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考证,马是人类较早驯化的动物,并最终成为人类最得力的帮手和忠诚的朋友。马对人类的贡献可谓功高至伟,跨上马背是人类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事件。马是冷兵器时代战争中重要的、甚至是决定胜负的因素。古书上常用“胯下马,掌中枪,有万夫不挡之勇”描述大将,可见勇武的两个要件中,马是第一要素。成吉思汗大军能横扫亚欧大陆,依仗者是他风卷残云般的铁骑。在军阵中冲杀了几千年的军马退出军史舞台也是划时代的事件,我有幸见证了这一时刻。
在我年轻的记忆中,驰骋着许多名将宝马的传奇。入伍后我幸运地被分配到骑兵通信班,我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骑兵真是八面威风啊!要知道,那时部队行军靠的还是“铁脚板”,团长还没配上汽车,也不过骑马,有马骑比现在的有车族还牛气。
我们班长何刚正是上海人,很帅气,只是左眼有点儿斜。我纳闷:五官不正也能当兵?老兵告诉我,他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后遗症是眼睛斜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活儿很危险哪!我的马是12号,外号“彪子”的蒙古马。我看它的档案,军龄三年,还立过功呢,这样资格的老兵会毫不犹豫地称我“新兵蛋子”啊。第一次出操它很不合作,又是喷响鼻又是刨地,给我“下马威”。老兵告诉我军马恋旧而欺生,需要些“虎劲儿”才能降伏它。我的首秀演砸了,马都没跨上去。我只好拍它的“马屁”,每天给它刷洗挠痒儿,用少得可怜的津贴给它买好吃的,它终于被我的“糖弹”打中了。
做一名合格的骑兵并非易事,开始练骑术时我有些紧张,两腿夹得太死,小腿被马镫带儿磨出了血,身形僵硬,不会顺应马的节奏,屁股也硌肿了,一天训练下来,身体像散了架。难怪老骑兵都有胃下垂和罗圈腿的职业病,整天在马上颠呀颠的可不是好玩的。
过了训练入门关就风光无限了,很快我迷上了骑马,像新驾手学开车一样上瘾。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二十几匹轻骑风驰电掣,惊雷滚滚,马蹄叩出铿锵的交响,路两边的景物飞快地向身后射去,我在风中幻想着我就是冲锋陷阵的李广、卫青、霍去病……
有一次训练结束,我们一时兴起,与火车展开赛跑,两站之地,马头紧紧衔住车尾。
春日,我们牵上坐骑,到鲜花盛开的果园里拍照。把白床单当披风,挎上冲锋枪、架起望远镜,作举目远眺状。再把黑白照片按自己的心思精心地涂成彩色,分寄给家人和熟人、朋友,那是我们非常开心的节目。而涂彩、画幻灯是我的业余专长,“业务”还很兴隆。其他连队的熟人向我们借马照相,那要看我们的心情了。我们班一位江苏老兵,复员后留在当地娶了个干照相生意的老婆,军马照相是他兜揽生意的招牌,后来被排长发现批评了我们,他的生意也就清淡多了。
很快我就是标准的骑兵了,骑马、驯马样样精熟,过独木桥、跨越障碍、跳壕沟、穿越枪炮声大作的模拟战场,我和“彪子”配合得天衣无缝,人马合一。就连有一定技术含量的钉马掌咱也是得心应手。我见过农民钉马掌,那是件大活计,要把马牵到铁匠铺去,先把马五花大绑在坚固的架子上,把马腿在桩上缚牢,马玩儿命地挣扎,那架势像屠宰般惨烈。我们钉马掌小菜一碟,只要轻轻地拍一下马腿,喊一声“抬”,马蹄子乖乖放在你手上,任你削、割、钉,像给人修脚般安静、平和。弄好后钉上马掌铁,上好防滑钉,行军、训练随时更换磨秃的防滑钉就成了,任山陡路险、冰雪霜滑,如履平地。
地方的车把式们总是向我们探究:马怎么能听懂人的口令,卧倒、起立、向左右看齐,如士兵一样?我刚到骑兵班也颇感神秘。不久,蒙古军马场给我部拨来几匹新马,我才知道驯马是个艰苦的过程:老马列队在前,新马在后,指挥员一声大吼:“卧倒!”老马已卧倒在地,新马还在悠哉地看新奇,这时几个壮汉拖起大绳索兜住四蹄,把新马兜翻在地。反复多次,那马渐渐明白:听到“卧倒”声是要挨摔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呀,还是像老马一样学乖些吧!这样,条件反射形成了。其他训练科目也大同小异,无非是以老带新,必要时来些“法西斯”式教育,奖顺惩逆。可是,驯出一匹合格的军马,要能在枪林弹雨之间不惊不乱,绝对比训练社会青年成为合格的军人难上百倍!被淘汰的军马想回军马场是不可能了,“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它们只能灰头土脸地转业务农了。留下来的,一旦被烧红的铁号磨子“吱啦”一声在臀部烙上号码,颇似和尚受戒,军旅生涯就开始了。
我当兵在东北,每年冰天雪地、三九严寒的时候,部队都要进行半个多月的拉练训练,我们骑兵的优势来了!步兵负重45斤,每天在天寒地冻中徒步疲惫跋涉百八十里,长途奔袭要走120里,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我们骑兵队“咵!咵!咵!”雄赳赳从步兵队列中间驰过,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颇有飞将军自天降的味道,让步兵兄弟们羡慕不已。
当然,我们有我们的特殊任务,也会历险。一次部队在内蒙与吉林交界处拉练,我去师部送信,遇大风雪,天地间苍茫一片。这是古匈奴铁骑驰骋之地,颇有古边塞诗中“大雪满弓刀”“风卷红旗冻不翻”的奇象。天黑前总算把信送到师部。回返团部时风雪凄迷,打得人睁不开眼,我的口罩已冻成一块冰坨子,摘下来湿红的脸会冻裂,继续戴着那冰硬贴脸的感觉真难受,连人带马都披上了白色的铠甲。我在马头上拍三掌,这是我和马的语言,也是前任老兵传下来的暗语——信马由缰。他当年在黑龙江兴凯湖军农场时,在外受伤,他在马头上拍三掌,“彪子”卧倒让他爬上背,夜行三十里送他回营。我蜷缩在马鞍上,已无力识别路径,任由它老马识途了,终于在半夜回到团部。“彪子”十几个小时水草未进,连防滑钉也未及时更换,那防滑钉已经磨圆了。
第二年,中国人民解放军从骡马化向机械化过渡,军马已经完成了它几千年的军旅使命,英雄难免末路。此时我与坐骑已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闷罐车前它似乎明白一切,用舌头舔我的手和脸,和它拍照时它抖擞鬃毛,长啸不止。我不忍看它疑惑焦躁的眼神,一个人默默走到站台角落里伤神。上级承诺这批军马将放归内蒙古草原养起来,终其天年。可是一匹龙精虎猛的军马怎能适应没有军号、没有枪炮声、没有战士和军营的生活呢?就像巴顿和朱可夫这样的战神,离开了战争他们的生命也萎靡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前段时间我去内蒙草原,我的“彪子”还在吗?它怎么样?我还有一个草原梦。我又一次跨上马背,我用尽当骑兵时掌握的手段驱马奔驰,才二三百米那马就如破风箱般的气喘。我让马主人换一匹好马,他说:哪儿还有你说的那种马!面对我的疑惑,他说:过去人出门百十里都是步行,现在动辄车来车往,谁还能走远路?这些马也和人一样,只能供游客娱乐一下而已了。
我黯然,二十多年没有搁下的一个梦,失落在这片曾经魂牵梦绕的内蒙古大草原。
200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