠢欲动,是什么人可以操纵朝中那些隐匿多年的老臣?闭了闭眼,头疼的感觉更加强烈,她斜靠在枕边想要小憩片刻,谁料一歇,就陷入了久远的梦境。

屋外清风拂面,一道颀长的人影矫捷地跃入窗内,停在床边。隔空点穴,稳住了雪韧浅眠的意识,令她暂时无法从睡梦中苏醒。

“唉……”

那人一身白衣,风中飘然挺立,凝视片刻,他伸手拂去雪韧额前遮掩住双眼的发丝,微微弯下腰与她照了个面,“真是固执哪……八年还不足以让你看清现实么?”

沉睡中的人皱起了秀眉,低低呢喃:“世上……如侬有几人?”

乍听到她的呓语,来人一下子眼圈湿热,紧抿的唇是为了抑制即将再度泛滥的思绪。深深地吁了口气,他转身便要离开,谁知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衣角。

“你……”那人一怔。

“你以为这些年办案,我是白干的么?”床榻上半倚的人倏地睁开双眼,翻身坐起,直勾勾瞅着面前依旧是玉树临风却满脸风霜的男人。

“是我大意了。”男人很快谈笑自若,“这么久没见面,不来一个深切的呼唤么?”

“我是该叫你擅闯六扇门的‘宁四’,还是叫你私自离宫的‘宁王’?”雪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哗”的一下挥袖将半开的窗子闭紧。

这些细小的举动看在男人眼中,他不禁微微一笑,“谨言慎行……嗯,几年岁月,你的确磨练出来了。”

“在六扇门,一时松懈便会后悔终生。”雪韧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之前有人告诉我,叵测最是世人心,我记得很清楚。”

男人听到那句“叵测最是世人心”,下意识接口:“无情最是帝王家。”然后眉眼之间的黯然重新席卷而来,负手身后,不再言语。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

雪韧盯着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率先开口:“为什么要回来?走便走了,来来回回真是任性!”

“我走了,你似乎很生气。”男人若有所思地说。

“不。”雪韧矢口否认,“是你回来让我很生气,如此随意,当别人都是任君摆布么?”抵死她也不会承认那是想念萦怀。男人只是默默地听她说,然后勾唇一笑,“雪韧,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你又不愿意我回来……”顿了顿,身子倾斜,“是在担心我的安危么?”

贴近的脸孔虽然仍是当年的俊逸,却已沾染风霜,微微的胡茬在下巴露尖,雪韧有种难言的辛酸涌上心头。这男人本是何等的尊贵,在宫里、朝中呼风唤雨,为什么偏要选择去外面流浪那么多年?她不懂,许久吐出两个字:“何苦……”

“你又何苦?”男人接过她的话,说道:“女扮男装,在这杀戮血腥的六扇门度日,不知何时被发现了就会掉脑袋,值得么?”

“我的事不用你管!”雪韧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尖锐地低吼:“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不要让我赶人出门。”

“呀,我不是王爷了,你就越发凶悍了。”男人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耸了一下肩,“这次回来顺道看看老朋友,既然你见到我不开心,那我离开便是,保重了。”说着转身要走。

雪韧突然想起什么,伸臂一挡,“等等,先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回过头,似笑非笑一摊手,仿佛再说:你看吧,不是我不走,是你不让。

“八年前太子身陷西域与天朝边陲的流沙而亡,这件事你知道了么?”雪韧不着痕迹地问。

“知道。”他面无表情地说。

“是后来知道,还是……”雪韧抬眼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当时就知道?”

“好一个犀利的问题。”他侧目淡笑,“我要怎么样回答才能让你满意?当时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

“然后呢?”雪韧一眯眼,“是你的猜测还是笃定知道?”

“都有。”

“那么你为什么不阻止?”雪韧冷笑,“世人都说宁王重情重义,可是,这次你反常地没有任何举动,甚至在同一时刻消失离宫,仅仅是巧合么?”

咄咄逼人的气势让男人不禁掉转身形,回避了过去,“作为捕头的话,你是合格的,作为故人的话,你是失格的。”

“这件事对皇上打击很大。”雪韧扬眉,“吃朝廷俸禄,很多事,一定要为皇上分忧。”

“义正辞严啊。”他笑了笑,双手手腕一合递过去,“怀疑我么?要上枷锁么?我不会不智到反抗四大名捕之一的雪韧。”“雪韧!雪韧!”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花凋?”雪韧没有料到此时还有人来找,有点措手不及。如果现在跳窗出去一定会被洞察力极强的花凋发现他,索性一咬牙,将身边的男人推向床侧,“去里面,别出声!”

“我被发现正好不用你动手了。”男人眨眨眼。

雪韧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低地警告:“别让我说第二次。”他闻言哑然一笑,二话不说攀上床沿内侧的梁上,隐去身形。雪韧脸色稍稍缓和,然后镇定了一下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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