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绿色的团队，离开喧闹的军营，像一片脱离大树的叶子，总有几分落寞的情绪缠绕。到地方后工作环境又与部队反差极大，我在荒无人烟的野外的一座草棚中蜗居，这是我的工作——看石料。每天难得见到一个人，我的语言功能基本没用。
我所工作的国营苇场地处辽河三角洲，黑土地肥得流油，但交通条件极差，每到雨季，土路上的黑泥黏得“如胶似漆”，走在上面鞋子会变成松糕鞋，什么轮子也玩不转了。一些外乡人不懂苇塘行路的奥妙，雨天舍不得抛弃黏成“糖葫芦”的自行车，只好舍命，苇塘里孤魂野鬼像芦花飘荡。解放前闹“胡子”，遇官军围剿，“胡子”们钻进无边无际的大苇塘就等于进了保险箱。每逢雨季，苇场就成为一座孤岛，修一条沙石路是多年的企盼。
我被公交科派去看护修路的石料。石头堆在路边，揣不走，掖不走，只是要防备过往的空车顺手牵羊，一立方米石料值十几块钱，我那时的月工资才四十多块。
入住的当晚，我躺在被窝里，就着烛光看书。三只肥硕的大老鼠从龇牙咧嘴的门槛挤进来，一副警觉刺探的样子，像侦察员。它们沿着墙根巡睃一番，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也许这是它们的地盘，我的草棚在它们看来是违章建筑，扰动了这些“地头鼠”们。转一圈出去了，没几分钟，它们又杀个回马枪，直扑我桌子上的米袋子。我连喊带叫又拍炕沿，它们吱溜跑掉了，如是几个回合下来，它们胆子壮了。我把手头能抓到的东西都扔出去了也无济于事。我睡着了怎么办？总不能坐守一夜。争夺的焦点是我的口粮，我灵机一动，用绳子把米袋子吊在房梁上，它们总不能飞上去吧？第二天一看，米袋子还是被咬了个洞。研究踪迹，它们从草棚的顶上下来，沿着绳子空降到米袋上。第一回合以我完败告终。我紧急向场部要来一口缸，所有吃的东西来个坚壁清野，加盖，再压上石头。讨不到便宜，它们咬破我的鞋子、被子，在我的盆子、碗里播下鼠粪，打袭扰战。我担心矛盾激化，在我熟睡之际它们咬我的耳朵、鼻子，那真是太丢“面子”了。为息事宁鼠，我将残羹剩饭分些给它们吃。这样和平相处，有出气儿的东西伴着我也不错，权当宠物养。
孤独是一个最难驱赶的敌人。草棚建在一条丁字路的交汇点，行人稀少，有时一天也没有一个人、一辆车通过。我天性喜静，但那段时间我特别期待来人，远远地见到人影，我就一直站在外面迎候着，像迎接新娘。说上几句话就很满足。一队割苇子的劳改犯到我的房前休息，我也很高兴地和他们攀谈，还要躲开管教。可惜他们有人向我讨吃的，我没有什么能帮他们，留下些许歉疚。
太寂寞了，我开始吸烟。我没有烟瘾，只迷恋那个过程给我的充实感。后来离开大苇塘我再也没动过烟。我死命地看书、背书，傍晚站在夕光里沉思，在黑暗吞没我之前放飞一下心情，像一个哲人。我的未来就交给这份寂寞蹂躏吗，我生命的意义就如一岁一枯荣的蒹葭草吗？没有答案。
那时高考已经恢复，我对此充满了憧憬，但又对那种万人争夺独木桥的阵势充满了恐惧感。因为我的小学和中学是在“文革”的停课、复课，学工、学农、学军、学毛著、大批判中度过的，文化底子支离破碎。尽管我一直很喜欢读书，毕竟不能代替系统教育。我弄不到高考复习提纲，只能借人家的，用一整夜的时间手抄下来，第二天完璧归赵。抄完提纲，我的四肢都麻木了。找不到标准答案，连参考书也没有，我只能把有限的资料背得滚瓜烂熟。我就站在空旷的野地里读书，大声地读，大声地提问，自己大声地回答。如果有人见到，一定以为我精神失常。天遂人愿，我得到了入学通知书，意外地兴奋。而那些复习条件好的人却没有考上，包括我中学的老师。所以我觉得世间的事，条件不是决定因素。
北方的寒冬是残酷而难过的，万物萧瑟，地冻天寒。坚固厚实的民宅尚且冷冻难耐，何况我的草棚子。我唯一的抵抗手段是使劲地烧苇子，把炕烧得滚烫，而寒冷穿透棉被从上面袭击，我就在这种“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煎熬中辗转反侧，我成了冷热转换器。遇到风凄雪紧的冬夜，我担心颤抖的棚顶会被风掀掉，不禁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旦如此，我没有帮手，没处躲藏，那真就惨了。这样的夜晚连老鼠都不出来了，它们也躲在温暖的洞里睡大觉了。
我每天用冰镐在路边的沟渠里破冰，把冰块在锅里化成水。我的食谱千篇一律：大米粥，咸菜。春节，我也是一个人在那里度过的。那个红色的日历对我毫无意义，我的世界还是遍地芦苇，漫天芦花，清冷的道路，寒冷的空气。我想总要给自己表示一下吧，家里给我带的一块冻肉一直没舍得吃，囫囵煮了，沾酱。那是我一生最美的食物。那时，我胃口总是很好。渴了，含块冰在嘴里，免费的冰棒，也不坏肚子。看书累了，拿起镰刀去割柴草，作为我的运动和消遣的方式。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一辆拖拉机停在窗前。“有人吗？”我不知底细，没有回应。稍顷，我听到他们噼里啪啦地往车上装柴草。可能在他们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住人的房子。我大喊一声，跳起来，待我穿上衣服跑出去，那车已跑出很远了。这是我看石料以来遇到的唯一偷盗事件，偷石头的倒没有碰到。
芦苇收割的季节到了，万千民工开进大苇塘。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排山倒海，势如破竹，风卷残云，寂静的苇塘喧闹起来。我的草棚内外也热闹起来了，常有割苇的农工和运苇的车辆来歇脚、吃饭、讨水。苇塘里的黄羊、野猪、狍子、貉子、野兔，在人们的大呼小叫中惊慌失措地向外逃窜。有些青年的农工拿着镰刀追赶野猪，基本是徒劳，只有狍子和貉子可能擒获，它们很傻，只会龇牙咧嘴吓人，不跑又不咬人。而狐狸有时会装瘸，引逗你上当追赶，它又飞奔而去。这是打猎的大好时机，许多猎人都是满载而归。
割过苇子，苇塘像剃了头，光秃秃的，更没了生气。只有风呼啸着奔走，驱赶着奴才般的残雪，为死去的苇塘送葬。
挺过最残酷的冬天，春天终于降临。首先是冰换了一幅活泼的面孔，被冻死的鱼漂浮起来，它们成为对早归候鸟珍贵的奉献。而电线成为夜行迁徙候鸟最危险的杀手。地面水光的诱惑使它们急速降落，高压线、电话线就会发出致命的一击。清晨，我沿着高压线、电话线巡视，一些野鸭呀乌鸡呀，被高压线割断了脖子或是翅膀，谋杀者是现代人类。水貂开始筑巢，我们称为水耗子，有一个专打水耗子的外地人老张会如期而至，我称他水耗子老张，与他共同度一段有人气儿的时光。
那条路终于正式动工，我也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我的“流放”生活就此结束了。
到外地读书、工作，每次回去经过那条路，我都会在那里停车，转一转，倾听我当年的心事。那条沙石路几年后又晋升为柏油路，草棚早已没了踪迹，勾沉往事让我感慨。
穷且益坚，老当亦壮。现在的条件与那时已是天壤之别，书架上琳琅满目，天文、地理、文学、哲学、美学、艺术无所不有。而无奈的应酬，迎来送往，觥筹交错，许多宝贵时间被绞杀在这些无聊、琐碎里，看书的时间却少了。“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苦心智，劳体肤，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励志、进取的必然筹码和代价吗？
人类发展史上，有多次是被推到悬崖边上，最终却得到飞跃。处境越险恶，求生的本能激发的创造性动力就越大，可谓否极泰来。那么高度发达和极大满足之后是不是就是衰落的转折点？王朝的覆灭都是盛极而衰，但愿我们的发展和进步能够走出这一立论。
2011年6月
