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个月摸爬滚打、手忙脚乱、晨昏无暇的新兵连生活，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完成了从老百姓到士兵的突击转型。全团的新兵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集合在大操场上，等待命运的分拣。
我被分到了通信连。通信兵是步兵里的翘楚，是技术含量最高的兵种。通信连分为无线排、有线排和通信排。虽同属通信兵，却有“天壤”之别。无线兵用翱翔太空的电波联通部队的神经；通信兵用双脚丈量大地；有线兵用电线架起彩虹。
无线兵最牛，他们的工作和行踪都充满神秘感，像闺房中的大小姐。坐在电台车里滴滴答答地弹奏军中交响，那就是军队的战鼓和鸣金。背密码，累得头发脱落；敲电键，手指敲得短了一截，我们取笑他们像小偷练指功。行军、训练他们随司令部行动。虽是一个连队的，见个面还要事先预约呢。
有线兵最苦，严寒酷暑、风里雨里摸爬滚打，一个个黑铁塔似的。练爬杆，崭新的一双解放鞋一周时间磨漏了鞋底；拎起十多斤重的线拐子跑百米，你徒手不一定赶得上。练收、放线，手撸掉几层皮。关键时刻他们要不惜用身体做导线，确保线路畅通。路线就是他们的生命线。他们人人练就一身绝技：徒手爬杆，上树像猿猴一般，牙齿撸线皮、掐电线比老虎钳还好用。
我们通信排有徒步和骑兵两个班，我分到徒步通信，最逍遥，像独来独往的游侠。我们靠的是一双飞毛腿、精准的复述能力和无往不达的坚韧和机灵。选出来的徒步通信员都是腿脚麻利、头脑灵活、口齿清晰的人精子，像把“拉开距离”传成了“拉条毛驴”那样的南腔北调，绝对干不了我们的差使。
三个兵种像三足鼎立，互不服气，但侃资历，我们徒步通信才是通信兵的老祖宗！有战争出现就有徒步通信，那时叫传令兵，只是现在省略了令旗和腰牌。甭管科技如何发达，绝密文件还是要靠人来送，保密性最强，你有线、无线怎可企及？
徒步通信班每天出早操都是脱离大部队单练长跑。小腿绑上沙袋子，从一斤一直增加到五斤，我们平时就带着这沉甸甸的沙袋子生活、训练。一旦脱掉沙袋，真有身轻如燕的感觉。我当时窃喜，没准我会练成神行太保戴宗的本事？我们的室内训练科目有地形学、摆沙盘、军语、绘图。我在这些训练科目里如鱼得水，这缘于我对美术和文学的爱好。进行到室外摸点训练时，我才知道高兴得太早了，世上无易事。
何谓“摸点儿”？指挥员在军用地形图上标示一个点，它代表司令部的位置，给你十分钟的识图时间。你要在十分钟的时间里在地图上选准往返的最佳路径，把每一条等高线、雨裂、道路、标的物印在脑子里并形成实景地貌，还要目测、计算出各相对物之间的距离。“点儿”那里有事先布好的纸条，你牢记上面的军语，在规定的时间内复命，就算完成了任务。摸点儿都是在夜晚进行，地形、地貌复杂，地图上误之毫厘，实地将谬之千里。
摸点儿训练是我们通信兵的死敌，走滑铁卢在所难免，即便老兵也会洋相百出：有时你已在“点儿”的附近转悠几圈了，却失之交臂；有的人找到了点儿，跑得太猛，回来却把军语忘记了；有的人不但点儿没找到，人也跑丢了，下半夜才摸回来，那就叫“丢人”了；还有的掉进水库了……所以，我们管这项训练不叫找、寻、搜，而用“盲人摸象”的“摸”字，是非常形象贴切的。
我第一次摸点儿充满了临战的紧张。灯下，班长展开地形图，布置任务。我努力把图上的地形地貌复印在脑子里。我还特意带了一把刺刀，这在老兵看来是很不屑的。白天刚下过雨，山路湿滑，我还是一路疯跑，下坡时滑了一跤，摔出好远，手肘划出了血，我也没放松手里的刺刀。大地在脚下有节奏地弹动，灌木、石头、木桩等黑影都像一起一伏的魅影，你停它也停，你动它也动。脚下偶然惊起的野兔和野鸟惊叫着逃去，会让你倏然止步。
点儿设在一个新坟上，纸条夹在招魂幡里，阴风吹起，纸钱鬼魅地招展。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不失时机地冒出，让神经绷得紧紧的，当时如果出现异象，会让人魂飞魄散，也许就撑不住了。记牢军语，我撒腿飞跑，身体轻飘飘的，背后像有人追赶似的，一点儿不觉得累。露水打湿裤管，汗水湿透军衣，虽然很狼狈，但毕竟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首战告捷，自信心极大提高。
摸点儿不仅让新兵发憷，老兵也常有失手。白跑了大半夜找不到点，感觉会很窝囊。我们班的老孙，每当铩羽而归，总会对班长设点儿的准确性表示怀疑，激辩往往持续很长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个是图上，一个是现场，谁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堵上对方的嘴。班长王启云与老孙同是四年多的老兵，那拨人都是经过“文革”大辩论锤炼过的，口才极佳。我们新兵没这个胆量和资格插嘴，摸不到点惭愧难当，哪敢犯上？即便真的点儿设得有问题（这并不鲜见），我们也只能自认倒霉，把怀疑消化在肚子里。
第二天白天，班长会带领全班到实地对照，头天晚上高深莫测、左冲右突的迷魂阵，一旦揭开黑夜的面纱，真相大白，有人后悔不迭：就差百十米！或是实地地貌与地图已发生变化，自己没能活学活用，认死理儿了。失败是成功之母。
我们在野外转来转去，拿着地图和指北针指指点点，当地老百姓问我们发现了什么矿藏，他们把我们当成搞地质的了。
吉林海龙是丘陵地带，松树林、白桦林、杂树林漫山遍野，草木葳蕤，野花繁茂，黄花菜、蘑菇、榛子、野果等山珍俯仰可拾。实地考察结束，我们会采些山菜、野果，晚餐就很丰盛了。
在通信班，我学会了利用星斗、房屋朝向、树木年轮、积雪、阴阳坡、苔藓、季风等许多方法判别方位。我由原来怕走夜路练成“傻大胆”，由怕鬼到想见识一下鬼的模样。“点儿”大多设在荒山野岭的坟地里，我没少跑坟茔，一次也没有碰到鬼。倒是一次我在一个大山沟里，两边的山峰壁立千仞，像夹壁墙似的，突然迎面出现一个人影，我没料到这偏僻的山沟里竟会碰到人。手电一照吓了一大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站在我面前。她也吓得连连倒退，可能她也没想到这深更半夜还有人在这偏远的山沟里瞎跑。所以我觉得最可怕的是人而非鬼，尤其走过人生的坎坎坷坷，现在更坚信这条道理。
摸点儿首先要克服恐惧心理，冷静、果敢才不致出错。其次，是识图的综合能力，地图上花花绿绿的等高线、雨裂、道路、独立房，那可能是一两年前的存在。乡路可能已是公路了，树可能已经被砍掉了，一条小河或已枯竭而变成沙滩了，独立房也许生了许多儿女……最后还有一个“快”字，十几公里的荒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找点又要费尽周折，路上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即便摸到了点，超时即为失败。
一年的训练，我们跑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都成了夜猫子，眼睛也适应了漆黑的夜晚，与星光交谈，与大地亲昵，受雨露沐浴，与天籁相拥，亦是乐趣无穷。许多人只享受到白天赠给的喧闹，而不知道夜晚的虫鸣叽啾、星云万里的妙趣横生。
我的摸点儿成绩一直很好，冥冥中似有一种昭示和指引，我能把自己演变成回溯出生地的鱼向点儿奔去。这可能缘于我良好的方向感和形象思维能力。
那年我们团是全训，这在当时基建、生产任务繁重的部队是非常珍贵的。年底，师里搞通信兵大比武，上级要求从难从严。汽车先把我们拉到野外陌生的环境，各团的通信兵被一个个陆续放飞。是三连点儿，十五公里路程，最后一个点儿设在一个因交通肇事而亡的死尸上，出发前已经说明。其实老兵对死人活人的并不特别在意，活着不可怕，死了它还能耍什么花样？先出发的都顺利通过了，142团的一个新兵出了问题。回到指挥所他神情呆滞，口中念念有词，精神受了刺激，住进了医院。
别人都是先摸到纸条，然后转身开电筒看，再关闭手电把纸条放回原位。他用手电直接晃着龇牙咧嘴的尸体，本来就高度紧张，惊异过度，这一晃把他最后的精神防线击垮了。
后来上级明令禁止这种比较激进的考核方式。
我在通信班只待了一年，第二年调到骑兵通信班，第三年到连部当文书。那一年的训练给了我很多东西，在我的一生中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现在，有时仰望夜空，不禁想起以前在漆黑的夜晚，独自闯荡的生活，许多情景记忆犹新。而现在，导航仪替代了我们的寻找和记忆功能，我们已经变得疏懒、迟钝，生活能力下降了。城市的喧嚣充溢着我们的耳膜，光的泛滥让我们失去了纯净的夜，剪裁掉睡眠的宽幅。无尽的欲望，使我们失去了美丽的星空和纯正的夜色，人类正在迷失自己。
真想再走一次夜路，不是开车，不是坐红眼班机，也不是在城市的路灯下，而是让露水打湿裤管，让夜色把自己浓厚地包裹，做一次风雨夜归人。分辨闪烁的星光是来自多少光年之外，让夜幕沉淀我的浮躁，让虫鸣引路，走进胚胎般的大地。
2009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