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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会上访者

姜博襄、何泽和吴程分别在郛郭地区自行车制造广、省外贸局和天马家用电器开发公司完成对史曼的调查后,整整在姜博襄的寝室闷了一天。他们先釆取梳辫子的办法,理清史曼的身世,然后沿着她生活的轨迹探寻她奇特身性中的奥趣并进而推论她不同寻常的行骗动机。

史曼的身世是不幸的。不幸的身世无不带有人世间浓重的荒谬色彩,因而也就更富有欺骗性和残酷性。人一旦在不幸中洞察了自己灾难和痛苦的身世,就会象被激怒的动物一样疯狂而残暴地对待人生,同时也疯狂而残暴地折磨自己。

史曼的父亲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究竟是壮烈牺牲还是被俘叛变?史曼的母亲给省里那个局长家当保姆,返回老家是自愿辞退还是迫于无奈?她的妹妹是不是她母亲与那个局长生,如果结论是肯定的话,那么那个局长有没有承担作父亲的义务?史曼嫁给与她的长相很不般配的范丁苟,是爱的结晶还是罪恶的产物?如果没有爱情基础,范丁苟为什么大包大揽地承认史曼和他结婚前就怀孕而那个孩子仍然是他的种?史曼幽灵般地从郛郭地区自行车厂造反派的看管下消失,又幽灵般地在西安出现,并居然成了姓徐的局长家的保姆;这还不算,她明知自己的母亲已有前科儿,却又重蹈母亲的覆辙,她不仅与那个徐局长发生性关系,而且还恶作剧似的声扬自己是徐的情妇,她这样做是神经错乱,还是别有它图?史曼被省外贸局开除公职,可谓臭名昭著,但不久她又身价百倍,不然当地的党、政、军头目岂肯为她到天马家用电器开发公司一齐出动?她所以能够达到这一步,究竟是取决于她的骗术呢,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因素?等等。所有这一切,象一排犀利的鱼钩一般,每一个似乎都联缀着一个居心叵测的鱼饵,每一个仿佛都是一个罪恶!

那么,综观这所有罪恶,史曼的行骗有没有一个总的根源?

姜博襄与他的两员战将对掌握的史曼的大量材料先是狼吞虎咽,后又细细咀嚼,也没有发觉那个起牵动全局被释之为网之总绳的“纲”。

“我虽然不是研究生物学的,但也晓得‘适者生存’为天经烛义。不过,史曼却象是条发情的母狗,谁给它好吃的,它就会给谁掉屁股。”吴程说。

“话一从你这家伙嘴里出来就带有裤裆味儿。”何泽玩笑地说了吴程一句,接着陈述自己的见解,“我觉得史曼就属于品质不端,为了出人头地,不惜出卖肉体,不惜偷窃行骗。”

“你们两个说的,都不失为根据。可我老是有种感觉,觉得史曼这个女人很不寻常,甚至有时觉得她是一神类型的强女人。现在看来,我这种感觉最缺乏根据。尽管如此,这种感觉还是依然顽强霸占着我的大脑中的领地,而且霸主地位还相当牢固,推都推不翮。既然我们觉得没有一个宏观的鸟瞰,那咱们还是来个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姜博襄说。

“那我只好又得去会顾斐斐了。”吴程显得有些不情愿地叹了一口气。

“不。”姜博襄爽快地说了一声。

吴程闻听一怔,两个眼珠顿时变得象对儿煮熟并去掉壳的鸡蛋,眼白立刻将黑眼珠珠排挤。显然,他对于姜博襄对他的同情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交给你个美差,给我当个先锋官。”姜博襄微笑着说,舒展的笑颜显得十分和善。

“去干什么?”吴程急忙问。

“你先去找康蒂摸摸底,看看住在小天鹅宾馆的那个上访者还在不在。”

“怎么,您想会一会他?”

“你觉得怎么样?”

“我早有这个想法。”

“这么说,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不过,据说那个老家伙特别古怪。”

“不古怪再找他就失去了意义。”

“您想什么时候见他?”

“当然是宜早不宜迟了。”

“那就争取在明天晚上吧。”

“不,我想在明天上午。”

“白天可是目标太大呀。”

“要是一般都这么认为,那我不就变成个别了么。”

“都快到下班时间了,那你就快给康蒂打个电话去吧!”何泽一看表,急忙提醒吴程。

“不急,她今天上中班,晚上十点才离开宾馆。”吴程说着揶揄地向何泽一挤眼儿,似乎在说,“她上什么班,我还不清楚,你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何泽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的确多此一举,不禁尴尬地嘿嘿了两声,但他还是报复地横了吴程一眼:“别得意,当心又被汽车撞了。”这话也是用目光表示的。

“还是提前打个电话吧,防止有什么变故。”姜博襄笑脒眯地看着吴程,那作为“过来人”的目光直直地透视到他的心里,好象把他心里的隐秘全部收入他的眼帘。

“是。”吴程脸微微一热,急忙站起身来,为的是躲避姿博襄那令人心跳的目光,同时也是为了满足他心里一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的焦渴感。

吴程知道,他自从那天得知康蒂失去贞洁后,虽然也清楚她是无辜的,但在感情上总想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好象她身上沾染了一种不洁净的脏物,而这种脏物又终生难以涤净。这是一种世俗偏见,而且是极为不公平的,这他知道,可又难以扭转。从他心里的另一个侧面讲,他又非常渴望能够经常与康蒂相聚。这种相聚虽然说不上充满爱欲,更谈不上渴望占有,但这种相聚不但给康蒂以愉悦,同时也给自己以慰藉。

那么,自己究竟需要慰藉什么?是异性的吸引,爱情的饥渴,还是强者对弱者的荫庇?吴程觉得难以挑拣到一个准确的定义。他总觉得康蒂身上有一种磁石般的吸力,同时又觉得与康蒂接触好象是上帝已经安排好的,天经地义,一切都在自然发生和自然形成,绝没有象与顾斐斐接触那样完全是一种游戏,一种虚伪和荒唐的逢场作戏,还有一种感情的折磨。而和康蒂接触不仅不虚假,还真实可感的令人觉得有滋有味儿。莫非这就是爱情的魔力?不,吴程心里矢口否认。我怎么能爱她呢,因为中国人通常所说的爱是要结成伉俪,这是根本不敢想而且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人的感情简直就象个魔鬼,变化无常而又难以驾驭。去他妈的感情吧,怎么活得潇洒就怎么来。

晚上10点正,吴程已经西服革履地出现在小天鹅宾馆的大门外了。

这是他和康蒂约定俗成的固定的见面时间和见面地点。以往,吴程每次准时来到这里,康蒂总是要提前一两分钟在等候他。然后他们避开一楼大厅熙攘的人群,沿侧门的楼梯拾阶而上,顺畅地来到舞厅。

可是,眼下已是10点又20分钟了,康蒂却踪影皆无。

吴程在大门台阶下面左侧的一棵白玉兰树下焦灼踱步,并不时抬腕看表:“她不是在电话中讲要准时见面么,而且还讲不觅不散,她怎么现在还不露面呢?怪哉,过去她从来没有晚到过呀,莫非她今天有意要晒我一下子?不会,我也没有冷淡她,她平白无故怎么会跟我过不去?莫非她负责的客房临时来客人还没下班?不会吧,即便是这样她是会抽空跑下楼告诉我一声的。她从来没有失过约,今天这是怎么啦?”

以往,吴程每当来到这棵粗大的白玉兰树下就有一种陶醉感。这棵玉兰树长得十分茂盛,滴翠的阔叶间,一琴朵洁白无瑕的玉兰花竞先开放,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好象把周围的空气都酿成醇酎。嗅一下,使人醉眼膝胧;吸一口,则飘飘欲仙了。可眼下,他却觉得玉兰花的香气象令人作呕的臭胳肢窝味儿以及洋人身上的膻气味儿,简直他妈咽得人喘不气来!

又5分钟过去了,脖子几乎都抻长了半寸,每踱几步都要扭头伸脖地往宾馆门口看一眼,吴程还是没有见到康蒂来。

总在这儿“猫”着也不是个事儿呀,闹不好宾馆门口的值班人员以为自己是个偷车贼。因为前几天这里就丟了一辆丰田轿车,又因为宾馆门口那个大胖子值班员两只耗子眼已经不住地往这里毂辘了。

奶奶的,明人不做暗事,到宾馆里一楼大厅服务台问问去!于是,吴程拔腿上了宾馆门口台阶,直冲冲地往一楼大厅奔去。

“哟,我说吴师傅,今天您怎么姗姗来迟呀,康蒂早就等急了。”一楼大厅服务台一个中年女人见吴程向她走来,胖脸上汹涌着淫荡的笑容,两眼闪着狼一样饥饿的目光,嗲声嗲气地拉着长腔。

时下“师傅”这个神圣的字眼儿已经贬值得一文不值,姓氏后面加头衔为尊称;去姓呼名为雅称;单字名重复为爱称;姓氏后面挂上“师傅”两个字则为统称,不管年龄,不分姓别,甚至不管认识与否,统统适用。

吴程一看到服务台这个中年女人后脖梗子就发冷,总觉得她象个女老虎似的,并且时刻好象要发情。据说这女人的丈夫是警备区守备一师的一个副师长,所在部队的驻地距滨海市100来公里,周末才回来一次。不知是这女人忍受不了这半守寡的生活还是本身就是水性扬花的货色,她与宾馆的前后三任经理都有那个勾当,而且做爱时达到性高潮便可着嗓子嚎叫。第一任经理和第二任经理都是夜晚在无人居住的客房与她交媾时由于她歇斯底里的喊叫致使左右房间的客人以为发生了凶杀事件仗义勇为地破门而入大白了真相。丑闻暴露后,两任经理都为此栽了跟斗,她却“以痛苦地喊叫进行反抗”为根据变成了受害者。第三任经理虽然也抵不过她的攻势,但他谨记“前车覆,后车戒”之古训,坚持与她野合。当然不会叫她躺在庄稼拢里和蒿草间了。这样,休说她性高潮出现时大声喊叫,就是一只发情的母虎在狂嚎也不会被人听到。正因为她善于向宾馆的当权者进行的“皮肉投资”,所以尽管她长得象只母熊而且连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始终能够在代表宾馆门面的并且能够接触到外汇的服务台工作。群众虽然为此有意见,可有意见又顶屁用!宾馆的权柄在经理的手里攥着,用谁不用谁还不是经理一句话。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吴程虽然不愿接近这个胖女人,但又不能得罪她。淫荡的女人心狠手辣,什么没屁眼子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对她敬而远之就得了。所以,他在对她说话时笑眯嘻儿的,一脸的亲切。

大概是这个胖女人迫于给几个旅客安排住宿,难以腾出身来向吴程卖弄风骚,只得高抬贵手似的告诉他:“在楼上舞厅,快去吧,不然我们的‘馆花’可要叫别的男人搂住那小细腰儿了。咯咯咯……。”她说完一阵浪笑,那声音象叫春的野猫,不禁令人寒栗。

契程乘坐电梯来到舞厅,觉得脸上猛地被一双充满敌意的目光狠狠地抽击了一下,顿时象暴起一道血檩子,火辣辣痛。

这双目光是从舞厅的西侧甩将过来的。他不是别人,而是市委派给他们的司机谭志明。

跎刻谭志明在徐缓的音乐声中,右手紧紧地揽着康蒂纤细的腰肢,右脸颊放肆地枕在康蒂白皙的额头上,两眼微微地眯着,仿佛陷入一副情酣意浓的梦境,那不时刺向吴程的目光,有得意,有嘲讽,有挑逗,有鄙夷,也有势不两立的敌意思。

康蒂呢,脸上的表情是异常复杂的。在她的眼里,既有对谭志明发泄某种情绪般的粗鲁燃烧着不堪忍受的恼怒,又有出于对吴程的不满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报复而又故装笑颜。总之,这是一副悲哀的面容,一副柔弱得令人怜悯的面容,又是一副不甘在逆境中沉沦的面容,也是一副娇好的面容。

年轻的血性军人吴程面对谭志明羞辱般的挑衅,本想将目光化作霹雳闪电,狠狠地向他轰击过去,然而恰巧在这瞬间乐曲终止了。

吴程见谭志明似乎想故意激怒他而紧紧拉着康蒂的手趾高气扬地向他走来,浑身正在熊熊燃烧般的血管仿佛顿时冷却了,大脑出现意想不到的冷静,为了调解缓冲可能加剧的紧张气氛,他以极大的抑止力说了句轻松的话:“老谭,想不到你刚才的舞姿那么潇洒,简直可以评为今天舞会的王子。”

谭志明见吴程脸上没有挂着不堪忍受的敌对神态,而且语句差不多也是友好的,一时间变得很狼狈,难为情地一笑:“不敢当,不敢当。我不过是喜欢跳跳,只能算个业余水平。”

康蒂哀怨地瞪了吴程一跟,急忙转过身去。

吴程心里已经明白,康蒂所以没有在宾馆门口等候自己以及她所以与谭志明跳舞,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怨恨。她无疑得知自己与顾斐斐和天马家用电器开发公司经理蔡燕燕的接触,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作弄和欺骗,因此,要通过今天的行动报复自己一下,叫自己尝尝对心爱的人不忠而给心爱的人酿造的苦酒和痛苦。这不仅是一种误解,也是一种痴情和感情脆弱的表现。要消除康蒂的怨恨情绪,最好的办法不是解释,也不是讨好,而是以一种超然的姿态淡化感情色彩,所以他装傻卖呆地说道:“康蒂,刚才我夸奖了老谭一句,没有给你唱赞歌,闹情绪啦?”

康蒂听了吴程的话,见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对他采取的:报炱性行动往心里搁,觉得再闹下去反而说明自己太自作多情,于是悲凉地一笑,转过身来说:“谁象你那样小肚鸡肠的!”

“好,好,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吴程说着大度地一笑,“老谭,我这两天身体不舒服,今天完全是来当观众的,你再陪康蒂跳会儿吧。”

大概由于吴程这种“无所谓”,使谭志明觉得潜在一种“有所谓”,顿时变得有些神色慌乱地说了句:“还是你们两个跳,我那边儿还有个舞伴儿。”说罢急忙离开了。

“我说‘观众’同志,请吧。”当新的一支舞曲奏响时,康蒂主动向吴程发出遨请,但话语里仍带有忿怨的成份。

“谢谢。”吴程做了个颇有绅士风度的动作,然后与康蒂跳起了别具一格的舞姿。

欢快的舞曲,弹拨起颗颗欢快的心跳。

“哎,说实话,是不是生我的气啦?”

“借给我俩胆子也不敢哪。”

“瞧,又来了吧。”

“我又不是气蛤蟆。我知道,你和女人交往完全是在例行公事,而且首先是与我。”

“我不否认。但,也不尽然。”

“有什么吩咐,说吧。”

“那我就斗胆了。首先告诉我,你和刚才那个老谭是不老舞友?”

“也可以说是。但我很讨厌他。”

“可是,我与你一接触,岂不等于夺人所爱呀。”

“你所说的爱,反映在他身上就是不折不扣地霸占。不过,我永远不会成为他兽性的猎物。”

“岀去散散步好么?”

“当然不胜荣幸。”

“你的嘴巴越来越刁了。”

“干我们这行的,嘴巴再不厉害点儿,那还不成天被人算计。”

出小天鹅宾馆往东又往南约500多米处,是市园林队栽培的一片柳树林。每棵柳树之间的株距很近,茂密的树冠相互簇拥着,在皎洁的月光的映照下,远远看去象一片墨绿色的湖。海滨夜晚的风是雄性的,汉子气十足。强劲的风纵情地揉动着修长的柳丝,使墨绿色的湖翻动着波浪,宛如一个少妇那裸露的美丽而迷人的胸脯往急速的□双动下一起一伏。

此刻,吴程和康蒂渗泡在这墨绿色的湖里,依稀觉得罩在深灰色的帐子里,凉爽,静谧,朦胧,飘渺,活活一个梦的王国。

“……

爱是梦,

情也是梦,

但愿我们永远沉睡在情和爱的梦境中,

水不苏醒,

永不苏醒……”

一阵涵涌的大潮过后,接下来则是舒缓的柔波,还有些精疲力竭般的微微喘息。

“告诉我,你们宾馆那个上访的老头儿还在不在?”吴程依在一棵胳膊祖的柳树下,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康蒂。

“在。不过,他说过两天说啥也得走。”康蒂上身软软地偎在吴程的怀抱里,虽感到有些胸闷,但还是用双臂死死揽住吴程的脖颈。

“明天上午,我们姜委员想见见他。”吴程吮吸着沿康蒂那丰满的乳峰间的洼地散发出来的胴体的馥香,感到的确醉了,并且醉得象个鲁莽的酒徒,放肆地抽出手臂,移到康蒂的胸间。

“不,这样会毁了你的一生。”康蒂急忙抓住吴程的手。

“怕什么,我爱你。”

“不行,你是军人。”

“军人也是人。军人也是一副血肉之躯,身体内成熟的细胞里也有22对染色体。”

“军队内纪律严,把这个又看得重。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就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待吧。”

吴程听到这里猛地一下子把康蒂搡出去老远,好象胸脯被烙着似的,惊诧的目光定在康蒂身上,久久不动。在这长久的凝视中,他渐渐形成一种明晰的定义:除了人们常常标榜和倾慕的希腊和罗马那种充满自豪感的形体上的美以外,世界上还真实地存在着另一种新的无比纯洁的灵魂美。而面前这个曾被玷辱的女人康蒂,却又是这两种美的结合体。他真想奔过去把康蒂象件瑰宝一样捧在手上,又怕将本来已经象个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的康蒂吓坏;他又想跪在康蒂面前狠狠抽自己一顿耳光,以期求得她的宽恕。

但是,吴程都没有这样做,而是说了声“对不起”,并来了个一躬到底,然后转过身来,撒腿往回跑,似乎跑迟了就会加重自己的罪过。

“回来!”康蒂猛地喝斥一声。

吴程听到康蒂的喊声,两条腿立刻变软了,好象自己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浮在一片云里,脚下如同踩在棉堆上一样。

“你只顾自己往回跑,这么晚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算什么男子汉!”

“我,我……”平素说话伶牙例齿的吴程此刻一时语塞了,好象嘴里短了半节舌头。

康蒂见吴程一副窘态,趁他不备,猛地上前吻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欢快地往前跑去,背后留下一串“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寂静的夜空是那样响脆、悦耳和令人身心喜悦,她边跑边回过头来,将右手指弯曲作喇叭,放在嘴边,高喊,“别忘了,叫你们姜委员明天上午九点到宾馆找我,听清了没有?上午九点一一!”

定定地原地站立的吴程用手轻轻抚摸着脸颊处被康蒂吻过的地方,好象用劲大了会把印在脸上的甜蜜擦掉了,轻轻地抚摸着,轻轻地,似乎要把那甜蜜从脸颊揉进心里,久久地珍藏起来。

翌日上午九点,姜博襄准时到达小天鹅宾馆。

“你是康蒂同志吧?”姜博襄见宾馆台阶下面左侧一樑、白玉兰树下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在满面微笑地看着他,凭他的直觉揣测这姑娘叫康蒂那是断然不会错的,所以他直言相何。

姑娘点头作答,白皙的脸蛋儿上旋出两个迷人的酒窝,又稍许有些羞涩,脸土便洇出浅浅的红晕,象清晨泛出的一抹彩霞,着实地好看。

姜博襄默默地跟着康蒂步入一楼大厅,又默默地从一楼大厅走上楼梯来到二层楼东侧顶端一个房间门口,康蒂用手指“咚咚”敲了两下门。

“进来就是了,敲个□!”屋里传出一个老叟般嘶哑的吼声,声音里充满烦闷和愤怒的情绪,好象刚刚跟谁吵过架一样。

康蒂推开门,将姜博襄让进屋,对着那侏儒般矮小的老者笑吟吟地说:“袁大爷,老姜同志看望您来了。”

被康蒂唤为袁大爷的老者名叫袁文锡。

袁文锡活活一个干巴老头,看上去即将进入古稀之年。

此刻,他光着脚丫子蹲在一个单人沙发里,两只咖啡色塑料凉鞋一只朝里一只朝外地慵懒地扔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他的双时对接在膝盖骨上,右手上一只旱烟袋,嘴里“巴嗒”、“巴嗒”地抽着刺鼻的旱铟,灰色的烟雾大团大团地在他面前弥漫而升腾,手巴掌大的脸颊颧骨突出,枯树皮一样的两腮瘪瘪的,加之那全身蜷曲在沙发里的样子,看上去颇象一只老猴。

“老姜同志?哪儿来的?”袁文锡一撩象层牛皮纸一样的眼皮,瞪着两只冷森森的眼睛,问话的声音象夜间老鼠啃瓷器一样发出的令人浑身发紧的声响,很有点儿阴森森的感觉。

“北京来的。”康蒂提高声音回答。

“北京!”袁文锡闻听这两个字象触电一样噌地从沙发里跳到地上,不知是惊还是喜,右手一抖,烟袋锅里燃烧着的烟灰掉在地毯上,他急忙用脚去踩,烫得脚心象蜇着一样疼痛。他紧闭着嘴,生是没有喊出声,往姜博襄面前一伸脖子,审视地打量了姜博襄两眼,“你是北京来的?是找我的?”

“对。”姜博襄点点头。

“那就请,请坐吧。”袁文锡用手一指身边的另一只单人沙发。

姜博襄发现,袁文锡不仅很矮,而且还有些驼背。他还惊奇地发现,襄文锡是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握烟袋的,其它三十手指处光禿禿的,难怪刚才没有把烟袋握紧。看来,这是一个残疾老人。姜博襄刚要说声“谢谢”,见袁文锡已经又象刚才那样赤脚蹲在沙发上了,便将话语换成,“康蒂同志,你忙你的去吧,我和老袁同志随便谈谈。”

“好,那我走了,有事一按那个红色按扭儿,我马上就到。”康蒂礼貌地一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您贵姓?”袁文锡又点燃一袋烟,巴嗒了两口,冷丁河道。

“免贵姓姜,叫姜博襄。”姜博襄从衣袋里取出一盒大中华牌香烟,取出一支,往袁文锡面前一递,“换换口味,吸支这个。”

袁文锡又香甜地巴嗒了一口:“还是抽这个好,有劲。那玩艺儿,闻着倒挺香,可一抽直燎嘴。再说,也没那口福儿。”

“您老哥高寿?”姜博襄问。

“七十有一。你哩?”袁文锡先答后问。

“六十又二。”

“你还年轻哩。”

“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年轻?当然,跟您老哥的岁数比,快差一轮了。”

“你找我到底有么事儿?”袁文锡说着向姜博襄一探身子,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闪出锐利的光芒,象是要把姜博襄看个透。

姜博襄从袁文锡敏锐的目光中看出,他绝不是个一般的庄稼汉,尽管他的穿着打扮和行动做派象个地道的老农。他的目光中依稀透着一种气质,而这种气质虽然被标志着灾难的浑黄所掩盖,但姜博襄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似乎大有一神心灵感应。但是,怎样回答他的提问呢?说有事儿吧,可又能明确地提出什么呢?说没事儿吧,你又叫康蒂带着找人家干什么来啦?要是闲着没事儿找人摆龙门阵,大街小巷有的是在树荫下坐着的老头儿,何必跑到宾馆来找他?小天鹤宾馆是吃饱了没事儿“砍大山”的地方嘀,嗯?说有事儿不行说没事儿也不行,那么说什么好呢?娘的,对于这个简单得再也不能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事先没想到呢?大意,兵事之大忌呵!然而,姜博襄虽然没有皱眉头,齿计上心来3于是飽爽快地说了句:“我是向您老哥取生意经来了。”

“找我取生意经?”袁文锡的两只眼睛眯得更小了,目光愈发犀利,简直象利刃一般,寒光闪闪。

“是呀,现在涌现出不少农民企业家。据说,他们现在一个个都肥的流油,家里盖起了小洋楼,农闲季节还出来旅游,坐软卧,住豪华宾馆,真是今非昔比呀!您老哥不也是出来享受享受么?”

“古语说,巧嘴行艺,黑手经商,你看我象?”

“当然我不是指您老哥本人了。我是说您要是有个能赚大钱的儿子,还不是一样。”

“现在的人,就象卖水的看大河,盯着的全是钱!”袁文锡说着脸上堆满了怒气,右脸一块伤疤抽搐着,握烟袋的手痉挛地抖了抖,那仅存的两个手指枯瘦得象个鹰爪。他噌地又从沙发上纵下来,趿拉上两只凉鞋,上嘴唇一翘一翘,“什么农民都富了,那是你们这些当官儿的说的,我们那里还有十四五岁的大闺女没裤子穿的哩!你找我取什么生意经?我是个穷光蛋!”他说完倒背着手,气呼呼地走出了房间,那倔犟的性子,好象两条老健牛也拉他不回。

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的姜博襄,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一神强烈的失落感油然而升。刚刚对袁文锡所缺乏的就是两个字:真诚。他不禁愧悔莫及地喃喃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哇!”说着自责地抬手给了自己脑门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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