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登机卡把我寄给蓝天白云、寄向心事浩茫的远方。
机舱门的一进一出完成了时空转换：一头还是绿意葱茏，一头已是飞雪茫茫；一头是异乡，一头是故乡；一头是曾经青春韶华，一头已近皓首白发。
这本来是我非常熟悉的航线，像熟悉自家庭院的长廊。这次出行却丧失了以往的从容淡定，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惶惑，甚至忘记带上回家的通行证——休眠太久的北方家门的钥匙。装束与目的地季节形成了巨大反差，就像没有来得及更换布景的舞台剧，在匆忙中开演。
机舱里响起萨克斯《回家》的乐曲。回家，回家！这个让多少人心动而又心痛的呼唤，随着这首缥缈缠绵的音乐的旋律，让人如痴如醉，把乡愁、乡思、乡恋和离愁别绪宣泄。此刻，它穿透我纷乱的思绪，刺痛我的心，让我感受到的是苦涩和凄婉。望着窗外飘浮不定的白云，感受人生一世虚无缥缈的恍惚，哪里是心灵的栖息地？哪里有孤舟停泊的港湾？何处是人生的归宿？
最近，李白的一首诗，频繁地敲打我敏感的情绪：
蜀国曾闻子规鸟，
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
三春三月忆三巴。
写这首诗时，李白已是英雄迟暮之年，当年雄心万丈、仗剑游历天下的英雄情怀已经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坎坷的仕途中碰得头破血流、消耗殆尽。当时，他刚刚在流放途中遇赦，流落江南，寄人篱下，又病困潦倒，心力憔悴，一生的抱负追求已烟消云散。见景思乡，睹物思人，苍茫无涯的愁绪笼罩着已是晚秋的人生，不免肝肠寸断。这首诗一改以往华丽、浪漫、奔放、唯美的诗风，任由感情像黄河般轰然倾泻，却是感人肺腑。
而此时的我，将面临与亲人的生死诀别，断肠又何需一叫一回！
旁边是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乘客，为把座位调换到前排，与空姐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地强辩，像进行艰苦的巴以和平谈判。空姐灿烂的笑容渐渐化成僵硬，最后冰封在脸上。我真想和他说：朋友，何必自寻烦恼，这等事微不足道，即便把你的座位调到头等舱，调到皇帝的宝座，屁股还没坐热，大家都将作鸟兽散，走下飞机一切都将易主。为什么不珍惜你已有的幸福？人来到这个世界，健康地生活、自由地奔走，有回家的温馨和期待，已经是一个幸运和奇迹，你还要求什么？厄运时刻觊觎颠覆人生的小舟，何苦糟蹋旅途的心情呢？
其实，人生也是一样，我们整天像上了发条，被欲望驱使着，裹挟在人流里拼命地向前飞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追赶什么，到头来却失去很多本该珍惜的过程和风景。
为平复野草般纷杂的思绪，我让自己深深地躲进一本散文集里，飞机的起飞和降落都成功逃过了我的注意力。
近乡情怯。一景一物都记载着我的过去，我的一切都在岁月的年轮里面储存。
转眼之间，我离开故乡已经四年多了。久无人居的家已经冷清、萧瑟。四年前离开的时候，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已经搬走了，剩下一盆灰不溜秋的芦荟不值得送人，就让它自消自灭吧。几个月后回家探亲，花盆里的土已经干裂，而芦荟竟然还顽强地活着！生命的韧性让我感动和敬重。每次回家都尽量补偿它，我心疼它孤独的坚守，也有作为主人的愧疚。离家的最后一刻，我都会在花盆的托盘里尽可能多地注水，企图让这顽强的生命再坚持一下，弹尽粮绝也要等我回来支援。从此，它永远生活在前阶段水涝和后阶段干旱两个矛盾的环境中，一段时间是湿地，大部分时间是干旱。为适应这奇特的生存环境，它把自己的枝叶塑造得纤细、卷曲，像要把自己拧出水来，从死神的洞穴里爬出。从它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神奇，死亡的断喝不是总能听到回声。
我离家的时候，母亲为我送行。“父母在，不远游”，这是中国人传统的习惯，可我别无选择。我向母亲承诺：过两年就回来孝敬您。母亲含笑点头。我说这话时心中不免酸楚，我对自己的话都没有自信。在我人生的几次重要远行中，都是母亲为我送行：当兵，母亲为我包上“顺身饺”，每一只都捏得精细，希望我千里平安；上大学，母亲为我做厚厚的被褥，带着她深深的爱，“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而这次走得最远，半个中国的跨度，南北方的区分。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每次回去探亲，我都想尽力弥补自己的失责，也试图用“忠孝不能两全”来逃避心灵的愧疚。然而，不能奉羹汤于老母病榻终难以言孝，庸碌无为客居他乡就能说为国尽忠？这只是逃脱心理愧疚的借口，深深的自责和遗憾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慢慢地咀嚼、反刍，让我心灵不安。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能走出很远送我，后来只能倚门目送，再后来她只能躺在病榻上向我挥手了，“别惦着我，工作忙就不要回来，打个电话就行了”。母亲永远有一颗慈爱的心。回首人生，我有过为母亲送行的时候吗？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了，竟将成为人生永诀！
人生的最后阶段是残酷的，是生命的炼狱，是无休止的、摆脱不掉的酷刑，它用这种残忍的折磨彻底摧毁人们求生的欲望，让你捐弃生而渴望死。它不单要把你一生的幸福和快乐的痕迹收缴得干干净净，还将让你付出加倍的利息，铲除你对生留下的每一丝留恋。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生命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和人生必须的经历，那我宁愿将生命的长度剪辑，也不愿亲人在无休止的折磨中远行，留给后人太多的痛苦、无助、遗憾的记忆。
立冬，是北国冬天的成人节，秋的余韵应该到此戛然而止了。忽然，白昼掉进夜的陷阱，轰轰惊雷从夏的天空上滚滚而来，声势浩大的前奏之后，狂风暴雨席卷天地。来得太猛烈了，让人猝不及防，出乎意料，是季节的回光返照吗？秋季调集了最后的能量向冬天做最猛烈、殊死的反攻。天亦有情，人何以堪？情感的承受力是有限的，难免脆弱、柔软，突兀的天象让我错愕，这是苍天在宣泄它的悲悯？
在这诡谲的白夜中，在凄厉的冬雨里，人们惊慌地逃窜，遍地狼藉，瞬间天地被无情地颠覆。我希望时光倒流，再回秋天，回到春夏，回到更远的从前……
回到童年寂寞而漫长的夜晚，我们缠着母亲讲故事。我们随着母亲温娓的叙述，走进历史，走进善恶，走进爱憎，有时也走进梦乡。我在故事中汲取正义、善良、勇敢、诚实，让我对未来和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憧憬。后来读书多了，发现许多故事都在书中找到了脚本。母亲没有上过学，她全凭小时候听说书或老人讲的故事记住，竟非常准确，包括故事中人物的名字。这使我们单调的童年生活有一分色彩。母亲一辈子善良、勤劳、节俭，热心肠的她把帮助别人当成自己的幸福。自然灾害的年代，自家也吃不饱，但有讨饭的上门，她总是要施舍。这也影响了我一生，每当碰到讨要的，我总掏腰包，我见不得老人、孩子、妇女、残疾人乞求的眼神和伸出的手。常有人批评我助长了不劳而获的思想，可我觉得一个人把自己最宝贵的尊严放在这样卑微的地步，难道我们对动物能做的就不能施予自己的同类吗？至于为什么他们会用宝贵的尊严换取可怜的同情，那是社会要解决的问题。
母亲的房间里，人们脚步凌乱、匆匆忙忙，人们像早有预谋，洗劫般地清空一切，然后摆设上古怪而陌生的东西，像要把她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不留痕迹。我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成为局外人。任凭一切残忍地进行，一切的意义都无关实质，形式单调而陌生。
永远地失去了一个我喊“妈”的人，永远地失去了用大爱包容我的人，永远地失去了最无私分享我的快乐、分担我的忧愁的人！
老树已经轰然倒地，是我用自己的枝叶、冠盖撑起风雨雷电的时候了。
以前为什么总是那么奔波，不能抽出身来多陪陪母亲？她的要求很简单，见到你，说几句话，希望你平安。而我们总是以物的供给为首选，对老人需求的错判一直在继续。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会更懂得怎样去爱。
子欲孝，而亲不待！
2010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